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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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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我母亲的侍女?和我有什么关系。即使她貌美惊人——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之后的某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穿着铁匠儿子的脏外套和草鞋在街上疯跑,和我平日那些玩伴们一起穿过集市。除我之外,所有孩子都是手工业者的儿子,他们的父亲有的是鞋匠和运水者,也有制烛商和盐贩,惟一一个杂货铺老板的儿子是西莱迪,我们都不大爱搭理他,因为他太弱,他却总是缠着我们。
      这种近于野蛮放纵的浪荡是我父亲的主意,尽管对一个四岁孩子而言,这显得过于早了些。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注视了我很久,直到确定我已经熟悉了街巷,并和那些粗鲁的混小子们打成一片。无论我祖父抑或母亲,都不知道也绝不会赞同这种行为。元家的嫡长孙,鲜卑三姓未来的当家少主,居然整天和野孩子们厮混,像贩马者的私生子一样在集市和小巷里野跑,比起可能发生的危险,这对家族尊严的侵犯似乎更沉重不可思议。
      我和那些玩伴们,我们偷窃也破坏,打碎餐馆厨房的鸡蛋和酒瓮,把新上岸的鲜鱼偷走,在码头下的避风角落里烤成半生不熟,大家争抢着吃掉,很快野狗们就发现了这个秘密。虽然我并不可能吃不饱,但和这些孩子一起度过的时光是明快鲜艳的。父亲警告我不可提及自己来历,对此我记得很牢。而这些孩子们也义气十足,没有人泄露我的身份,尽管他们或许也年轻到对此毫无知觉。他们知道我住在热那亚最精贵的宅邸里,所以猜测过我母亲可能是某个贵族御用的乳母或者厨娘。
      但那个下午事情略有不同,我飞奔着跟在较大的几个孩子后面,在那家名叫“月亮草”的蜡烛香料店门口路过。里面走出来的女人吸引了我全部注意,以至被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西莱迪一头撞在背上。
      我回手就给了他一拳,然后在脑海里搜索她的名字。
      她穿着简朴而整洁的亚麻斗篷,手里提着一只弥散异样甜香的藤篮,显然刚在香料店里采购过一番。看到我这个模样,她并不吃惊,只微微一扬眉毛,“元庆恒,过来。”
      两两独处时,她一直直呼我的汉文名字,不是小少爷,也不是其他女人们叫惯的那个意大利名字,发音标准,口气果断,酷似面对一个比肩而立的成年人。那种奇妙的尊重与放肆立刻就征服了我。
      很久之后我才记起,并没有任何人明确告诉过她,我的这个名字。
      我走到她面前,看她放下篮子,从腰带里抽出手帕擦干我额上的汗珠,对我身后的男孩们抬了抬下颏,“你的朋友们?”
      母亲的任何一个侍女都不会这样淡定,我知道,于是益发开心。
      在我点头之前,西莱迪已经怯怯地开口,“这是你母亲吗?”
      我本能想要摇头,但我在他眼底看见惊讶与羡慕。就算整个人裹在朴素的长斗篷里,仍然看得出她身姿窈窕,举止高雅,何况那种美貌已经引得无人不咋舌。
      她看透我心思地耸肩,告诉西莱迪,“我是奥尔加,奥尔加·特隆西亚。”
      有男孩挤过来,“你是大猴的姐姐吗?”
      “你们叫他大猴?”
      她叹了口气,“不,我不是他母亲,也不是他姐姐,现在我要带他回家。回头见,先生们。”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轻易被她挽在手里,而我的朋友们也个个不曾挽留我,奥尔加的手指冰冷柔滑,力量却一如既往巨大,她用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挽着篮子,直接带我回到她的房间。因为穿着太过褴褛,公馆的守卫根本没有注意我,忙着向奥尔加献媚。
      她花了一点时间把我洗干净,替我换上长袍,然后告诉我,“你父亲委托我来找你,带你回来。”
      我知道,平时都是父亲亲自替我掩饰,换掉穷孩子的伪装再去见母亲。但我不明白,这个我们父子间的秘密几时轮到了她来继承。
      然后她笑了起来,用那种审视欣赏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我,我穿着崭新长袍,头发里散发着香油的甘芳,被她梳理出一个我母亲较能接受的样式,尽管这让我非常不舒服,但在奥尔加面前,我并没有无所顾忌地拒绝或者逃跑,连我自己都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她用那双绿松石般深邃,月亮石般淡凉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就忘了躲闪和拒绝。
      “小少爷,”她喃喃地说,“小公子,其实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
      我歪着头打量她白皙精美的面孔,这云石般精致冷漠的女人,然后她把手指放到我喉咙上,那样光滑、冰凉、有力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要掐死我了,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她只是轻松理平了我颈上的丝巾,照老样子一只手就抱我起来,打开窗子问,“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什么?我看到夕阳西下的热那亚。侍女们的房间在宅邸高处,奥尔加受我母亲宠爱,她的房间窗口看得到港口的帆影,听得到海鸥长鸣,夕阳是镀金的血,浸染了海面的层层波光,像一场沉醉而奢华的殉情。
      她窗外有一道窄窄的石头窗台,连半英尺宽都没有,倾斜着向上通往雕满滴水兽的高挑屋檐。她指着屋檐的终点问我,“想去吗?”
      去哪里?刀刃般狭窄、狮鹫的翅膀般宽大的房顶吗?
