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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起长安 ...

  •   时值隆冬,傍晚时分风大雪紧,已到城门闭锁的时间,长安城外的官道上寂无一人。守城的巡防营已换了岗,正待要双鱼一对,合上城门,忽见官道上一骑飞驰直奔城门而来。尚不待守城的兵士看清来人是谁,骑马的人已一骑绝尘进了长安城。官兵们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并不拦阻,天子脚下冠盖云集,敢在长安城里这般纵马狂奔的哪一个不是非富则贵,也非是他们这些大头兵能管得动的。

      时已日暮,加之天寒下雪,街上甚是冷清,那马入了城丝毫未减速,一路向西穿过延寿坊入西市东门停在广禄街一家寻常酒坊前。少年利落的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抛给迎出的胡人小童兀自踏进店门熟门熟路上了二楼。二楼均是雅室,最靠里一间门半掩着,间或传出几声低笑。那少年循声推门进去,一面走一面大声笑问道:“啊呀,我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么?”

      屋内靠窗坐着两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均是一身宽袖长袍的文士打扮,正执盏谈笑,忽的见这少年进屋,都扭头笑望着他,见他一副窄袖束腰的精神装束便知他必定又是骑马赶进城来的,其中一人站起身笑着打趣道:“这寒天雪地的,拓跋少爷一路风尘仆仆,辛苦辛苦。快请上座。”一面说一面已将拓跋城拽到桌边双手按着肩将他按坐在凳上。

      “拓跋少爷赶紧喝一杯暖酒驱驱寒气。”坐着的那年轻人也凑趣的斟了一杯酒送到拓跋城面前。拓跋城挑眉笑了一声,抬手朝他肩上挥了一拳,道:“延庆打趣我也就罢了,怎么连裴炎你也跟着他瞎闹。为了来赴你的洗尘宴,我可是瞒着我爹从城外营房赶来的。只怕待我回去,又少不得要挨顿好骂。”

      楚裴炎吃痛,回手揉着肩,边笑边道:“岂敢岂敢,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拓跋少将军家学渊源,身手非凡,若是真惹恼了少将军,再给我一记铁砂掌,我一介文弱书生可实在受不起。更何况少将军如此赏脸,我又怎敢不识好歹呢。”

      “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数月不见,裴炎你这口舌都快赶上延庆了。”拓跋城被他这么一打趣,习惯性又是握拳一挥,见楚裴炎侧身欲躲,忽想起刚才他调侃自己的铁砂掌,手挥到一半陡然停住,收力缩回来。

      “这酒是裴炎从蜀地带回的新品,暖热之后香气极醇厚,赶紧尝尝。”李延庆撩袍落座在旁,笑着催促拓跋城。

      拓跋城端起酒杯微微一抿,只觉舌尖微苦,喉头却隐约有淡淡甜意,唇齿之间酒香洌冽,却是从未曾尝过的味道。李延庆一手斜撑着脸颊,一手屈指敲着梨花木桌面,面上因酒意泛起几点微红,笑看着拓跋城一口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献宝似的笑着凑近来问道:“怎样,比我们这里的酒强吧?”

      “确是好酒啊!只是我喝着觉得略淡了些。”拓跋城放下杯子,左右望望,忽的想起什么,道:“连我都赶到了,怎的还有人没来?待他来了,一定要好好罚三满杯。”

      “背后道人坏话,可不是君子行径喔,阿城。”不待一旁两人说话,一个清润带笑的声音传进来。珠帘轻响,一个紫袍玉冠的俊朗青年搓着手满面带笑缓步踱进来,一见坐在屋内的三人便连声道:“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说完又转头看向楚裴炎道:“可算是回来了。往年你回蜀地也不过前后月余而已,怎么今次一走竟足有三月?”

