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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十二楼即昆仑墟,是天上人间独立的幻境,是仙魔人鬼历劫的所在,在不同族类眼中是不同的形态,是亭台轩榭重楼飞檐,也是水月镜花空无飘渺,更是仙境之外仙境,灵气充盈云雾缭绕。
      是以当侍女引着季远和他新作的傀儡人转过重楼叠嶂,一路上看过好风景并数不清的艳色,季远暗暗思忖,在外面看来,十二楼并不像如此大的规模,谁能料到自踏入那道门,便似别有洞天,一路曲折幽深,令人惊讶。
      侍女将他引到一座白色小楼前就消失不见,一直寂静的大厅里突然鼓瑟琴鸣不绝于耳,伺立在厅门口的两个侍女将他引入厅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正中高座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揉着怀里小孩儿头发的青梧,旁边坐着凤七。瞧见他进来,青梧将小孩儿塞到凤七怀里,朝他走过来。
      “青梧公子,多谢相邀,叨扰了。”季远环视四周,大厅里的随从侍女并未因为他的到来而停下手里弹奏的乐器,凤七也面无表情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反倒是青梧十分的热情,让着季远坐下,“季公子先前曾说到无缘来十二楼,这不就来了?我手下有几个也颇为擅长制作傀儡机关的,今日特意摆了一场傀儡戏,请季公子来指点指点。”
      大概是青梧笑的有些奇怪,凤七冷着一张脸不理人,季远只得看青梧打了个手势,突然间云雾氤氲,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台子升起来,季远定睛一看,台上皆是寸长的人形傀儡,做的惟妙惟肖,其中有两个面貌熟悉,仔细看时,赫然是他自己和之前被他送人的季心!
      戏已开场,上演的是一个富家子弟因为父亲冷落,自小住在破落别院之中由一个年老婢女抚养,他的愿望自小便是能够做出超越家族中所有人的傀儡机关人,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家主的位置,不再受人冷落受人白眼。
      季远看着台上的傀儡,傀儡并无丝线悬挂,却活灵活现宛如真人一般,足可见制作的人技艺如何高超,他的思绪渐渐飘远,似乎想起了一些并不愿再提起的前尘旧事,每一个场景都是他心中不能言及的伤疤,揭开伤疤看时,每一分都痛的鲜血淋漓,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不那么痛了,却依旧狰狞的令他无法直视。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别院十分破落,并没有什么能够取暖的东西,许婆婆回本家乞要炭火,他蜷缩在一床破棉被之中冷的发颤,昨夜里他受了凉,一直都没清醒过来,灵台模糊,像是做了一场浑浑噩噩醒不过来的梦,梦里都是傀儡的悬丝,傀儡的关节,傀儡的机关和一张有些模糊不好分辨的脸庞。
      依稀之间只觉得一只略微有些冰凉的手触到了他的额头,低声轻轻唤他:“季心,你醒一醒,别再睡了,当心着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终于看清在梦里不断出现的那张原本十分英俊的脸颊。
      竟是十足的宠溺,摸着他的额头:“好像很烫,季心,你很冷么?”不等他有所反应,便爬上床来,将他不由分说搂在怀里,“我抱着你,便不会冷了。”他靠在这个人的怀里,依稀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檀香,他从未遇到过如此的温柔,也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轻开口,却见那人浑身僵了一僵,“我是季远啊,你……你果真能开口讲话了!”“季远?”他皱皱眉头,依稀觉得季远这个名字似乎应该是自己的,瞪着一双迷蒙的眼,看怀抱自己的人,“季心你莫开玩笑了,我才是季远啊!”
      “是,你是季远,我是季心。”抱着他的力量略微加大,却是十足的宠溺,“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醒来,永远都不会开口讲话,我只有你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彼此只有对方,季心想要守护的只是他,然而他想要的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季心。
      这是何时的前尘旧梦,在层层剥落的岁月之前,斑驳不忍直视,季远沉溺在这台太过真实的傀儡戏之中无法解脱,在季心被他送人之后的许多个不眠之夜,他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假如他想要的并不是那么多,季心也并未被他送人,那么他们两个人的现在是否会有所不同?
      宁愿,身为傀儡的是自己,他若是傀儡,季心是主人,那么季心待他一定会远胜过他待季心,取我心头血,做你命之线,取我心头血,做你命之线……
      季远心头一颤,仿佛想起了什么来,那是做成机关傀儡的禁忌之术,只有取得主人的心头热血才能维系连接心爱傀儡的命之悬丝,让傀儡人真正活过来,这足以体现一个偃师到底有多爱他的傀儡,然而得到主人的心头血之后,活过来的傀儡却也真正拥有了生命,从此可以不再听命于自己的主人,能够自由自在的活着,也足以看得出一个傀儡到底如何的爱他的主人。偃师与傀儡交换命运,一直是偃师季家的禁忌。
      他呢,对季心却没有足够的爱护么?季远下意识摸到自己心口,却是脸色瞬间惨白,抬头赫然发现刚刚上演傀儡戏的戏台哪里还在,周围的人也不知道在何时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就连十二楼的主人青梧也不见了踪影。
      这里分明不是十二楼,却是一个寒酸破败的房间,他正坐在床榻边上,对面的凳子上端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一手支着下巴仔细端详他,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生怕眨眼的时候季远便不见了。
      “季心?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季远一开口就被季心“嘘”一声打断,季心朝他走过来,一指点在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上,笑着开口,“季远,好久不见,我很想你,你想我么?”