      我犹豫着看她,奥尔加摘下了兜帽,漆黑馥郁鬈发花开般浓艳逼人地散落到她半裸的肩上,她提起那厚重多层裙摆,抱着我,一步就跳上了窗台,轻盈得仿佛在雾气中行走。
      步履轻盈,容颜孤单,一刹那我迷失在那股沉寂虚幻的错觉,鲜花死于梦境,我凝视着她艳丽侧脸,这个角度,她的身后一无所有,除了恣情焚烧的海上夕辉。奥尔加纤长漆黑的睫毛和娇嫩嘴唇在夕阳里柔软融化,然而在她冷冽俊美的眉峰和鼻梁勾勒出的犀利线条后,藏匿于不可告人的暮色之中,似乎隐约浮动着异兽穿梭的鬼影幢幢。
      在我能够发觉之前,我们已经到了屋顶。奥尔加把兜帽盖在我头上,挡住渐暗的天色里泄漏的冷风,我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不敢向下看——我毕竟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这当然不是我到过的最高处,但和卡利亚里天使湾的山峦比起来,这种仅容一人立足的屋脊看上去简直像云中的通路。
      她静静地抱着我,凝视着遥远海面,任夜风吹乱长发与衣裙,我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庭院里仆从和侍女们移动来去,甚至看见我母亲的房间燃起烛灯,和她随意掷在窗台上的绣花绷。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人更像玩具士兵。我这样想着,然后大声说了出来。
      奥尔加略微看了我一眼,“有趣么?”
      我诚实地点了头。
      “勇敢的孩子,但愿你永远都这样觉得。”
      也许那是她轻声地说,但她真的有那样说过吗?我是说,她花朵雕刻的嘴唇没有动弹过一丝一毫,用那种超凡脱俗的目光,她凝视着大海,遥远的西北方向,夕阳在那里坠落,在没入水波的瞬间吐露出凿碎钻石般耀眼又绝望的凛冽血光。
      就像龙的呻吟。
      我不知道那个比喻是怎样进入我脑子里的,比起奇怪这个,更惊人的是奥尔加带我回到房间里的过程,她跳落到那狭窄几乎不容置足的窗沿,体贴地把我抱在靠近墙壁的那一侧,在我因为脚下几十英尺高的恐怖空荡而尖叫起来之前,她就把我塞进了窗子。
      “这是我们的秘密,大猴。”
      她俯下身这样告诉我,在俯身之前灵巧地戴好了镶满细碎珍珠的发网。我伸手抚摸她黑发上被发网勾勒出的漩纹,她一动不动,眼角掠过了一丝我所不懂得的缠绵冰冷情意。
      许久之后我才懂得:那是混合了期盼与恐惧的眼神。
      我点头,“秘密。”
      那时我是当真那样以为,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因为这样的冒险是一场注定被我父母责骂的胆大妄为,爬上大宅的屋顶,在整座宅邸的最高处遥望皓白海浪另一边不可思议之北。但我从未曾考虑过——自然也不可能考虑到——她是这样的轻盈、敏捷、有力,连屋檐上偶尔出现的野猫和鸦鸟都难以媲美。
      还有她眼睛里的那种光。
      那是有生命之物理应畏惧的眼睛。
      但在那一刻,年轻美女与男孩的稚气约定,成全了冥冥中一场不可思议的约定俗成。
      从那之后我更加经常地去找她,我母亲身边的侍女每一个都熟知我任性难缠的大名,那些年轻的女子们娇生惯养,个个来自热那亚贵族家庭,和我母亲一样乏耐心去哄掇一个常常把自己弄得满身汗湿的顽皮孩子,即使为了亲近我父亲,于她们而言,这无益的牺牲也未免太大了一点。
      于是她们更多地感谢奥尔加肯照看我,就像我情愿在她手下被摆弄得服服帖帖。和所有我经见过的女人都不同,对她这个身份而言,她足够直接,甚至粗暴,至少在我因为不想洗脸而稍稍地挣扎了一下时,就一把将我按进浸满永久花和马鞭草的温水里的女人,仅她而已。
      当然她下一刻就把我拎了出来,然后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光看着我,表情甚至带点嘲笑。
      所以我们立刻就开始打水仗了。直到父亲亲自前来催促,看到这一幕时,即使是他也瞠目了一刹那,再果断别过脸,声音镇定地命令我们不许再胡闹。
      以一个微微颤抖的、男主人的口吻。
      奥尔加停下笑声,在一面铜镜里打量自己,泰然自若地系好松落的胸衣抽带,再把一块烘暖的干棉布丢到我头上。我愤怒地扯下来,不过知道她从来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温柔小心地伺候,所以三把两把抹干了脸。她整理好自己,接过去替我擦干我似乎永远学不会打理的鬈发,懒懒地对门外说了声,“您可以进来了,大人。”
      她甚至没有对他行屈膝礼。
      当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挣开奥尔加的手,习惯地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他温暖掌心轻轻抚弄我仍然潮湿的发顶,轻声叹了口气。
      那沉默的少女背靠着窗,在清晨艳丽日光里将自己融成了一个边缘绚烂的纤细剪影。
      我回过头看她,忍不住眯起眼,觉得她似乎翩然欲飞。
      “你到底是谁?”
      父亲的声音出奇冷静。
      “你确定要当着他的面谈这个吗,大人?还是说,你打算事后在自己儿子身上施术,让他忘掉这些?”
      “这是在告诉我,你有什么必须不能被他知道的事情要告诉我吗?”
      奥尔加笑了,“如果我真的有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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