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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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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从一个梦境中乍然醒来,四周的景色都有一层朦胧的色彩。
破旧的墙角长进来一朵小花,紫色的花瓣,显得很娇嫩,却透过砖瓦钻了进来,和着浅浅的绿色,给灰白的墙面增添了一些鲜妍的颜色,好像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可以注目的地方。
我僵硬地回头看他,然后微笑。“真感人。”
赵晋青冷眼看着我,许久之后扬起了嘴角,“我想也是。”
“你哭过?”我问他的时候想,这真是个傻问题,可惜覆水难收,何况我本身也不怎么想收回来。
赵晋青愣了一下,我想他大概也不是一个天上来客,总还是有露出些许人类面貌的时候的,只是这样的行为也在他那张倾国倾城貌下变得无足轻重。
我们相互坐着,一直到窗外再一次传来幽幽的甜香,合欢扑朔地开了,他才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合欢似的,打下一片深浅参差的阴影。
“不曾。”他轻轻地说,声音淡得几乎难以辨析。
赵晋青其人,或许在彻彻底底地死过之后,就再也不曾心伤。
赵晋青换上一身黛青的长褂,深色布料与雪白皮肤浓淡相应,他没有什么表情,眼角却有些弯下的弧度,漆黑的眼睛看向远方,却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他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气,闻起来有些像院外的合欢,却少了些甜腻的味道。
我帮他打开门,赵晋青犹豫了一下,俯身进入车里,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我再上前去帮我的主人打开门,自己走进驾驶席,侧头看向我的主人。
他本身撑着一只手看向窗外,现在却恰到好处地回了头,笑了一下:“火车站。”
我木着脸看他很久,直到他恼怒地皱起眉毛,我才回头发动了汽车。
街上空空荡荡,我麻木地看着路上的一切景色,突然觉得这两个人同时在我身边时我竟然压抑到难以呼吸。
空气本身也不清新,吸入鼻腔中全是污浊的气息,我深深地吸气,又重重地呼出去,仿佛置身于绝境,然而身边却只有一个跟随了十几年的主人,还有一个与他嬉笑怒骂毫无关系的尸体罢了。
我的主人自然是财大气粗,包下了整辆火车,就为没有别人能看到赵晋青。
藏什么呢,就算露出来了一星半点的真容,也没有人会认得他,这个年代,还有什么没有被经历过呢。
火车的动荡声和呼吸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赵晋青的呼吸声也是极轻的,所以只能是我的主人,我烦躁地睁开眼睛,看到我的主人晶亮的眼睛,仿佛正是看着我似的。
浓稠的黑暗里,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却没有看见。
就连他无声无息地说了什么,我也看不见的。
他在怕什么?就算是说了出来,我也不会听到。
只要他说了出来,他就不会这么难过,我就不会这么难过。
更或许,赵晋青,他也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难过了。
反正——反正无论是谁都逃不脱爱上赵晋青这具漂亮的艳尸的罪过。
如果爱算是一种罪。
我的主人的外祖父姓李名亭亦,很是文雅的名字,却十足是一个粗犷的人,自年少便带军击流寇,自民国建立以来依然不怎么安分,待到年纪稍大一些想要安稳时掳了城镇中一温柔少女,从此过上太上皇的日子,再后来和夫人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嫁去了江家。
李亭亦向来偏爱他这个外孙,说是人长得好,性格也温婉,能让他想起夫人,然而江衍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身为外祖父还能真不知道不成?自然只是找一个说法自圆其说罢了。
不过这份偏爱却也是真的,没有李亭亦手下的兵马,江家也无法到现在这个叱咤风云的地位,我的主人把李亭亦看做是靠山或是威胁,却不得而知了。
至少在表面上,他们表现出来的都是慈孝双全的。
安排寿席时,陆砚尘的名字被放在最靠窗的那一桌里,那不是个喧嚣的地方,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陆砚尘拿着他那根烟管慵懒的模样。
正常寿席都没有赵晋青的位置,他只能在屋里,一步都不得出去。
赵晋青对于这个安排没有什么意见,他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意见,只是细细地翻阅了来客的名单,然后笑了起来。
我凑上去看时,却见名单上小字清秀好看,一个个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布,教人看着也不会厌恶。
在一瞬间的迷茫之后,我迅速找到了答案。
吴杨麟。
赵晋青笑起来的模样真是好看得可以夺去任何一个人的呼吸,他的眼里满溢着悲哀的神色,却真真正正开心滴笑着,清冷的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点缀在白雪似的皮肤上,像是一朵娇艳开去的花朵。
我问他:“你想要去看他吗?”