      冷飕飕的风穿窗而入,季远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抬头看着摩挲着他双唇的傀儡季心,心底里蓦地升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里分明就是从前他们日日夜夜相伴的季家别院,只是他们又怎会突然到了这里来。季心一直看着他,不舍得放手,一手摩挲着他的眉眼脸颊,一面魔障了般反复问他,“我想你,你想我么……想我么……”
      季远心底里有些恐惧,却也有无法抗拒的顺从,任凭季心低头轻轻吻在他嘴角,“你是我的傀儡,你怎么敢——”“怎么不敢!”听到他的话,季心愈发狂怒,“谁说我是你的傀儡!谁说我要听你的话!你说我不敢,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有何不敢!”
      季心毫不留情句句如刀,季远脸色顿时惨白,一双手死死扣着床榻,只觉得快要无法呼吸,季心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你忘了?你竟敢忘了我!”
      “你为什么……为什么……”季远快要窒息,连话都说不顺畅了,“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吗?”季心眼眶泛红,“你竟敢把我送人!是谁教你把我送人!”
      夜很漫长,这刚刚开始的折磨不过是一点点惩罚而已。
      季心冷冷笑着,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丝线将季远的双臂死死缠了起来,一碰到那丝线,季远的心底里陡然泛起深深地恐惧,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剧烈的挣扎着要逃离,却在爬到床榻边上的时候被季心一把拽住了脚踝,“喀”一声脆响猛地折断了,季远整个人被恐惧淹没,还要动作的时候不防腰也被丝线缠绕了,季心一手控着丝线将他扯回来,不理会季远的痛苦呻吟,眨眼间已用丝线控住了他的四肢和头颈。
      “季家的机关傀儡天下无双,斟酒算什么,跳舞算什么?”季心手指一动,季远的右手便陡然被凭空吊起来,头颈也被勒的朝后扯去,像诡异的舞蹈动作,季心一手抚上他白皙的脖颈,轻声在他耳畔低语,“如今,你可真正体会到身为一个傀儡本就该有的感觉?”
      季远丝毫不能反抗,想说的话也在喉咙里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他努力想收回手脚来,回头看一看折磨着他的季心,却被悬丝勒得动弹不得,季远心底里的恐惧越发浓烈,却没想到季心伸过手来,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怕了么?还是我弄疼你了?别怕,别怕……”

      猛地将水月花镜翻转,凤七脸色十分难看,“我就知道季心不会舍得下手!早知如此,还费什么劲将他救回来!”“呵……呵……”青梧也颇为尴尬的摸摸鼻子,“我救他原以为他见了季远就会报仇,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
      “什么事?”冷不丁突然一个小家伙攀爬上青梧膝盖从他怀里钻出来,伸手去掀水月花镜,“爹爹你们在看什么,麟儿也要看——”“住手!”凤七一把按住花镜,把麟儿吓了一跳,青梧也赶紧将麟儿放到地上,依旧十分尴尬的摸鼻子,“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麟儿左看看凤七,右看看青梧,十分不解:“是什么啊,麟儿要看!”“你要看什么?”青梧一手支着下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开口问他,“麟儿,你师父漂不漂亮?”“漂亮!”麟儿眼巴巴看着凤七,腆着的一张脸几乎都要流出口水,凤七叹口气,不知道麟儿究竟是跟谁学了这么一个花痴的表情来。
      青梧突然俯身过去,拧过凤七的下巴就吻了上去,麟儿两只胖手一下捂住双眼,偏偏还从指头缝里偷看:“哎呀!我知道为什么爹爹不让麟儿看了!镜子里也在亲亲——”
      凤七一把推开青梧,已经处于暴怒的状态,不等他捞过麟儿来胖揍,麟儿就已经怪叫着跑没影了,他扭头看支着下巴傻笑的青梧:“君上为何这样?这未免太荒唐了!”
      荒唐?青梧皱一皱眉头,似乎有些落寞不解,但他又并不十分在意执着于这个词的含义,反而轻轻舔舔嘴唇,笑意盈盈:“怪不得这尘世中不管凡人还是妖魔都那么痴迷于此,此中味道果然甜美。”他笑的坦然,甚至带了一丝丝突然洞彻的意味,反倒令凤七有些惊愕,青梧在仙界一直是远离红尘不惹风月的昆仑墟帝君,除了千百年前去人间度了场是非,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没料到他是半点不懂其中意味。
      良久凤七轻轻叹气:“君上久居昆仑墟,虽为三界渡劫不惹尘埃,如今想解其中滋味,却不要坏了凤七修行。”青梧一愕,转而笑了起来,竟然笑的有莫名,“你身为凤族仙尊,我却不知你会怕这个。”未了他又舔舔嘴角,似乎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这又哪里会坏了修行?”
