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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2) ...

  •   少年人奔波劳累了一天,本该倒床就睡的,但偏偏这一晚上拓跋焘心里头像似揣着个小猫,这小猫还在伸爪子挠抓自己似的,搅腾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不安稳。一闭上眼,迎面就是贺桃那张雪白的脸,风雪中一双盈盈怯懦的眼睛,以及耳边萦绕得那声低低的细不可闻的“谢谢”。辗转反侧了一夜,卯时的梆子一响,拓跋焘就一个鲤鱼打挺在床上翻起了身子。屋外的侍女听到响动,轻轻叩了两声门环,随即门被推开,外面的人捧着盥洗用具,鱼贯而入。

      为首的青衣侍女从衣架上取下了他日常穿的貂裘锦袍,拓跋焘指了指床边的雕花木橱道:“青衣,边橱里有一身朝服,你拿那个来给我换吧!”那侍女素日喜着青衣,是崔府上养着专门伺候皇长子起居的,崔浩便直白地给她取了个甚风雅的名字“青衣”,取人如其名之意。

      青衣应声过去,小心地取出一套朝服。抖开最上头的墨绿深衣,续衽钩边,衣纯以青色莲花纹,精致华贵。“殿下,可是这身?”除却年节宫宴或者太庙祭祀等活动,皇子皇孙们是很少穿朝服的,因此拓跋焘在崔府只备了一身。

      拓跋焘正趴在水盆里,用水醒神,闻言抬起头来,水珠顺着他的脸侧低落下来,前襟湿了一片,他随意抹了把脸,抬头看了看青衣手里的衣饰,“嗯,就是这个。”
      青衣见他这般,微皱了眉,秀气的小脸写满了不赞同,将朝服工工整整放到一边,上前亲自拧了帕子想给他擦脸,却被拓跋焘抬手挡了一下。秀气的小脸皱得更紧了,“殿下,这可不行,若让大人知道了,要责罚我们照顾不周了。您这内衫可得换一件了,这样湿着,捂在里头非捂出湿气来不可。”
      拓跋焘听她这么说,觉得有点麻烦,但看了她一眼,最终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我自己换。”
      见他突然冷了脸,青衣被唬了一跳,不敢再吭声,找了身干净的内衫放到床上,带着那几个小婢女快速退了出去,动作之齐整规矩,比来时更甚。

