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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乾隆二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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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裕铎前脚才出寝殿,允禵便再也忍不住,整个人软倒在矮几上,不断闷声咳嗽,可能是怕咳声会把刘裕铎给引回来,他只能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屋里所有人唰的全都跪倒在地,此时无论是还小的永忠,还是嫡子弘明,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分声响,只能担心的看着允禵。
允禵咳完,勉力想坐起,全身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刚才在刘裕铎面前硬撑着,已经将他仅余的力气用光,现在只希望他糊弄刘裕铎的话,能别那么快被识穿,他快不行的消息,绝对不能让人提前传进宫里。
歇了好一会,他才喘息着问弘明:“去……去看看……他们把……都准备。”
这几年允禵一直缠绵病榻,弘明知道自己阿玛怕是真的大限已到,但还是忍不住哀求道:“阿玛,儿子派人去把刘院使接来,是想为您……”
允禵挨着矮几,勉强挤出个笑容说:“傻小子,人总会有一死,阿玛这年岁已是有福。”把话说完,允禵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中那串数珠上。是的,世上谁都会有一死,他允禵这些年来吃斋念佛,除了为那些已然离开的人企求冥福,也逐渐把生死看开,只是每当想到,黄泉之前会再见到他,允禵心里就不禁会有一丝忐忑。而其他几位兄长,他们还会想再见到自己,还认他这个弟弟吗?
地下跪着的人,这时早已泪水盈框,但谁都没敢哭出来,他们很清楚,这会还没到要哭的时候。殿外躬身走进个太监,来到炕前跪下道:“回主子,刘大等人已将主子命办之事办妥。”
允禵费力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接着摆手:“你们都退出去,让我和白起两父好好说会话。”
屏退众人,允禵牵住弘明的手,弘明是他自己最信任的儿子,有些事他只能付托给弘明。
弘明从地上站起,随势将允禵扶住,侧躺到一边引枕上。允禵道:“日后……就把这盘数珠供奉于佛前。”允禵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咳过便将数珠慎重地放到弘明手中,弘明知道这盘数珠在允禵心中的分量,立刻谨慎接过。
等弘明接过数珠,允禵才再问:“白起,你还记得几年前,阿玛命人准备在后山的那口薄棺?”
弘明也不知道自己阿玛问这事的用意,只难过地点头说:“知道。”
允禵合上眼说:“日后阿玛仙游,你要马上将阿玛送进此棺,不要任何随葬,就这样便服下馆,即刻用百口馆钉封棺!”
弘明被自己阿玛的话惊呆了,郡王的葬礼是有定例的,自己阿玛到底在逃避些什么,才会决然得做到如此地步。
儿子眼里的惊骇与疑惑,允禵不是没看到,可是他要如何告诉儿子,这十几年来,他片刻不离手的那串数珠,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它带到地下去的,他不能将这串并不属于自己的佛珠带走。自从六年前,张廷玉离京时,将先帝最后一道口谕告知他后,他便开始准备今日这一切。
这些年来,他辗转反复想过,先帝若尤在,他甚至会忍不住想去问先帝,到底为何总要这般嘲弄他,而更让他感到可恨的,是自己的不争气,就算知道这串佛珠是对自己的讽刺,每当见到这串念珠,他的心都觉得隐隐做痛,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莫名地割舍不下这盘佛珠。
这一生他是输得一败涂地,赔上整整一生的光阴,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今生该受的惩罚,想来他也已受尽,走的时候,他不想带再走任何,与今生有牵绊的物件。
这天酉时,恂郡王府失去了主子,弘明虽然不知自己阿玛这样做的原因,但在这最后一件大事上,他绝不能让自己阿玛走得不安心。
所以当弘明在嚎啕大哭的众人面前,抱起还没失去温热的允禵,往后花园走去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花园中,众人乱成了一团,谁都拦不下弘明,所有人都以为弘明是受的刺激太大,已经疯了,要不是怎么会要把阿玛的尸首放进这样口薄棺里,还要即刻封棺。
“二爷……”
“爷……”
“阿玛……”
不同的声音始起彼复,没有人能拦得下弘明,也没有人敢真的拦他,毕竟他现在已是一家之长。天色逐渐昏暗,不用传唤便有内侍送来宫灯,数名侍卫正不断给棺木钉入铜钉,弘明定定地看着那口棺材,不禁抚心自问‘阿玛,白起按您说的办了,这样您应该能瞑目了吧。’
不知何时起,北边刮起寒风,弘明领着众人跪在棺木前,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地从花园西门跑进来,一下跪到弘明跟前道:“回二爷,宫里来人了。”
“什么?”弘明诧异地回头望着那名侍卫。他们根本还没向宫里报丧,为何宫里会那么快就来人?弘明的福晋听说宫里来人,人已经开始慌了,还是弘明定了定神站起主持道:“都不用慌,或许只是年节寻常的赏物罢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一群人闯进花园,一个老太监来到他面前,扬声问:“这位可是弘明贝勒?”