      凤七隐约觉得忍耐的快到极限了,心想算了,跟这样不懂凡尘世间的帝君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他翻开水月花镜,冷冷开口:“季远,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听到这一声冷斥,纠缠一处的两人同时愣住,被压制的季远一时反应不过来,反倒是季心立即收紧了悬丝,右手一翻,指间翻出了一枚寸长的薄刀来,刀刃贴着悬丝,眼看就要将悬丝切断。
      一直有些神智痴狂的季远迷迷糊糊之中陡然灵台一片清灵,被悬丝捆缚的手脚刹那间都服帖的垂了下去,过往的一幕一幕场景在他脑海之中片段回放,将他淹没在一片恐惧之中。
      “我记起来了,你并不是我的傀儡啊!”季远抬眼看定执刀的男子,眼眸翻涌过难以言喻的光芒,“你是我的主人,你是季远,我才是那个傀儡,傀儡季心。”
      真正的季远正是此刻执刀的人,而此刻喘息未定的却正是颠倒了身份错乱了记忆的机关傀儡季心。此刻他陡然回忆起如此真相,一瞬间失神的样子竟然令季远一阵心悸。
      季心努力抬手,扯动悬丝,疼得他一阵颤栗,堪堪触碰到季远的眉眼额头,停留在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我都记起来了,是你取了心头热血为我做了无形的命运之线,让我能够自由自在的行走,可笑我竟然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人了,还妄想做你的主人,将你抛弃折辱,你身上的伤……很疼吧?”
      他落下手来,触到季远剜肉取血的心口,又触到他身上被自己割裂的伤疤、被安郡王凌虐的伤疤,目光飘忽:“还疼么?季远……季远,你为何如此对我?我那么伤害你,你可恨我?动手吧,这一刀下去,我欠你的,终究都还清了。”
      “还清……”季远捏着刀的手突然抖动起来,似乎陷入天人交战无法取舍的境地,他知道自己的状况,清楚知道此刻必须要杀了这个傀儡,但是眼看他轻轻喘息着瞧他的模样,分明是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陪伴着他的美好时光,他终究还是无法下手,薄薄的寸刀从指掌滑落,他叹息着再次拥抱住自己的傀儡,宛如疯魔。
      “你欠我的怎能还清。季心,我要你永远欠我的,永远还不清!”
      丝线轻曳,鬓发交缠,季远低头想要轻吻季心的刹那间陡然四分五裂,就如同一个真正坏了的傀儡人,无声无息的倒下去,散落在了床榻之上。
      凤七将他救回来,却无法填补他的心头之血,之前被自己的傀儡反控抛弃,他的身份和季心傀儡的身份就已然悄悄逆转,季心凭借他心口的一分生命凝结而成的鲜血转变为人,此刻不能杀他,季远只能承受作为一个傀儡被毁坏的命运。
      季心抬手本欲搂住季远,却徒然搂到了一怀虚空,他看着散落在床榻上的木屑碎块,看着本来应该是自己最初的模样,神智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季远……”季心在床榻上摸着,却一下摸到了碎块之中的薄刀,刀刃割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鲜血流出来,滴落在床榻碎块之中,格外的刺眼。似乎直到此刻,这个真正自由了的傀儡才发现自己究竟永远失去了什么。
      凤七在镜子的另一端,看着这个转变为人的傀儡陡然掩面痛哭,目光冷了几分,正要合上镜匣不再关注,突然看到季心反转刀刃狠狠剜进了自己的心口!
      还不清?是真的还不清么!季心狠狠的剜着心口的血肉,痛彻心扉,他不知,心口取血,竟是这样疼么?从前的日日夜夜,季远又是如何熬过来的?他随意割裂他手臂伤害他的时候,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欠季远的恐怕是真的还不清了吧!将薄刃压入心口,他将碎块一并揽入怀中,既然已经是还不清了,那就不再还了,不若陪他一起去吧,他只做他的傀儡,只听他的话,就像从前那一段贫苦但是快乐的岁月,摒去了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喝酒。
      凤七目光凝在镜中,神情有些许不忍,却有一个瘦削下巴搁到了他肩膀上原本属于红鸾的位置,青梧开口讲话,下巴便一下一下戳着凤七的肩膀,气息蹭到凤七的脖颈,他看着镜中的惨状,却是语气淡然,似乎早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又是一对渡不过的,红尘俗世,果真比不上天界仙山来的逍遥快活。这些人与妖魔邪肆汲汲营营,不去修仙得道,到头来剩下的又是什么?”
      竟是这样的结局?凤七合上镜子,无声叹了口气,冷冷说道:“你是昆仑墟至高无上的青梧帝君,九洲仙山三界神魔皆惧你三分,这样的君上又怎能懂得区区人类的悲喜和爱恨?”“难道你就懂了么?”青梧扭头去看凤七,凤七没有应声,青梧目光落在虚无之中,寥远落寞,掺杂着意味不明的痛苦,这痛苦在漫长无止境的岁月里已然缠绵入骨,成为了他的习惯。
      “我不懂,难道你就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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