      只说,这拓跋焘时年整五岁,父亲自然是如今的大魏皇帝拓跋嗣。他的母亲则是镇东大将军、阳平王的嫡女,征南大将军、阳平公兼南安驸马杜超的嫡亲妹妹。在拓跋嗣为太子时他母亲就以良家子的身份入了东宫,他是拓跋嗣的长子,他呱呱坠地,还没来得及嚎第三嗓子,就被他祖父,也就是那时的道武帝拓跋珪搂在怀里,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成吾大业者,必是此子也。”然后在众星捧月中,他无知无觉地含着手指舒舒坦坦地当了一年太孙,他祖父就突然驾鹤西去了,他的父皇披着一身腥风血雨登上了皇位,他就从金尊玉贵的太长孙变成了金尊玉贵的皇长子。
      但入了宫没多久,他同父异母的弟妹们接踵而至,且各个弟妹的母妃不是某某国的公主,就是某某国前朝的公主,比他越发地金贵。他还没来得及使劲浑身解数和弟妹们争一争父皇的宠爱,就被他睿智弘毅的父皇丢了个清贵的汉人师傅,也就是如今的博士祭酒崔浩崔伯渊。
      在他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就开始听汉人师傅的那套“之乎者也”和“仁孝礼义”,但他骨子里却还是流着胡人躁动不安的血。因此,虽然对后出生的弟妹他没凭着狼崽子的本能将他们虐杀在摇篮里,可也生不出多少亲近之意。不过好在,他五日里有四日都是要被崔伯渊约束在身边的,因此他也不需要怎么费力去亲近那些弟弟妹妹。宫里唯一算是能和他玩到一起去的只一个弟弟拓跋弥,只因他母亲尹夫人与杜贵嫔性情相投,两人时常在一处消遣解闷,他和拓跋弥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就比其他弟妹们多了。
      被博览古今的崔伯渊教养了四年,拓跋焘已经十分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和气势,人前人后完全可以两副面孔。平时在崔伯渊面前是个乖巧撒欢的小童,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威严尊贵的皇长子。因此他一冷脸,年长他十岁的青衣便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讪讪带人退出去了。
      他穿戴完毕推门走出去,青衣见到五岁的少年一身端严的朝服,一张沉肃的小脸,更是觉得不敢造次,只微屈了屈膝,行了个礼,柔声问道:“殿下可是要先用膳吗?”
      “不必,我先去趟桃园。”拓跋焘说完这一句,看也不看青衣,转身往桃园去了。
      青衣愣在原地,一声“殿下”还卡在嗓子眼里,这天寒地冻的,去桃园干什么?
      崔府的“桃园”并非是寻常人家宅子里种着桃树的花园,而是与拓跋焘居住的兰院、崔浩居住的雪院一样,自成一体予人起居的小院落。只因那处小院里前前后后种了十几棵桃树,才题名为“桃园”。
      崔府人口简单,除了拓跋焘偶尔会寄宿在兰院,崔浩与其夫人郭氏平日都是居于崔府的主院“雪院”里,郭氏过门三年却无所出,而崔浩也未纳妾。因此除了兰院与雪院,这崔府的其余院子一直是无主的,如今既不是赏花的时节,也不是摘果的时节,拓跋焘这时候起大早赶去桃园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但被五岁的皇长子气势所逼,青衣没敢追问,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兰院与桃园其实算是挨着,拓跋焘没走多久就到了。见园子里仍是静悄悄的,料想贺桃还未起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忽然落了下来。
      其实说到底,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也贪玩也喜欢与人嬉闹,但他一想到宫里那些比他母妃尊贵的娘娘们的嘴脸,对那些弟弟妹妹就喜欢不起来。拓跋弥倒是很喜欢他的,只可惜,去年拓跋弥的母亲暴毙,拓跋弥便跟没了神魂一样,他怎么哄都不见好,后来拓跋弥被得了恩旨的尹家人接出宫去了,他就连这唯一的玩伴也没有了。
      他目前两个皇妹,一个是大慕容氏的女儿,性格乖张,虽然只有三岁,但说话却颐指气使的,好像全天下她最尊贵,对他这个长兄十次有九次是没有好脸色的,因为他也不爱拿正眼看人家。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他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吓得人家的奶嬷退避三舍,跟活见了鬼一般,他便一下在泄了气。
      好在他母妃杜贵嫔的肚子很争气,去年又怀上了龙裔,他私心里便希望是个妹妹,那他就能正大光明地瞅一瞅,摸一摸。想是这么想,但到底这个妹妹会是个什么样,他却从没有细纠过。直到昨日在死人堆里挖出了贺桃,那怯怯糯糯却灵秀的模样,一下子撞到他心坎上。他恍然大悟,他要的小妹妹,合该是这样的,漂亮乖巧可以任他欺侮,但也只有他能欺侮。想到这里,他便更坚定了带贺桃回宫的心。

      时值隆冬,百花凋零。

      拓跋焘坚定的目光扫视了院内一圈,这院中皆是桃树,若是春日倒是花开艳丽,美不胜收。此刻却是花尽叶落,只余满园光秃秃虬枝。又加之桃园少有人来,昨日他们回来已经迟了,下人们被吩咐了只来得及稍微收拾下,有些地方还很乱,此刻更添苍凉之感。

      这时节,桃园这般实属正常。

      但拓跋焘在宫里,每到冬日,宫女们都会早早往那些树枝上扎上漂亮的绒花,远远望去如真的一般,摇曳招人。又因为关心则乱,心里已然认定是服侍贺桃的侍女们不尽心,轻看了贺桃,便积了些火气。

      他背了手慢慢踱步到院子里,小脸上满满写着“不高兴”。他想,贺桃不过是崔浩捡来的孩子,下人们自然会怠慢,就算被认作义女,以后等崔浩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义女自然没有正经少主子精贵,下人们也不会尽心到哪里去,因此带贺桃回宫得愿望就更强烈了。
      正等待着,正屋的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粉衣侍女走了出来。抬头便看到了正在院子里踱步的拓跋焘,她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赶上来屈膝行礼,“殿下万安,殿下怎么在此?”拓跋焘这几年经常被崔浩领来府上,崔府上下无人不识。
      拓跋焘越过她盯着那半开着门的主屋,等到垂目行礼的侍女身子都开始微微打颤了,才淡淡道:“你家姑娘可起了?”