“是。”弘明点头应道。
老太监望了眼弘明,转身便朝棺木走去,更扬声对在场所有人道:“奴才苏培盛奉旨告郡王,奴才从前伺候先帝,先帝大行前,曾传口谕与郡王,朕赏尔的那盘数珠,日后当随尔于地,钦旨。”
弘明捏住手中那串念珠,一咬牙厉声道:“棺木已封,数珠已无法随葬!”弘明不禁想,阿玛是不是之前就知道会是这样,才会安排这一切!
苏培盛听了大吃一惊,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棺木边上一看,整个人都傻了,转身对同来的太监低声说了数句,那太监听完撒腿就往外跑去。看他们的样子必然是要回宫去请旨,进宫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弘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扬手道:“来人啊!”
弘明想的是,要连棺木都埋了,那佛珠随葬一事也便无从谈起。可领命的侍卫才刚把棺材抬起,方才跑出去的太监又一溜烟的给跑了回来。
“万岁爷传弘明贝勒见驾。”那太监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话。谁都没有想到,皇帝的御驾竟已经到了王府外。
出到王府门口,弘明就看见前呼后拥的皇帝坐在顶明黄轿里。
待他跪到轿前,坐在轿里的弘历意味深长道:“弘明二哥,朕知道你是个孝子,但朕也是,先帝的嘱托,朕不忍,也不敢有违。”
跪在地下的弘明低着头,只听到身后的府中,传出的阵阵混杂着惊叫的哭泣声,他不敢去想皇帝这话的意思。弘历低头盯着弘明手中那串佛珠,露出个讥嘲的表情道:“这是皇考准备多时的赏赐,它从来都只有一份。”
这句话别说弘明听不明,就弘历自个琢磨了十数年也没给想明白。弘历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皇考,为何要把这前后不到两句的话,分别告诉不同的三个人,再由三个人分别告知十四叔。不过他知道自己这句是最重要的,也是皇考驾崩前一再嘱咐,大行后,十四叔若帮他除去理郡王等人,他便可将此话告知十四叔。
弘历原本也是想这样办,但鄂尔泰为了向他邀宠,将无意中获悉的秘密,奏与他知道。原来这串佛珠曾被文觉那秃驴作法加持,据说只要持有者有意,那佛珠就能让持有者完成一个心愿,并且是不论那个心愿有多么的不可思议,都一定能达成。他弘历又怎能让十四叔察觉此事,毕竟如果他的这位十四叔的心愿大逆不道,那他弘历又该如何是好。
眼下是一定不能再让这串佛珠留在人世,既然皇考已把佛珠赏给了十四叔,那便让它如皇考所愿,随十四叔于地下吧。弘历心中闪过的千头万绪,弘明根本无从得知。只是当他抬起头时,一滴冰凉落在他脸上,弘明伸手去一摸,竟是落下的雪花,这是上天在怜悯他的阿玛吗?小时候听照料阿玛长大的精奇嬷嬷说,他的阿玛也是出生在个下大雪的傍晚,没想到阿玛走时,上天又下起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