赵晋青依然维持着那样一个表情,轻微地,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他微笑着说,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掌盖住了眼睛。
阳光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身体,好像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鬼魅,空有颜色涂抹上去的空洞颜色,却失去了真正的灵魂。
他不曾哭过,也未感到悲伤。
也许只是突如其来的情感击中了那颗沉寂许久的心脏。
直到寿席开始前的那一天,我听说账房的一个老先生在我们到的那一天死去了,微笑着毫不留恋地死去。
死前也不过出门看了一眼到来的贵客。
那账房先生叫什么呢?周围的人沉默了许久,才有人含糊地答道,兴许是姓吴的吧,他总是不常说话——
赵晋青总是在执着地寻找过去的人,他在江衍的身上看到了江素年,于是转而去寻找唯一那个使他堕入凡尘的人,终于得见他最后一面,两个人都心满意足,于是也就没有任何留恋。
我终于开始恐慌,也许有一天,赵晋青就会毫无预兆地睡过去了,一直到下一个,或许是更久以后,有一个新的人来照看他,他坐起身抬起手,露出那个好看的笑容,却不再是让我看到了。
他是否也会这样执着地寻找我的踪迹?
陆砚尘来在寿席的当天,带来的礼物不可谓不丰厚,几乎凭他一人就要艳压群芳。
他似乎是很喜欢他的座位,轻飘飘来到他的那一桌上,也许是巧合,但更有可能是安排好的,他那一桌只有他一个人,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拿出烟杆来,懒洋洋地半眯了眼睛吐出一片弯弯绕绕的烟雾。
他看起来似乎还要更加消瘦些,依然是病秧子的模样,恹恹的不愿与人交谈的模样,幸而也没有人多事到去与陆三攀谈,暗黄的脸色几乎没有任何光彩,像是从上海来到吴县,就已经用去了他所有的气力。
念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他才站起身来向其他人点点头,然后又坐下,头靠在椅背上,很是疲倦的样子。
我的主人戳了我一下,“去看看陆三。”
我点点头就要往那边走,又听见身后有几分踌躇的声音:“……让他高兴点。”
知道我的主人看不见,于是我讽刺地笑了笑,脸僵硬得几乎没有办法放下笑脸。
我走到陆砚尘身边的时候,他正叹气,睁开眼睛瞥了我一眼,从某种角度看过来眼神几乎可谓娇媚,片刻之间似乎有莹莹光泽。
他那双手依然美好得不似凡间物,有些女气的动作也融合得极为恰当。
我恭谨地低下头,“三爷。”
陆三哼了一声,很是微弱的模样,过去一会,他重新又睁开眼来,居然有些腰酥骨软的模样,“这一路,真是很累的。”
我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自觉一定像是一个初上青楼被身边欢女挑逗得手足无措的少年似的,只是不知眼前这么个病根子究竟是哪里有了狐媚气味。
陆砚尘抽出他身边的那把椅子,抬起下巴,“坐吧,陪我说说话。”
我便只好听话地坐下,却依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便沉默地坐在一边,还颇有些战战兢兢。
陆砚尘看我有些好笑,又不耐烦地吐出一口烟气来,“是叫你陪我说话,做死人,谁不会?不是因为你在死人身边多待了些日子就能学得更像的。”
我张了张嘴,最后很不讨巧地问:“三爷身体有恙?”
话方一出口,我又觉得万分后悔,只可惜这回真是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也收不得了。
陆砚尘没有和我计较,兴许也是觉得没有必要与我这样不足挂齿的小角色计较什么,只淡淡地点了头,有些嘲讽地笑起来,“想来快要死了。”
我夸张地作出一个惊愕的表情来,“怎么会呢,三爷洪福永享啊。”
陆砚尘哈地笑了一声,用烟斗的一头贴在我的脸上,有点烫,可能要烫红了。
“我的身体自个儿清楚,不用你来捧。”
我立刻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便看着陆砚尘慢悠悠地拿开了烟杆,用牙齿在烟嘴上留下参差的一圈儿。
他歪头去看窗外,日正当空,天空一碧如洗,我呆愣愣地随他去看,只听到他微哑的嗓音:“等我死了,可别拿这个给我陪葬,祸害我一辈子了,千万不要跟着我走。”
他的后事……怎么能托付给我?我迷茫地回过头来,陆砚尘正在微笑,颇有些心满意足的味道。
我突然地想起我曾经做过的比喻。
陆三是一块干枯的胭脂,剥去表层的枯败,其下的依然是千娇百媚,摄人心魄的艳丽。
直至从里到外都无法恢复鲜妍时,他想来也会拼尽全力让自己好看地死去。
我突然期待起这样一个被搞垮的身体要怎么变得好看。
隐隐地却又不希望看到那个死去的陆砚尘。
当我回到主人身边时,毫不意外他又问了一句:“陆三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他说他要死了。”
我的主人居然平淡地点了点头,“到时候让下面的人捡些补身体的东西给他送过去。”