      已好几日没回宫,今日肯定是要回的,每次回宫他都要像寻常臣子上朝一般先去太极殿面圣,才能回自己起居的杜衡宫。因此早起时,便让青衣直接给他找出了端严的朝服。大魏先祖久居草原,原属鲜卑族,鲜卑族的人五官都比较深邃,他虽年幼却已可粗粗看出几分鲜卑族人的影子。今日他穿着那墨绿深衣,外面搭了玄色披风,兜帽顶端是一圈雪白狐狸毛,衬得他更显神采。且他脸上蕴了三分怒气,正好将往日的那几分跳脱也掩去了,一下子就多了些许沉稳的气质,让人见了越发不安起来。
      侍婢瞧了他的神情,忍不住抖了一抖,反应了片刻他说的“姑娘”是谁,才颤着嗓音道:“我们姑娘……姑娘已经醒了,可还未起身。殿下……殿下可是要召见?”
      随后跟来的青衣正听到二人的对话,虽不晓得桃园何时住了个姑娘,但因她也算是崔浩亲自调教了拨给兰院的,因此早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了几分。见拓跋焘小小的人儿,却好像要将那个八九岁的姑娘吓出病来了,颇有些喜感,好似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己被他气势所迫这回事。
      拓跋焘见面前的粉衣侍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实可怜,便收敛了怒气,只和缓道:“你叫什么?就你一人在这伺候吗?”
      粉衣侍女又瑟缩了一下,回道:“奴婢,奴婢叫‘阿琪尔’,不是奴婢一个人伺候。馨琪儿姐姐正在里头陪姑娘说话呢!奴婢出来准备些热水,姑娘起了好洗漱。”
      “哦,你是胡人?”拓跋焘听了她的名字,问道。
      阿琪尔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是,奴婢是大魏人。”说完,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心里直如擂鼓。
      自从两年前,皇帝下旨封崔浩为皇长子师,拓跋焘便常被送来崔府。府中上下得了崔浩的严令,若皇长子临,府中诸人必得以皇长子为尊,首要之事便是“恭顺”。

      连自家主子都得尊敬的人,他们当然更是不敢怠慢。可是这皇长子虽平日常来,她们这些无关痛痒的小婢女却不怎么能见着。偶尔远远见着,也就是退地更远些,躬身行个礼,并未与他真正说过话。而且听常伺候在兰院的姐姐们说,皇长子为人是极谦和知趣的,可今日看他这脸色,却实在算不上好。
      想到这些,倒让她更加无措起来,她昨夜里刚从洒扫上被提上来,听说能做个小主子的贴身婢女,虽一切还懵懵懂懂的,也没闹清楚这小主子是谁,可贴身婢女的处境比洒扫的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因此她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出了错得罪了皇长子,自己又被派回去洒扫庭院。
      青衣见这小姑娘都快把脸憋红了,实在看不下去,怜惜道:“殿下,先让这位妹妹下去打水吧!一会儿姑娘要起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口中地“姑娘”是谁,但是伶俐如她,知道这么称谓准不会出错。
      拓跋焘闻言,果然舒展了下眉目,看了阿琪尔一眼,颔首:“你去忙吧!”阿琪尔如蒙大赦,一溜烟跑没影了。
      青衣看了一眼小姑娘绝尘而去地背影有些好笑,又偷偷转眼打量自家小主子。
      崔府的正经主子崔浩确实是个妙人,崔氏一族本就是高门士族,其母是西晋末、后赵文学家卢谌的孙女,因此和范阳高门卢玄是表兄弟。崔府的主母也就是他的妻子,乃是太原高门郭逸之女。听说他的七世祖崔林,在三国曹魏时官拜司空,封安阳乡侯。曾祖崔悦,为后赵石虎的司徒右长史。祖父崔潜,为后燕黄门侍郎。其父崔宏,号称冀州神童,魏初累官至吏部尚书、大人,赐爵白马公。而崔浩比其父亲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且精研经义,时人没有赶得上他的。因此,让崔浩当皇长子师,足见皇帝之睿智。

