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西皮》沉溺入梦的草

3、神奇山庄

　　神奇山庄

　　里德默里艾比睁着一双好奇的黑眼睛。
　　年约六岁的里德少爷满脑子装着令人恐慌的“十万个为什么”，一些是仆人没法解答的疑问，一些则是管家和家庭教师无法给出标准答案的刁钻提问，又时常是使默里艾比夫人感到头疼的麻烦好奇心。例如子伯不能回答里德少爷“为什么剔骨（一只凶悍的无毛猫咪）和夫人身边的蓝珠（毛发可以梳小辫的大肥猫）不同”。当时里德对“基因”一词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从藏书中得知“基因突变”会造成的几种可能，然而对于“基因突变”的本质和定义则处于知识的模糊阶段。珍娜同样不能解释剔骨和蓝珠的眸色大相径庭的原因，尽管里德少爷更想知道自己的黑眼睛和妹妹、两位家长的绿眼睛是否存在“基因选择”一说。当里德抛开书本，管家先生依然不能解说人心险恶是否生来具有的哲理性疑问（管家自我坚持“高贵血统背后的人性美好”论）。梅尔斯小姐无从判断一个犯了大错的恶人在他洗心革面后是否不会犯下更大的错误。更不用说默里艾比夫人满足小里德的“假如两条腿的人类变成四脚着地的剔骨，寒冷的时候我们还能够使用魔法为自己长出厚厚的一层毛发吗？”等等和现实脱轨的恼人问题。
　　神奇山庄的朱比亚小姐和里德少爷完全不同。年幼的妹妹沉默安静，从来不过问诸如“糖为什么是甜的”此类问题。
　　大概，神奇山庄的管家先生为里德默里艾比定位：里德少爷会是位大学问家。

　　就在今天，当里德又一次没能说服朱比亚出门后，他一个人来到西府良小花园探险。
　　小花园的各类植物总能吸引里德的目光。
　　像往常，里德为了躲开女仆而蹑手蹑脚地在仿西柳和对方玩起捉迷藏游戏。
　　说来奇怪，得到独自一人的遐想空间后里德忆起近来的禁足事件。神奇山庄的庄主，即默里艾比老爷——他的父亲——竟然限制里德默里艾比外出散步！甚至多次以静心读书为由把他关在房里。里德为此猛喷鼻息。今天是他难得的放行日（里德自从“禁足令”施行只来过小花园两次，且由默里艾比夫人陪伴着）。他想，如果没有克比锐家族的夫人和小姐来山庄作客，自己铁定在房里啃着书本直到晚餐、上床睡觉。
　　绝对要玩得尽兴。
　　当下定决心玩疯了回去，里德在嫩星连草坪上翻滚身子；踩着西里西草欢快地奔跑；抚摸流水古草，赞叹其美丽；像英勇的剑客，大力挥舞礼兰花的花盘……
　　累了就躺在艳丽的花堆上小憩。
　　无云的天空一碧如洗。
　　迷蒙的眼睛慢慢闭上。里德陷入梦境。
　　他的身子轻如翎毛，每每跟随心中念想穿过一道道知识大门，如此玄奥的世界尽情为他解答花的五色、天空的蔚蓝、树灵的美貌、星辰之力……
　　有数之不尽的知识大门为他打开。
　　里德想道，这是个甜美的世界。

　　阳光温暖地洒在小里德的身上。
　　宁静的眼皮微颤。依稀，指尖感受到西里西草的不安——

　　时间向前滑出一步，我们就此被迫向前。
　　似有黑影袭来——
　　里德猛地张开眼睛。
　　只瞧见粗壮的藤蔓自四面八方而来，明暗光线被切割成极致。里德下意识为现状挣动四肢，却迟一步知晓身体已经被藤蔓钳制。
　　随后见到，狭小的空间将自己困在。
　　束缚着。
　　里德张嘴。胸腔积聚的恐惧亟待发泄。到达嘴边，声音变作了乎乎的喘息。倘若双手拉扯咽喉来减轻害怕，也不致于理智被恐惧瞬间淹没。
　　“啊……”
　　此时耳边明确地传来尖叫声。
　　西里西草在他的指尖徘徊着——尖叫……想法荒谬。里德颤抖着身子突发奇想，是西里西草在为他求救吗？
　　“啊啊……”
　　成片的尖叫声恨不能刺穿人的耳膜。

