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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长乐璧出定阴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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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渐青被岚山从床上拖起来,丫头手颤,蜡烛油滴了他一脸,差点毁容。叶渐青先听说沈蔚的事,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道教主果然早就知道是此人在背后捣鬼吗?
他再听说顾苏当夜从大理寺劫走钦犯,更觉不可思议:“左风眠怎么可能放他们走?”以他对左风眠的了解,此人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下一颗沙子。
叶渐青一脸惶惶然,想要下床穿鞋,却自己把自己跘了一跤,栽倒在地。岚山重新点亮了烛火,却看见他跪在地上以手捂嘴,巨咳不止。
“不要紧,不要紧。”叶渐青伸手抹了抹嘴角一缕血痕:“不过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岚山吓得面白唇青,道:“教主会传信来的,你别太担心。”
他们没等来顾苏的音信,先把端王等回来了。
在端王回京之前,裴瞻已经召集过宰辅大臣,讨论过当下的局势。皇帝痛哭流涕地控诉太子和宁王的不轨之心、大逆之举,废储另立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中书令裴矩,乃是皇室宗亲,外号“模棱手”。此人身居高位,一贯模棱两端,怕事之极。一听皇帝向自己询问,便习惯性地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含糊不清道:“废立大事,愿陛下深思,无贻后患。”
说了等于没说。放个屁还带响,都比这强。
御使大夫李彻乃清流出身,看不惯太子的纨绔作风,慨然道:“先前郭御使已有上奏。储副者天下至重,时平宜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天下取之易,而守之难,人主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爱。”
看来他是力主端王上位的。
尚书省众人却有点迟疑不定。裴瞻点名吏部尚书朱侃。朱尚书死硬太子党,还想着力挽狂澜,先叩头请罪道:“太子性本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自古废立嫡子,鲜不倾危。东宫过失,主上皆知之矣,臣等不称职,故至尊忧劳……”
李彻看不惯他奴才模样,冷道:“朱大人又非奉职春坊,何以忧惧满盈,急着请罪?”朱侃不紧不慢道:“嫡庶不两立,李大人为了拱端王上位,这是要离间天家父子?”李彻一仰头道:“我只说时平宜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朱大人暗讽国难当头,要诽谤当朝吗?”
此时正处人人称道的“康平盛世”。李彻刀笔吏,惯于抓人话头,朱侃反叫他一语噎住。
裴瞻叹气不止,又问了几位勋贵大臣。众人之中,有略知去年郊祀始末的,明白太子失爱,主上有废黜之心,就说“端王孝悌恭俭,有类至尊”。有那迷糊不晓世务的,则说“愿陛下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观其后效。”
天下事一朝至此,大势去矣。裴昭业不必人在京都,众望所归,名分已定。
十二月初一,端王押送反贼袁槐客一行到京。人犯先押在刑部大狱,裴昭业因不见京兆尹左风眠,故而询问。刑部的人说,左风眠因为大理寺不慎走脱了顾廷让,正闭门思过。
裴昭业花了一点时间,总算搞清楚了他走的这两个月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顾廷让既然被人陷害,清白无辜,皇帝应该也不会降大罪与左风眠。他与刑部交接过后,便入宫见皇帝。
“抚我者后,虐我者仇?”裴瞻斜眼瞥他道:“你好大的胆子,奏章里敢这么写!”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裴昭业不为所动,锵锵道:“府君闭仓不赈恤,岂为民父母之意乎?儿臣斗胆,擅开常平仓……”
“算了算了。”裴瞻不耐烦挥手道:“恕你无罪。那袁槐客又为什么反?”
裴昭业眼神暗了暗,低声道:“为他儿子的死。怜子如何不丈夫。”
听到这句话,裴瞻似是心有所触,长叹一口气。烟波殿里只有父子二人,裴瞻少有地推心置腹道:“这原是朕的不对。郊祀之乱后,朕不忍杀他。想着过几年,封他成蜀王。蜀兵脆弱,日后他能服你,你就可以留他一命,不能服你,你取他也很容易。”
皇帝竟然怀据这样的心思,裴昭业不可思议地望了他一眼,心中苦涩难当。
世人徒知嫡庶之多争,却不知势均位逼,虽同胞兄弟,亦不能无相侵夺。太子走到这一步,与皇帝的溺爱、犹豫不决有着很大的关系。裴瞻一次次地给太子以希望,那无益的法外之仁催促着他越来越远地偏离正道。
正如前人所说: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
裴瞻叫来了高公公,后者把一个锦缎裹着的盒子呈给端王。裴昭业打开一看,见是一枚玉璧,怔忡了半响,才想起这是从回柳山庄小镜湖底起出来的。裴瞻令他将这枚长乐玉璧还给安宁侯叶渐青。
裴昭业想起当初在密室里起获玉璧时、顾廷让惊喜若狂的表情,不解道:“父皇,这玉璧有什么来头吗?”