      自拓跋焘三岁始,崔浩上午便亲自教导他骑射和剑术,下午仍是经史。而拓跋焘对很多诗书虽然不大感兴趣,听多了只觉得想昏昏入睡,在骑射和剑术方面却表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这大概也是因为草原民族骨子里自带的好斗与勇猛吧!总之这两年他是勤练武功,朝夕不堕,因此他较一般五岁孩童要壮实些,长得也要高一些,远远看着说是个八九岁的少年也有人信的。且他这两年经常顶着烈日扎马步,原本奶白的脸早蜕变成了麦色,此时衬着他俊秀的眉目,在晨雾中竟有几分成年人的坚韧。
      青衣偷偷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看着他越来越棱角分明的侧脸,忍不住在心底叹息。道武皇帝的预言,大魏无人不知。这些年,拓跋焘吃的苦,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们这些在兰院伺候的,却各个都知晓。崔府没有正经小主子,这唯一的小主子身份是那么的尊贵,但他却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磨砺。果然,身负重任者,要走的路也比常人艰辛。
      青衣忍不住出声道:“殿下,您还没用早膳呢!不如您先回去用膳,等您吃好了,姑娘也该起了。”

      拓跋焘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不用。正在此时,阿琪尔已经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回来了。她没听到青衣的话,本来还想给拓跋焘行个礼,却远远瞧见他挥手,以为是示意自己赶紧送热水进去,她便加快脚步,哧溜一下端着水盆进了屋。
      青衣见状不禁蹙眉,心道这婢女太不讲规矩了,但拓跋焘却压根没在意。其实胡人本就不拘小节,也不喜欢汉人那动不动就要三跪九叩的一套礼仪,只因崔氏一族算是汉人,崔浩又极重礼仪,所以整得崔府上下规矩都快比皇宫里严了。青衣见拓跋焘浑不在意,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毕恭毕敬地侯在一边。

      阿琪尔进去不一会儿,房里突然传出了贺桃的低泣声,继而是一个温柔女声。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概是在哄着贺桃,却不像是阿琪尔的声音,大概是阿琪尔口中的馨琪儿。

      贺桃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拓跋焘的心跟着酸涩了一下,只听她边哭边喊着:“娘亲,我要娘亲……”缓过了一个晚上,失去母亲庇护的小崽子终于品出了些许周围环境的陌生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与慌乱随之而来,所有情绪都在清醒那一刻爆发出来,化成声嘶力竭的哭喊。

      他急速向前走了几步,刚想推门进屋,却瞥见远处一行人正往这边来。走在最前面的男子,一袭简单的广袖青衫,气度却是从容不迫,正是皇长子师崔浩。跟在崔浩左手边,始终慢他半步的女子,也是穿着一身翠,正是崔府的主母郭氏,不晓得是不是她为了刻意迎合崔浩的喜恶,每每与崔浩一道时,二人穿衣打扮总是颜色相近。不过拓跋焘并未在意这些,毕竟,他这个年纪,还不懂得什么是闺房情趣。两人身后还跟了几个侍女仆从,拓跋焘远远看到了这些人,想到崔浩素来喜欢规制自己,只好将手撤了回来,两手缩回袖中,不动声色地退到院子里,静等他们前来。

      屋里的哭声渐止,园子里又安静下来。

      他听到自家师傅的声音低沉而和缓,“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昨夜略卜了一卦,这孩子日后必有大成。以后就留在府中,我欲认其为义女,亲自教养,夫人觉得可妥?”

      郭氏听到“义女”二字双肩微微抖了抖,随即掩盖了过去,只柔声道:“夫君既认她为义女,妾身自然也会待她如亲生的。”随即语气微转,透出一丝失落,“都怪妾身不争气,未曾给您添个一儿半女。”

      崔浩闻言,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你平素治家辛苦,我都知道。咱们往后地日子长着呢!不急着这一时,且儿女之事,只看天意,你无需挂心。”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桃园,看到拓跋焘也在,崔浩忙松了郭氏的手,趋步上前,向拓跋焘行礼。“殿下万安。”

      “先生,您何须如此多礼。”拓跋焘上前扶住,顺便也让随在他身后一起行礼的众人起来,微笑道,“先生是来看小桃儿吗?”