　　“啊……！”
　　终于，恐惧脱口而出。“啊——！”里德嘶声尖叫。
　　但声音在西里西草的尖嚷中被无情湮没。
　　时间嘀嗒嘀嗒。当里德停下盲目的喊叫，下一刻他紧闭双唇。
　　他的耳边依然充斥着尖叫声，可他这一次选择沉默。干涩的嗓子使他拼命地吞咽唾液。
　　忽然万籁俱寂。
　　里德转动脑袋，就像是勋章无数的将军在猝不及防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脸色发白。他一边感受内心的狂跳，双眼透过细缝瞧向不远处的西里西草草坪，一边祈求果真有人在草地上——救他逃离这堆花草。
　　蓦地里德的眼底流露出狂喜。
　　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此时默里艾比老爷就在西里西草草地上散步。
　　小里德眼中倒映出身材挺拔且长相英俊的父亲大人，对方神色暖和，眉眼带笑。若是细看，里德会好奇父亲的绿眼睛为什么比往常暗沉一分。就像头顶的明灯打下一方阴影，从而使双眼蒙受阴翳。遗憾的是，在比目鳞首次领教里德的挣扎和尖叫后，它完全制服了这个孩子，以粗壮的藤蔓捂住孩子的唇口、捆绑其四肢。
　　里德徒劳地在花堆中张大眼睛。
　　里德怄气如此待遇，心中安慰自己不远处就站着无所不能的父亲。他竭力让紊乱的心跳平稳，让跳将嘴边的心脏回归心房，接着揣了一颗好奇心打量陌生的老爷（里德认为和父亲在一起交谈的势必是今日来访的克比锐家族的人，按照父亲单独接见的情势而论，慎重起见，他以为这位必定是克比锐老爷）。对方气色不佳，但眼睛诡异而明亮有神——里德直觉是一股气势——从眼中迸射出一股迫人的气势。富含张力。直呼呼地瞅着他的父亲。
　　剑拔弩张——里德新学的一个词在此词派上用场，他抿唇而笑。
　　尖锐的气氛由克比锐老爷单独挑起。
　　必须安静。然后，里德告诫自己不能给父亲添麻烦。至少在父亲解决这位克比锐老爷以前他必须保持安静。一边感受父亲的情绪变化。
　　这里可以用“按兵不动”形容吗？思绪偏颇的里德困惑地皱下眉毛。
　　耳边清晰地传来两人的交谈。
　　“说起来我对植物很有一套。是天赋……是我救了你……西皮法伊丝天赋异禀，这是事实！”
　　“他们认为这是黑魔法。”
　　“……时至今日只有两个人知道我的天赋。并且远不止于此。”
　　里德嘘气。是黑魔法！但是天赋？西皮法伊丝……是谁？
　　克比锐老爷的声音忽然变得刺耳。“我需要真相，别欺骗我，比奇。”
　　里德难过花堆已经把他的脑袋全部掩埋。听声音再次辨明克比锐老爷的气恼，对方随后加快语速又说，“即便说六年前我就该死……礼兰花香告诉我一切是场阴谋……病入膏肓、活着、食物中毒！战争结束……该下地狱的西皮法伊丝回来了。比奇，老朋友，投毒佬还会回来下毒吗？”
　　“没人知道你在神奇山庄。”
　　“希望如此。至于投毒佬……”
　　“很难查明。六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你打算在山庄呆多久？”
　　“等到时机成熟就离开。”