我想要做出惊讶的表情,却到最后也只是扯了一扯嘴角。
好吧,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喜欢他。
或许这是我第一回承认这样的感情是喜欢来着?不过没有关系,从今往后,这样承认的机会或许还有很多。
既然陆砚尘快要死了,而赵晋青也即将离开。
我有些恶毒地想着,很是愉快地笑出来,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陆砚尘。
他微笑,他抬起头来去看台上的节目,他鼓掌,言笑晏晏。
我还是没能看出来他是怎么让自己好看得起来的。
陆砚尘或许是作为李亭亦的宾客中唯一的黑白通吃的人物,这样的人通常要么两面讨好,要么里外不是人,全看对方的意思,只是看在李亭亦的面子上有些人不敢发作而已。
有些大胆的,便笑嘻嘻地过去,坐在陆砚尘的身边,我记着他的名字,大概是叫王枚,或是什么的。
吴县是个小地方,然而王枚依照他手下的人马,到底也不能算是小人物的,王司令其貌不扬,最大的爱好就是得罪人,越是黑的人物他得罪起来越开心,要是稍微有几分姿色,那就成了动手动脚无所不作。
此时王枚坐在陆砚尘身边,贼眉鼠眼地一瞧,陆砚尘便侧头看过来,自然又是顾盼生姿的一眼,虽然原本是个病态的脸,可陆砚尘的确很有颜色,姿态又美,让王枚几乎在一瞬间看得呆住。
到底王司令是个狠角色,此刻顺畅地将一只糙手盖住陆砚尘没有拿烟的手,脸上仍是笑眯眯的,“陆先生,近来好啊?”
陆砚尘不动声色,也不抽回手,含笑看回去:“好。”
王枚把自己凑得更近些,手几乎要搂住陆砚尘的腰。
我看了我的主人一眼,他余光看着那边,脸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神情,然而眼神却是一动不动的。
陆砚尘依然没反应,甚至若有若无地向王枚那边靠了靠,他伸手抚摸上王枚的脸颊,神色有些迷离地笑起来。
片刻之后,一颗子弹洞穿了王枚的脑门。
细细的血流顺着他的脸流下来,甚至打湿了陆砚尘的手指。
兴许是没有人想到陆砚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居然一时鸦雀无声。
陆砚尘站起身来,甩了甩手上的血,向周围略一颔首:“陆三先回去了,扰了大家的兴趣,真是不好意思。老爷子,陆三改天再登门拜访。”
李亭亦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开口了:“三爷请慢,今天就留下来吧。”
台上一折《哀江南》唱到尾声,哀哀怨怨的腔调绵延开来,台上净角脸色颇花,然而眉眼盈盈:“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陆砚尘静立片刻,仪态万千地一拱手:“多谢。”
陆三其人,不怎么讲信誉,人品也不是很好,却很少道谢,但凡他称过谢的,要么没什么好下场,要么就是陆三的后台了。
等到他成名之后,被他道过谢的,无疑就是要出手保下了。
陆砚尘朝这边一侧头,看到我的主人,便轻微微笑起来。
我站在主人的身后,看到他绷直了脊背,却又有几分隐蔽的欣喜。
出了这一桩事,李亭亦的生日是不能听的,我领陆砚尘去厢房时,便听到身后嘈嘈杂杂喧闹起来。
陆砚尘叹一口气,有些故意似的看向周围:“……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板着脸不回答他,他便停下了,我回头的时候,他靠在门柱上喘气,透过来一个费力的笑容:“赵晋青在这吧?带我看他。”
他话音未落,正对的一间屋门被打开。
赵晋青微眯起眼睛,阳光带起江南潮湿的气息伴随着飞舞的灰尘冲向他,他的眉毛浓黑,嘴唇红艳——居然是上了妆容的。这样诡丽的颜色与他睡时一般,我定在原地,疑惑地看着他。
这样的美丽似乎不该存在世上似的,阳光想要侵蚀,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赵晋青走向陆砚尘,伸出双手,似乎是要触摸,最终停驻下来,停留在一个咫尺之间的距离。
“……有事么?”
他轻声地问,神色有些迷茫似的。
陆砚尘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把手里的烟杆递给他。“有些事的,到了这个地界,反而想要告诉你了。”
赵晋青便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姿态。
陆砚尘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我知道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倒是有关于你的,要不要听?”
浓艳的嘴唇划起来,像是弯起的红绸,“我的故事有很多,你要说的是我和谁?”
“江素年。”在看到赵晋青的脸色僵硬了一瞬间之后,陆砚尘笑得眼睛都有了些微的弧度,更加显得有万千娇媚在其中。“当然是江素年。”
赵晋青恍惚地点了点头,伸手比向自己的屋子:“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