      崔浩整了整衣衫,答道:“正是。”看了看天色,朝阳初升,揶揄道,“殿下今日好早啊!”

      拓跋焘微红了脸,尴尬地咳了一声,解释道:“我昨夜睡得好,今日便早些醒了。”
      郭氏见他难得穿了朝服,笑着问道:“殿下今日要回宫了吧?”
      拓跋焘颔首,温声道:“这回出来的时间实在有些久了,再不回去,父皇和母妃都担心。”他这师母素来对自己疼爱有加,因此他也多几分恭敬。
      郭氏笑容温婉,寒暄道:“我昨日做了些梅子糕,已经让人封好了,殿下记得带回去给贵嫔娘娘,妾身记得娘娘孕中爱吃酸的。”
      “多谢夫人,劳您挂心呢!大概怀着我的时候母妃爱吃酸的吧!不过母妃这次倒是不大爱吃酸的了呢!”拓跋焘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喜悦,“大概母妃这次是怀了个妹妹吧!”
      郭氏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抬头瞧见他身后的青衣,十五六岁地少女盈盈而立,青色袄裙更添几分翠色,仿佛让肃杀的冬日都有了生气,她的脸色就更尴尬了。

      好在她的尴尬很快被打破了,正屋的门被打开,穿戴整齐的贺桃被两个粉衣侍女搀了出来。

      侍婢们齐齐跪倒行礼,见贺桃还傻愣愣站着,只好用力拉了拉她的裙摆。贺桃反应过来,记起出来时,两个姐姐教过的“规矩”,赶忙屈膝跪下,乖巧叩首道:“殿下万福,给大人请安,给夫人请安。”

      “免礼。”拓跋焘立刻俯下身去将贺桃拉起来,描摹了一晚上的小脸便撞进眼睛里。

      一旁的崔浩见贺桃醒了,忙让人下去准备早膳,挥退了闲杂人等。

      拓跋焘上下打量着贺桃,只见小女娃梳着双环髻,两边垂下来两条粉色丝绦,风吹起时丝绦划到她粉雕玉琢的小脸。应该是有些痒,却偏还拘束着不敢拿手去拉,微微皱了眉,到更衬得活泼可爱。

      她上身穿了一件粉色棉襦衫,下面的素白长裙直盖到脚背,露出一双穿着棉绣鞋的小脚,绣鞋顶上是两个粉色绒球,正是一派汉人家小姐的打扮。显得她玉雪可爱,灵气逼人,直让拓跋焘觉得眼前一亮。
      昨夜那满身破破烂烂,浑身脏兮兮地打扮已经让他觉得这小女孩漂亮了,却没成想,好好收拾一番,这小女孩能把宫里那个目中无人仿佛全天下她最好看的皇妹拓跋媛甩出十八条街。

      拓跋焘从没这样近地看过一个小女孩,她很乖巧的站着,脸上挂着甜笑,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捏一捏脸。他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住了,竟一直拉着贺桃柔软的小手忘了松开。

      “殿下,‘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殿下和小桃儿都未到七岁,但殿下也该守君子之礼。”崔浩走过去拉住贺桃,让她与拓跋焘分开些,又缓缓道,“殿下,况且,君臣有别,殿下若为上位者驭下也不可太宽和。”

      拓跋焘脸色微变,慢慢地憋得一张脸都青紫了,小嘴紧紧抿成一线,神色却极是刚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只是纯粹地喜欢面前这个小女孩,本能地想要多亲近她一些,却能被人冠以这样那样地大道理。
      他生命中短暂的五年,从他懵懂无知,到现在他好像比任何一个五岁孩童还早慧一样成熟稳重,每每他对任何人或者事,乃至物件表现出一星半点喜欢,都会被他的师傅阻止,让他升起来的喜悦与兴奋刹那间散尽了。他知道,这个人是全心全意为自己好,想让自己变得强大,但是,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艰难了。

      崔浩见他脸色,多少有些不忍。但他知道,帝王之路,永远是孤独的,他不能有常人的喜怒哀乐,那只会让人软弱,所以他什么都不说。

      郭夫人见状,赶忙上前缓和气氛。半俯下身,摸了摸贺桃的头,和颜悦色道:“你叫小桃儿?真是个乖孩子,以后不必喊我夫人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母亲了。”

      贺桃仰起脸,望着她,天真道:“母亲是什么意思?”