裴瞻指着高公公道:“你算是三朝旧人,你对他说一说吧。”
高公公一一分说。原来玉璧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给长乐侯裴青的信物。郊祀之乱中,东宫传出过一条玉带,嵌有八枚白玉方銙,独缺一枚,少的便是这枚长乐玉璧。当时京城九门之中,正南边的南熏门原来就叫长乐门。
裴昭业听到这里,猛地抬头道:“玉带与虎符一事,是真的?!”
裴瞻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一旦变乱发生,若没有皇帝的手谕,九枚虎符集齐,才能开城门。长乐侯一走,玉璧便传到镇国公主手里,玉带则由太宗仁皇帝传给先帝爷。镇国公主一直替朝廷守着这枚玉璧,守着大周的半壁江山……”
到底是“守”,还是“据”?裴昭业不寒而栗。镇国公主把持这样的权柄,怎么不让人畏惧猜忌?!
“到朕登基之后,十几年里将九门的提督换了三四遍,以为早已将裴永真的故旧换得七零八碎。那条玉带,朕以为永远不会派上用场了。朕就疏忽了,叫人偷拿了去。冬至那一夜,朕是里子面子都输了个干净。”
原来这才是冬至郊祀之乱的内情。皇帝被关在城外,手谕自然送不到城内。而九门之内,仍有镇国公主的亲信。当此时,唯一能开城门的只有那条被人遗忘的玉带。
若不是叶渐青、左风眠等人内外夹攻,强行打开南熏门,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镇国公主真是好样的,死了还能有这样的影响。难怪人们说,死后的英名才是真正的英名。
裴瞻抚膺长叹道:“二十年前裴永真就藩之时,你母后曾问过她,将来对安宁侯有何打算。裴永真说,每一个孩子都自带口粮出生,能不能吃皇家这口饭,还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朕替你试过安宁侯了,他还算识大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你拿这枚玉璧向他说明实情,结下君臣之契,他一定死心塌地为你所用。”
“父皇……”裴昭业心中百味杂陈,他望着那枚用来市恩的玉璧,只觉心冷似铁:“君臣相交以国士待之……”
裴瞻冷笑数声:“你那点幼稚心思,莫以为朕不知道。你还看不清他吗?外热内冷,无情地很,活脱脱一个裴永真在世。”
冬至那一夜,他竟然能强开南熏门,轻易斩断与镇国公主府的瓜葛。裴瞻要他代笔废太子诏的那一夜,无数人垂涎的佐命之功,他说不要就不要。这样的人,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君臣无知己。怀抱权力的人,永远是孤独的。天道远,人道迩,你自己体会吧。”
皇帝好像累了一般,瘫倒在龙椅上,挥挥手,令端王退下。
裴昭业怀里抱只锦盒,恍恍惚惚走出宫城。
皇帝今日明示要立他为储,他本来应该高兴,但又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有点不胜负荷之感。当此时,他唯一能想到并与之分享的人,只有叶渐青一个。
二个月未见,入冬之后侯府越觉萧瑟。走进叶渐青常住的后院,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裴昭业正好碰见端着唾盆出来的小岚山,遂叫住她。岚山用手巾将盆底的一摊血迹遮住,佯装无事道:“侯爷伤风日久,一屋病气,您还是不要进去了。”
裴昭业哪里会听她的话,几步迈入内室。叶渐青果然病势颇重,双颊凹陷,形容枯稿,床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真是胡闹!”裴昭业立时卷起被褥,将他缠了几道,预备连人带被搬到端王府去。
这么一折腾,叶渐青反倒醒过来了,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道:“师叔,你回来啦。”
裴昭业手下一顿,望着进来的小岚山,杀气森然道:“他在叫谁?”
小岚山一缩颈,觉得自己身上被戳出了十七八个血窟窿,道:“是我们四海赌坊的一个老赌棍。小侯爷没病前,我们一直推牌九来着。”
她这谎话编的自己都不能相信。裴昭业无心与她纠缠:“你带几件侯爷常穿的衣服,跟我到端王府去。”小岚山顿时手忙脚乱,跳来跳去,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叶渐青已经清醒了,抬手推阻道:“我哪也不去。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今天。”裴昭业扶他起来,将这一路的情形简单复述。他说到吴啸存立了首功:“此人德行虽浅,却有王佐之才。”叶渐青便得意洋洋回道:“才非王佐,安敢许人!”
裴昭业想起几个月前他强行将此人塞给自己,那时怎么想到他吴老爷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叶渐青见裴昭业笑得乐不可支,便放下心来,轻声道:“你见过陛下了,很快要搬去延祚宫了吧?”
延祚宫便是东宫。裴昭业一边归拢他的散发,一边淡然道:“我倒想一直住在宫外,不知侯府欢迎不欢迎我?正准备把自己的铺盖搬过来。”
“那好,一两金子住一宿。”叶渐青本想板起脸,但又忍不住抱着他的手臂笑道:“我真是欢喜。殿下亲揽万机威加四海之时,臣死之日犹生之年……”
“你……”裴昭业来不及捂住他的嘴,脸色由晴转阴:“口没遮拦,年纪轻轻,什么死不死的。”
叶渐青弯起眼睛笑了笑,显得十分情深意笃的模样。裴昭业想起他从前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语句,也只是痴狂地望着他.