　　“不管怎样讲，作为神奇山庄的庄主和朋友，这里为你敞开胸襟，随时。”
　　“比奇，别虚伪了。你巴不得我走。”
　　“可以过一阵子离开的。”
　　短暂的沉默。
　　里德转动眼珠子，用以确定父亲没有离开这里剩下他一个人。至于无意中知道克比锐老爷的“六年和投毒”秘密，里德目前较多忧心自己的处境。假如不是无法动弹，不是口不能言语，里德会喜欢这份独处的快乐。眼下不行。
　　“说说你的事。”
　　克比锐老爷的声音再次响起时里德整颗心落地。
　　这时候小里德不免埋怨管家先生的苛刻。对方总在他耳边叮嘱神奇山庄的小少爷必须懂得礼仪的得体和行为举止的优雅。假如父亲一个人在小花园，里德早就抛开矜持——蠕动小身体做出各种自己被困花堆的提示，不必提心吊胆地等待克比锐老爷离开后再呼叫求救信号。
　　里德默里艾比是个听话的好孩子！里德在心里小小的表扬自己一番。
　　另一边的谈话进入默里艾比老爷单方面的凯凯而谈。
　　年轻庄主的话题关于好孩子、孩子好。提到朱比亚的乖巧，里德想起妹妹的生日当天他扮演抓住树精的海怪，一个坏角色。这就是夸着孩子的庄主提出的。
　　“你是什么时候娶了那位混血贵族？”克比锐老爷不友好地打断默里艾比的孩子一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混血。”
　　里德抿紧下唇，幼小的心灵因为“混血”两字轻颤。
　　里德默里艾比，长大后继承神奇山庄的小少爷，记事起第一个明白的不是父亲和母亲的如胶似漆，是混血。以及混血贵族。闲言碎语总在谈论默里艾比夫人的身份。因为是一名不令人信服的混血贵族所以匹配不上十贵族之一的默里艾比老爷，之类的话题很多。很多。
　　混血贵族。混血。永远比不上纯血贵族和大魔王。
　　里德默里艾比和朱比亚默里艾比，事实上兄妹俩是仆人眼中不被期待的混血贵族。即便两人有一位纯血贵族的父亲，他们有位混淆血统纯正性的混血贵族母亲。无法改变，神奇山庄的老一套血统标准——自创.世以来就没变过——尊崇纯正血统。哪怕第二十三任的默里艾比族长顶住外界和自家的压力娶了一位混血贵族，血统标准依然高挂在神奇山庄。
　　“闭嘴！”
　　“这不明智。”
　　“该死的比奇对老朋友下咒。”
　　“一个保护咒。”
　　“保护被我攻击的人。哪怕一条虫！”
　　“神奇山庄很安全，没必要使用魔力。”
　　“咒语什么时候失效？”
　　“神奇山庄以外。”
　　声音断续进入大脑层，然后被吸收。
　　里德注视黑漆漆的藤蔓，视线穿透一切落向草坪上的两人。
　　“不！你的全部才不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西皮……”
　　“听我说！所谓的全部包括神奇山庄，包括对大魔王的愚忠，包括我。”
　　“不包括你，西皮。这里不属于你。”
　　“你爱神奇山庄胜过爱我……！”克比锐老爷绝望地嘶吼。
　　里德愣怔。随即那恨意铺天盖地而来。
　　他不清楚自己的恨意来源于对现实的哪一种依据。胸腔被恨意填充，意识被恨意驱使。是因为害怕父亲真如克比锐老爷所说的——吗？