      “母亲就是娘亲啊!我做你的娘亲好不好?”郭夫人也并不生气,语气依然温和。

      贺桃偏了头,有点天真,嗫嚅道:“可你不是我娘亲啊……”虽然眼前的女子也很漂亮,对自己说话也很温柔,可她却本能地抗拒一个想要替代自己娘亲地女子地好意。

      郭夫人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有些无奈又有些尴尬。崔浩忙温柔地安慰道:“孩子还小,未免认生。过几日熟悉了就好了,你先回雪院休息吧!”

      郭夫人咬了下唇,随即柔顺地笑了笑,“好,那妾身先告退了。”她微微行了礼,缓步离开了桃园。

      崔浩蹲下身子,让自己能平视贺桃的眼睛,柔声道:“小桃儿,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要听话。”

      “家?”小贺桃不明所以,印象里,只有娘亲会跟她说“快回家”,所以她以为有娘地地方才叫“家”。

      崔浩笑起来,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宠溺道:“嗯,在这里可以天天吃桃花糕,你喜不喜欢?”

      他的声音很轻缓,眼里有笑意,让她没来由觉得亲切,好像是很熟悉本该是很亲密地人。小小地她还不知道,面前地人,对未来地自己会是怎样地存在。即使自己经历了再多的冷漠与疏离,她依然会记得某一个寒冬,他含着暖如春风的笑,宠溺地问她,“……你喜不喜欢?”每当失望的时候,她总是拿这一幕安慰自己,因为只有这一幕才能让她还记得这个人,本该是她的父亲啊!

      小贺桃一听桃花糕,眸色瞬间明亮起来,想要娘的心思也淡了,她欢快叫道:“我要吃桃花糕,我要吃桃花糕!”

      崔浩拉着她的手站起来,那小手包在他的手心里,只那么丁点儿大小,却是温软无比,让他的心也跟着一阵阵发软发酸,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放下一切,只好好地溺在这儿女乡里。

      他回头看了看拓跋焘,低叹了口气,敛神道:“殿下还未用早膳吧?不如让臣和小桃儿陪着殿下一起用些?”

      “嗯。”拓跋焘也慢慢放松下来,应了一声,率先转身走向正厅。

      一桌子的吃食,精致诱人,且果然有备了一碟子桃花糕。崔浩和拓跋焘自然是见怪不怪,但贺桃出生微寒百姓之家,后又跟着母亲四处奔逃,躲避战乱。连热炊饼都没得吃,更别说见到这么多又好看又香甜的点心了。被崔浩抱上了凳子,她便自顾自伸手去抓。

      崔浩和拓跋焘看着她猴急的样子都微微笑起来,拓跋焘刚刚那点子怒气也消失的无隐无踪,向崔浩道:“先生,您瞧小桃儿这样子,深怕谁和她抢似的。”

      “小桃儿,不能这样抓……怎么你娘亲竟没有交你吗?”崔浩诧异,却还是细心教了她如何用筷子和汤匙,又抬头对拓跋焘说,“殿下也用些,过些时候,宫里就该来人接殿下了。”

      拓跋焘看贺桃吃得香甜,也食欲大振,刚捏了快莹润地桃花糕在手里,就听崔浩这样说,一下子好心情去了大半。虽然早就做好了回宫的准备,但显然,他没想到会有人兴师动众地来接,而崔浩显然是早得了消息,却没告诉自己。

      他有点不高兴,崔浩了然,在外头虽然也时常拘着他,但比宫里总是要好些。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自然喜欢在外面自由自在的。

      但他这次出宫已经半月,昨日理该回宫,途径代县时他们又遇到了贺桃。这就耽搁了回宫地时间,只得在崔府又多宿了一夜。今日无论如何是得回去的,因此崔浩也只做不知,静静看着贺桃呼哧呼哧吃得像只小馋猫。