      楚裴炎笑着站起身来,双手合拳向来人躬身行了个大礼,笑答道:“此番回去,恰遇到些家事,是以多耽搁了些日子。只是这一耽搁倒错过了桩大喜事,昨日方一回家便听家父说殿下如今已晋亲王衔了,裴炎在此借这杯薄酒恭喜恒王殿下了。”一面说一面回身从桌上斟了半杯酒双手奉给李昇。

      冷不防听楚裴炎提起晋封之事,李昇面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得色,接过酒杯一仰头饮得涓滴不剩,笑说:“还是听你叫我明修顺耳些。”明修是李昇表字。楚裴炎欠了欠身,一仰下巴笑道:“我也觉得还是明修叫起来顺口些。”

      当日高宗广招名儒在内宫中设立讲学之所,令京中各世家子弟入学听讲。拓跋城与楚裴炎都是朝中重臣之后,拓跋城出身将府,父亲拓跋杭是当朝骠骑大将军,楚裴炎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楚直官拜内史令,两人皆得以入学。恒王李昇是高宗最小儿子,时年尚不满六岁,与其兄睿王李孜之子李延庆名为叔侄,实际相差不过半岁,是以叔侄俩亦都同时进学。他四人既年纪相仿,性情又彼此投契,自然而然便交好至今。

      李昇坐到桌边,又自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细品片刻赞道:“好香的酒!这是什么酒,和我们从前常喝的好似有些不同。”

      “这是我此番从蜀地带回的‘集春酒’,你若觉得好,我那里还有两坛,改日我给你送过去。”楚裴炎笑道。

      “集春酒?这名儿倒挺有意思。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拓跋城一边听他说,一边亦给自己斟了一杯,送到鼻前深嗅。

      楚裴炎伸手在杯中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向三人解释道:“这酒是蜀地名酒,暖春开酿,隆冬启封,喝时需稍稍加热,取春暖之意。”

      “果然是蜀地出美酒。”李昇点点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又替自己斟了一杯,一回头见李延庆坐在一旁微蹙着眉不作声,不由笑问道:“你究竟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李延庆闻言怔了怔,垂着头笑道:“没甚事,只是刚刚多喝了几口酒,现下酒劲上来了,有些头疼,只怕再坐下去要失态了,不能多陪了。”说着便站起来,起身时微微打了个趔趄,忙扶住桌沿,歉然一笑道:“今日这一聚原本是要给裴炎洗尘,可惜正席未开我就先喝醉了,容我先走一步吧,改日再叙。”众人见他这般模样,也都不便强加挽留,只不放心他一人回去,商议着由拓跋城送他回府。

      目送他二人出了门,李昇笑了笑,走到窗边坐下推窗远望。这一处轩窗正临着街,地势又高,一眼望出去便能将整条街景尽收眼底。冬日昼短,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掌上了灯,只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那朝街口缓缓行去的一车一马便显得尤其突兀。李昇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转头和楚裴炎闲话道:“我记得延庆从前酒量颇好,怎么才这几杯下肚就醉成那副样子。”

      楚裴炎默坐在一旁,端起酒凑到鼻下深嗅片刻复又放回桌上,淡淡一笑,道:“兴许是喝得太急了吧。”“喔?”李昇挑眉一笑,抬头细细的打量了楚裴炎一眼,状似八卦的转了个话题说道:“你听说了吗?阿城议亲了。”

      “喔?哪家的姑娘?他那年纪也确是差不多了。成天像个孩子似的老闯祸,讨个媳妇好好管管他,说不定能管好了。”楚裴炎笑道,丝毫没有自己比人家还大上两岁的自觉。

      “前几天听我娘和魏国夫人闲聊时说起,好像是尚书省右仆射宋大人的二女儿。听她们言谈中好似这门亲事还是魏国夫人给撮合的。”李昇答得很是具体,一面答话一面若有所思的看着楚裴炎。

      楚裴炎垂首听着,并不接话,手里握着酒盏一口接一口轻抿。李昇没有等到他答话,默了片刻,蹙着眉似是想再说点什么,只是话到嘴边终究又咽了下去,长叹口气。

      这顿酒原为洗尘,如今少了两个,留下的人也仿佛没了初到时的兴致,也便匆匆收场。

      内史令府在长安城里素以清雅著称,不同于城中权贵之家雕梁画栋的富丽堂皇,一垣的青瓦白墙、四处竹帘低垂。尤其是隐在后园竹林中的书房,更是静逸雅致。

      楚裴炎独坐在窗前的一张油竹椅上,手中握着卷古乐府集,半日也未翻动一页,似在看书又似在静静出神。

      书房的门吱呀的轻响了一声,楚裴炎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见是父亲进来,连忙放下书起身迎上去将楚直扶到书桌前坐下,又唤人送上茶来,亲手捧给父亲,转身又替屋里的火炉添了把碳。