　　“你就是比奇的小儿子？”
　　虚幻莫名的声音传来。你就是比奇的小儿子？
　　里德从记忆——父亲离开、克比锐老爷的搭救、对比目鳞的提问——中全身而退。原本的好奇在眼底成了阴郁的戒备。现在里德默里艾比讨厌比目鳞、西里西草、小花园，乃至比目鳞的提问。更甚于对克比锐老爷胆敢以黏糊糊的感情（友情）一再挑动父亲对神奇山庄、对他们母子的坚守而发自内心的厌恶。
　　孩子心中甚至留了一份憎恶给他伟大的父亲。比奇默里艾比没有和讨人厌的克比锐老爷断交！比奇默里艾比不在乎妈妈和妹妹！
　　里德拍开克比锐老爷放于自己的头顶手掌，后退一步。
　　“默里艾比老爷是我的父亲。”软嫩的声音坚定地做出回答。
　　西皮挑眉。
　　里德迅速补充：“您应当回克比锐庄园。”
　　话落孩子扭头就走。

　　西皮法伊丝轻嗅礼兰花香。他舒展双臂。
　　多奇妙的小脑袋！西皮深吸礼兰花香，感慨道。
　　西皮法伊丝等于克比锐老爷。是指以外交手段强悍著称的银角尾克比锐吗？确实老奸巨猾。
　　当然，里德默里艾比对比奇默里艾比产生了一丝恨意。真是耐人寻味的内心变化。是吧？孩子从憧憬父亲到对于父亲人格魅力的不屑。
　　所以说西皮做了些什么呢？
　　一，窥探小宝贝的记忆。
　　二，扩大恐惧。从而增强负面情绪影响小宝贝的心性。
　　西皮法伊丝稍稍在小宝贝的心里暗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老朋友比奇没有大家认为的重视那位混血贵族，即默里艾比夫人。又比如，小宝贝应该了解，比奇的过去和现在，包括未来，小宝贝是不能涉足其中的。因为默里艾比老爷……有比妻子儿女更重要的守候——这对内心稚嫩的小里德而言，重如泰山。
　　由此看来，小宝贝的确要对比奇失望了。
　　西皮的高明之处在于，所有的想法他只留下一个令人抓狂的含含糊糊的影子。
　　里德越是拼命理清，越是被云雾缭绕。
　　瞧，法伊丝家族的西皮就是个十全十美的骗子。
　　西皮愉悦的放松全身，后仰——

　　事实上侵入记忆并加以修改。这是另一项独属于西皮法伊丝的天赋。
　　嘿，得天独厚的西皮法伊丝！
　　比奇是知道的：
　　西皮，等于上天的宠儿。

　　疲惫。
　　无孔不入的疲惫感。
　　“小心！”
　　娇俏的惊呼，伴随身体砸在草地上的闷响。
　　西皮凝望一贫如洗的天空。除了耀眼的太阳，上天还拥有什么？日、月、星辰。果然是一贫如洗的天空（上天）。
　　“西皮……”
　　礼兰花香混入一丝甜腻的蜜蜂无浆。
　　西皮倦怠地侧开脸。
　　他见到克比锐家族的年轻小姐提着蓬蓬裙的下摆跑出树丛，奔过来，蕾丝边的软黄色衣领在风中摇摆。那一张小脸布满忧色。
　　不禁自问，克比锐家族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天真了。
　　“还好吗？”
　　西皮痴痴地看着远处。满目绿意。
　　他感受魔力被掏空后的无力感。虚，乏。
　　一开始就被所有人强调，所谓天赋和才能，并不是说法伊丝族长可以一次使出坑人的咒术后不付出一点代价。倘若是全盛时期的法伊丝族长，就不会出现连眨个眼睛都难以办到的情况。倘若是全盛时期……
　　“西皮。”
　　打卷的棕色长发。圆亮的黑眼睛。取缔了原本的树木花草。
　　克比锐小姐凑近，俯低身子。
　　“西皮。”她动情地呼唤他。
　　甜腻。蜂蜜无浆愈加浓郁。一双小手握住微凉的五指。
　　西皮和上方的黑色眼睛对视。他想，闭上了，就别再妄想睁开。
　　“西皮。”克比锐小姐坐在西皮身侧，轻柔地把对方的脑袋安置在自己的腿上。保养得宜的小手温柔而缱绻地抚摸他苍白的两颊。浓密的睫毛扑扇，柔弱的眼睛恰能滴出水来。红唇翕合出声，“西皮……会没事的，西皮。”
　　眼下她成功扮演了一位出色的情人。为西皮担忧的情人。
　　西皮则是命不久矣的可怜男人。
　　西皮静静地看着克比锐小姐的深情。假如他能动弹——下一秒钟行为乖张的男人必定大笑出声。跳起来大声嘲讽这位疑似掉入了自己编织的爱情（梦幻，充满虚假的爱情）网兜中的小姐，眼泪！她流不出一滴眼泪，而在他的面前——欺骗西皮法伊丝——虚情假意。
　　当礼兰花香飘来，西皮缓缓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