      拓跋焘昨日乍一看到贺桃,觉得她与拓跋媛差不多年纪。长得比拓跋媛好看不说,还乖巧温顺,真如绵羊一般。他看得欢喜,恨不得把贺桃日日留在身边才好。因此下定了决心,回宫定要向父皇讨个恩典,允贺桃进宫才好。但若要领贺桃进宫当个伺候小丫鬟,别说他舍不得,就是崔浩也是不会同意的。而且贺桃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也做不来宫女的活。
      他飞快的将如今宫里的情形过了一下,自己的母妃杜贵嫔如今的位份算是现下宫里最高的,但从来都是温温和和没什么威慑力。大慕容夫人和慕容夫人是表姐妹,且是前西燕皇室公主,西燕亡国后,一众皇族便都投了大魏,拓跋嗣为了笼络臣属们的心,也对二人宠幸颇多,他们对自己的母妃素来不恭敬。且杜贵嫔如今已身怀六甲,照顾他一个就已经很辛苦,若要领贺桃进宫,又得分心照料贺桃,他实在不忍心。他虽然贵为皇长子,却也不能随心所欲。

      连连看了贺桃数眼,他试探着问崔浩:“先生,我要怎样才能让小桃儿陪我进宫呢?我……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崔浩看了他一眼,放下碗,耐心道:“殿下,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喜欢小桃儿呢?你只是想她陪你玩儿罢了。”
      拓跋焘忍不住打断他,“先生,我没有乱说,我知道我是真的很喜欢小桃儿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喜欢她,可是,您不是说过,您在我身边,是为了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吗?那我现在想要贺桃,您想办法,让我得到她吧!”

      崔浩一愣,想说那承诺不是这样用的,但还是温声解释道:“殿下,这些年贵嫔为了守护您着实不容易。您若是现在带了贺桃进宫,让有心人抓住把柄,稍施小计,可能就会抓着贺桃大做文章。贺桃死不足惜,可万一损了殿下和贵嫔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那就是臣和贺桃之过了。”

      拓跋焘知道崔浩所言非虚,被教导了三四年,他虽然对有些事情还不懂,但是也知道了不少原本不知道的。自己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并不是那般自由。这些年宫中无后,母妃虽是宫里位份最高的,但那中宫之位有哪个妃嫔不是虎视眈眈?那些夫人们表面恭顺礼让,实则对他们虚与委蛇。他母妃生性不爱与人争,这些年却为了他不得不提起精神加以提防,真正是如履薄冰。有多少人等着看着想挑他们的错处,他不是不知道。她们想让自己登上太子之位,然后让拓跋嗣下旨赐死他的母妃,然后她们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争夺皇后之位,那么什么都能得以保全了。而他就要面对失去自己母亲的痛苦,等有朝一日坐上那染满自己母亲鲜血的王座,还得孝顺别人的母妃,并奉其为皇太后。一想到会有那样一天,他就冷得浑身发抖。

      他捏紧了桌下的小手,脸上现出坚毅之色。总有一天,他要真正的随心所欲。他要站在这片土地的最高处,守护自己在意的人,且无人再敢对他说“不行”。总有一天,他想要的,便都能得到。他将手松开,平静地说:“先生,那你好好待小桃儿,我以后每日都来,练功。”
      崔浩不免失效,无奈道:“殿下好学,臣心甚慰,若殿下能心无旁骛就更好了。”

      “哥哥,哥哥?我要那个……”贺桃突然伸出了手,指着拓跋焘前面的杯盏脆声嚷嚷。

      崔浩赶紧拉回她的手,责备道:“小桃儿,不可以对殿下无礼。”

      小贺桃不是很明白,但想要的东西没要到,好像还被责备了,当即扁了扁嘴就要哭出来。

      拓跋焘看着可怜,立刻阻道:“先生不要责怪小桃儿。她年纪还小,这些规矩慢慢教就是了。”随即岔开话题,“先生觉得小桃儿是哪里人?”
      崔浩沉默了片刻,才道:“大概是代县人吧!殿下,贺桃之事,还请殿下暂未保密,切勿与任何人提起。”
      拓跋焘有些不解,追问道:“父皇母妃也不可以吗?”

      崔浩想了想道:“最好不要。”

      拓跋焘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崔浩捏了捏贺桃头上的小髻,眉目温柔,“臣自有考量,贺桃之事,越少人知晓越好。殿下喜欢她,若想要她名正言顺留在殿下身边,咱们便得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殿下明白吗?”

      拓跋焘想了想,将事情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才道:“嗯,先生言之有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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