端王回京城,有眼力见的上赶着巴结,通通围到王府去了。裴昭业一个转身,藏到了安宁侯府,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裴昭业回来后第五天,皇帝接连颁下《废皇太子建业诏》、《黜宁王守业诏》、《立端王为皇太子诏》。三日之内,端王三上辞表,于第四日遵旨谢恩。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连立储大典也没有,裴昭业就成为太子了。在裴瞻暗示下,他带着诏书前去宗正寺,并在那人面前当众宣读。
庶人裴建业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天,平静地接下了圣旨。裴昭业屏退众人,望着曾经的兄长,再想起惨死的宁王,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终究是你赢了。”裴建业抚掌大笑,没心没肺地在椅子上坐下:“你还记得吗,我们兄弟俩是何时生分的?”
裴昭业心里难过,低声道:“我们从前在云州玩得好好的,你不愿意理我,是你立为太子之后。”他曾经以为是君臣位定,兄长为了摆架子故意疏远。后来才发现,太子的位子并没有给兄长更多的安全感,两人好像站在了不同的战壕里,平静的儿时时光一去不复返。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裴建业玩弄布衣的衣角,淡淡道:“这句话你懂吧。太子位本来就是你的,我和守业到底争不过你。”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懂。”裴昭业摸不着头脑。
裴建业恶狠狠望他道:“十八年前,父皇登基之前,本来要立的太子就是你。是他亲口答应镇国公主,要立你为太子,裴永真才拱他上位。结果他一登基就食言,另立了嫡长子为储,裴永真就失望回了晋陵。”
裴昭业心脏砰砰乱跳,打断他道:“胡扯什么!我何德何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那时也不过八九岁,又不是惊才绝艳,不上不下,凭什么要立他为储?
裴建业哼笑道:“我自然是偷听的。我还告诉你,甜水胡同的赵家宅邸里藏了一件宝贝,这东西现在在安宁侯……”
“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了!”屋外传来宗正卿的声音。
裴昭业只当他失心疯犯了,半疑半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他刚出去没多久,烟波殿的高公公就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提食盒的宫监。高公公脸色严峻,朝裴建业厉声道:“您方才真的不该对太子殿下说那些话的。”
裴建业将衣摆一扫,大大方方道:“不该说的也说了,覆水难收。公公,您是来送我上路的吧。”
高公公这才放下紧绷的面皮,长吁短叹道:“陛下賜您美酒一壶。”
废太子伏法之后,紧接着,三司开审袁槐客聚众谋反一案。
左风眠自端王回京之后,很快官复原职。袁槐客一案,由他向皇帝随时汇报进展。庭审过半,左风眠回禀道:“有司查明,有案中案。”
朝堂之上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左风眠免冠投地,道:“据袁槐客供认,起反心是因为三年前其子被臣误杀。臣有罪。”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裴瞻忍怒去望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裴昭业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裴瞻耐心道:“你代天巡狩,掌专杀之权,有什么罪?时过境迁,起来吧。”
“吏不专杀,法无二门,轻重当罪,民命得全。臣当时冒进,杖杀袁尚秋。臣忝法司,执法犯法,理当从重。请陛下先定臣的罪,不然臣无法面对袁槐客。”
裴瞻见他要撂挑子,连忙道:“恕你无罪。袁子年少恶霸,横行乡里,死不足惜。”
左风眠却执意不起:“谢陛下体恤。非分之恩,不敢奢求。法者,国家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若不严查,臣心负愧,于法有害。”
裴瞻头痛欲裂,手指队列最前:“太子怎么看?”
裴昭业出列道:“国家纲纪唯赏与罚。左京兆所说,儿臣深以为然。儿臣也有下情禀告。”裴瞻疑惑道:“你又有什么下情?”
裴昭业出列道:“臣弹劾左京兆,左风眠当年科举入仕,欺瞒造假。左大人根本不姓左,也不是云州府人。”
朝堂哗然。
被人抢先了……队列中的吏部尚书朱侃眼皮乱跳,将袖里一封奏折捏得死紧。
皇帝一手扶额道:“这是怎么回事?左风眠你说。”
左风眠抬头,铿锵有声:“臣隐姓埋名,是因为一桩冤案之故。臣本姓史,是十五年前的巡盐御史史谦之子……”
那种嗡嗡的耳鸣声,直到退朝之后许久,才逐渐消失。裴瞻有气无力地望着地上跪着的两人,道:“你们非得这样决绝吗?非要这样打朕的脸,面折廷争?”
“臣不敢欺瞒陛下和太子。”“陛下圣明,儿臣不敢不尽愚直。”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皇帝的头发,在这一两个月间,已经完全变白了。他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常使他显得刻薄寡情。此时此刻裴瞻嘴唇已经抖得不像样子:“你们商量好的。是不是还有安宁侯在背后谋划?”
这桩大案一环扣一环,由袁槐客牵连到左风眠,由左风眠牵连到史谦,再由史谦指向谁?
裴昭业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安宁侯病体未愈,有本上奏,请重审江南盐业案和镇国公主府谋反案。”
“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翻案翻得好像翻书一样!”
九五之尊终于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