      楚直自进门便一直未发一言,静静盯着楚裴炎前后忙完方出声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楚裴炎似是没有料到父亲会有此一问,微微一怔,垂头斟酌了片刻,躬身答道:“裴炎所想早已禀明父亲,眼下恒王晋位,于儿子所谋之事实在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楚直心中虽已有所准备,可是亲耳从儿子口中听到,感受又自不同。楚裴炎轻描淡写的一句,听在楚直耳中却仿佛是一顶千斤坠沉甸甸的压下来,禁不住浑身一颤,只觉通身冰冷,盯着楚裴炎看了许久,才长出口气,徒劳开口道:“以你的资质,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何苦让自己困于那些陈年旧事不能自拔呢。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也必定不愿你为了那些旧事害了自己啊。”

      楚裴炎避过楚直的目光,垂着头不做声。楚直也自知无论自己怎么劝也是无济于事,隔了好半响才重又开口问道:“你打算怎样做?你一个无职无名的文弱书生,万事开头难啊。为父又该如何帮你?”

      “此番回蜀,我已经将族中事宜打点妥帖,家中几间房舍我也雇人修缮一新,另聘了几个日常洒扫的粗仆好生看管着。父亲为朝廷辛苦多年,如今也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楚裴炎说着走到楚直面前,毫无预警的跪到地上,抬起头已是满面泪水:“爹养我这么多年,悉心教导,无奈儿子不孝,辜负了您的期许。待大事了后,若还有机会,儿子一定好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说完伏下身咚咚咚向楚直连磕了三个响头。事已如此,楚直也无法再劝,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再度叹了口气,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步一顿的走到门边,推门离开。

      楚裴炎站在窗边目送着父亲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拐角,收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攥着。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无论何时都轩昂挺拔、从容自若,可今夜见他却像是突然在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负着手微微佝偻着颤巍巍的独自走在夜色里,连身后被月光拖长的影子都隐约透出几分老态龙钟的凄凉。那一刻,他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质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的,只是也确实只是一瞬而已,很快那一丝质疑便被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梦魇驱散一空。

      独自站在窗前默想了许久,楚裴炎才缓缓回过神来,出声招呼贴身小厮长生进来。长生7岁起被卖入楚家,跟在楚裴炎身边已快十年光景,相处日长,私底下对楚裴炎也不若其他仆佣那般拘谨。

      长生一进门看见楚裴炎开着窗站在风口里却只披了一件夹袄在身上,连忙将楚裴炎扔在床头的皮袄抱过来披到他肩上,一面嘴里还碎碎念叨:“大冬天的还非要站风口上,穿的这么单薄。眼见着要过年了,少爷要是病了,这个年怎么过得安生。”

      楚裴炎也不说话,任由长生唠叨完,方才吩咐他明日午后将家中那几坛集春酒备好,自己要亲自送到恒王府去。长生领命正要退下,楚裴炎却忽的出声叫住他闲聊似的问道:“若是现下有三匹马供你选,其中两匹大马身强力健、勇悍异常,第三只却是只小马驹,瘦小羸弱。你会选哪一只?”

      长生一愣,旋即不假思索的答道:“那我肯定是要大马啊。”

      楚裴炎闻言一笑,不再吭声。长生不知道楚裴炎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好奇的看看他:“有人要送少爷马吗?”

      “如果是少爷,会选哪一匹呢?”长生反问了一句。楚裴炎闭着眼低声说:“若是我,我就要那匹小马驹。”

      “为什么?”

      “长生你养过犬么?无论多么凶悍的恶犬也不会去咬从小养大自己的主人。小马驹总有一天会长成实力雄壮的高头大马。”

      又是马又是犬的,长生似懂非懂的挠挠头,想多问一句,可是看见楚裴炎闭眼靠着榻上的软垫,似是疲倦已极,不敢再打扰,满头雾水的退出去准备明天送去王府的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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