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 ...

  •   4
      后来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她走过来吻住了他。
      这显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我父亲不出所料大吃一惊。但那种神情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一时竟然有些好奇,片刻后才后知后觉会意过来。众所周知,元雪波或者雅可波·阿雅克肖向来温和平静,那种恒然的容缓气质甚至令人误以为他不具备某些起码的反应。
      因此当我搞清楚我父亲也会震惊时,有那么几秒钟,我几乎被这个事实激起了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兴奋。
      我父亲重重推开奥尔加,完全忘记控制力度,以致她退后两步,撞翻了镀银的水盆,但她的动作是那样快,水盆落地之前已经重新抓住,稳稳放回原处,水溅出来,混杂着药草与香花,泼湿了裙袍,温暖而湿漉地贴在她线条紧致的小腿上。
      我仍然扶着父亲膝盖,只是不由自主放松了手,张大了嘴,像只被突如其来暴雨压在睡莲叶下的蛙,懵懂窥伺他们的脸色,谨慎,好奇,无所谓。
      奥尔加看起来十分平静,比我父亲平静得多。而我父亲——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再没见过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他问:“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用的是当地的俗语,之后换成卡斯提尔语。
      这两种语言我母亲都很擅长(她还会惟妙惟肖地模仿佛罗伦萨方言,当年但丁拼命拿他的诗推销的那种),但我从没听过奥尔加使用后者。其实她的意大利俗语也很难说有多么熟练,你懂的,当你照本宣科模仿一种与你无关的口音,即使再流畅娴熟,听上去也更像朗读主祷文,甚至比那还糟。孩子不会介意这个,但我猜,那就是奥尔加鲜少跟其他侍女们讲话的原因。我不知道她究竟来自哪里,但那双眼睛里就没写着南方大陆。
      她被我母亲留下并宠爱的理由之一是,古典拉丁语十分流利,甚至超过我母亲身边任何一个出身显贵的热那亚美人,但一个欠债、欠租、流离的无名少女为何能够读写一笔教会风的拉丁语,她们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好奇。
      直到后来我才懂得,这或许也是奥尔加的力量。
      乳母和侍女们听到声音,但由于我父亲在场,并不敢慌张闯入探看,她们争先恐后挤在门口,手臂和脸孔无处摆放的姿态让我想起堤岸上时而扒满的蟹子,于是咯咯笑出了声。
      这足以令我父亲意识到自己何等失态,英俊脸孔上苍白阴云迅速散去,取而代之一种使他自己无地自容的血红色。他没有勇气去照镜子,抓起我,大踏步离开房间,出门之后很久才想起,那本来就是我的房间。
      然而也无法回头了。
      父亲带我到阳台上,风的味道重且暖,有我所熟悉的时令气息,我像只小狗一样不自觉吸着微微作痒的鼻子,风里可以嗅到很多事:集市上来了新鲜石榴;下等客栈里的床垫换了晒干蔺草;牲畜贩子自乡下赶来一批新出生的犊崽,也带来新一批追随不定的蚊蝇……风,云团,空气,这些东西没有围墙,没有阶层和界域,自由,漂泊,去哪里都无妨。
      我知道我的那些伙伴们这会儿在做什么,偷窃,打闹,无所事事,或者替人跑腿送信,半大孩子的腿脚就像永不知疲倦的猎兔狗,哪怕换不来铜币,他们也停不下来。
      父亲凝视空中许久,久到我开始对他目光的去处表示好奇,视线勾连记忆之丝,把他的呼吸和灵魂一起系在半空中什么地方。最后他终于对我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秘密,又是秘密。
      我不知道父亲有朝一日是否能够明白,他是不应该对我说这个字眼的。
      “庆恒。”他叫我的汉文名字,和祖父一样。我们谁都不能避免,把祖先的一部分佩戴在身上,直到根深蒂固长入骨髓,把我们变成他们枯槁无力的翻版。
      “元庆恒。”父亲加重了一点语气,“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你母亲。”
      告诉她什么?您被一个侍女吻了吗?我摇摇头,并不以为奇。事实上我看见过不少次类似的事,被我那些伙伴们带领着,在制桶商的后院,偷瞧他那个棕色头发的西班牙学徒颤抖着手,从商人女儿丰满大腿上解下一条花边吊袜带,在那之前他们当然已经亲吻过多次,两个人裹在一起,像箍严的橡木桶一样滚来滚去,不会散开,皮肤上大颗汗珠是敲进欲望的钉子。
      而我母亲的那些侍女们,她们向往的是另一些人,公爵或者侯爵,教皇和红衣主教们的近亲,最起码也要如我父亲一般,有一个即便单薄也超过百年的家族名望;外加足够弥补前者缺憾和足以炫耀人前的财产;最后也最好是:年轻,英俊,迷人。
      但奥尔加,奥尔加是另外一回事。
      至少时年五岁的我都没有很拿她当作一个人。
      奥尔加就是奥尔加。
      那天之后她仍然偶尔扛着我在宅邸里漫步,而我父亲深居简出,甚至很少来见我。这令人感觉异样泄气,可他并不给我解释。
      我知道他在哪里,从他的武器库背面那扇暗门出去,有一道秘密楼梯通往原本只是装饰用的塔楼,上面有个看似狭窄、事实也的确不算太大的房间,修筑得非常巧妙,在里面生火的话,壁炉烟气倒流,可以通到底下的厨房,因此不会引起怀疑。
      我不知道这个秘密空间是父亲发现的、抑或建造的,那个年龄的我还不懂得追问这么复杂的问题。幽秘、躲藏与冒险,这些已经足够取悦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孩。那是父亲只有在极度困惑时才会只身前往的所在,母亲对此不闻不问。
      后来我想,那段时间父亲应该在思考如何解答一些他甚或无法诠释的问题。那当然不是关于奥尔加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想做什么。她的眼神已经清楚明白告诉他一切:这些根本都不是问题。
      对她本人而言,最大的问题可能只有一个:
      我能否用我的方式,如愿以偿得到你。

      但我同样很快就忘记了这些,比起奥尔加的陪伴,浪迹街头的伙伴们毫无疑问更加精彩。何况我知道她一直在那儿,只要我回到宅邸,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会神出鬼没来到我身边,一把拎起我去洗刷干净,再像托送一袋大麦一样恭恭敬敬放到我母亲面前,由着她开心时对着我说几句甜蜜话儿,不开心时就像抚弄她那只西班牙长耳小猎犬一样,心不在焉摸我几下,沾染我一头一脸素馨香水味儿,再吩咐奥尔加和我的家庭教师一起看牢我的功课,尤其古拉丁语。
      这时我就意识到,她完全不记得,自从奥尔加来到宅邸之后,我的拉丁语教师就被辞退了。而奥尔加通常也装作没有想起这回事。走在回廊里,她用流利拉丁语嘲笑我的个头和脱落的乳牙,我则用汉语予以回击,铿锵有力毫不相让,相信她绝对无法听懂,因为她只是微笑,目光异常明亮锐利,绿松石色瞳孔像被火焰烧灼,在某个词面前时不时一闪,又往灰烬里深埋下去。
      当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就会叫出我的汉文名字:“元庆恒。”
      那个称呼是提醒我,是时候去做一点让她能够交差的事情了,比如练习书写花体字母,背诵经文或者翡冷翠传来的诗歌(因为时髦),或者用尚未长成的手指笨拙拨弄一把为我精心定制的小号琉特琴——所谓贵族风范。
      祖父对此毫无异议,我想大概因为这些是母亲做的决定。学习这些,让一个元家人更像一个阿雅克肖,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合适。
      虽然整个撒丁岛仍在西班牙统治下,而我的家族用的其实是一个类法语姓氏。
      那又如何呢。

      父亲在塔楼的自闭比我想的要久,因此平时由他给我讲授族史、练习汉文的时间空余下来,我有更多时间和玩伴们待在一起。“月亮草”的货架上多了不少精美烛蜡,配方古怪的香料,以及芳香四溢的珍贵草药茶,据说是威尼斯人千辛万苦从东方汗国舶来,故而售价高昂。
      我母亲当然对此充满兴趣,她拥有金钱更不缺乏审美,所以奥尔加一再被派去采购。和其他女孩不同,她似乎并不中意这种往往能给自己落下几枚金币、一瓶香水的优差,也不喜欢在街上游逛。至少每次遇见她时,她都穿得比在宅邸里还要简朴,披风上的兜帽遮住多半张脸,漆黑兜帽下、雪白脸孔上,鲜艳嘴唇就像开在黑夜雪地里的一朵殷红萤火。
      西莱迪一直以为她是我的姐姐,一再向我打听有关她的一切事情,她多大了,喜欢什么水果和甜食,偏爱什么颜色,平时做些什么,我猜他爱上奥尔加了。我们每个孩子都能轻松把爱这个字眼说出口,虽然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而我,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许比任何人都多,但那时我对此竟然毫无认识。
      西莱迪缠着我,这让我烦躁,如果不是看在他十分慷慨,经常偷出他父亲店里的蜜饯和果子露与我们分享的份上,我真不想理他。
      奥尔加多大了?十六或者十七岁?总之是一个令我母亲赞叹,令其他侍女们试图争竞的年纪,一朵完美的紫罗兰。
      水果?甜食?她似乎哪种都不喜欢,我从未见过她用餐的样子,倒是曾经目睹她侍立在餐桌旁,为我母亲切开番茄和石榴,用一柄古老的雕花银餐刀,动作干脆犀利,刀刃斩下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蔬果仿佛都被那种毫不留情给吓怕了,或也只是因为她过于迅速,鲜红汁液要停一会儿才流出来,犹犹豫豫地淌在嵌金彩绘边缘的东方瓷盘上。
      别人没有发现,但我认为奥尔加注视刀锋的表情里有一种杀戮般的满意。我猜如果她去厨房,斩杀家禽的手法一定比那两个我母亲高薪聘来的厨娘还好。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但她的眼睛的确是冰冷的松石绿。至于平时——平时她只是像任何一个低等侍女一样,陪在我母亲身边,温顺地替她穿针,递绣花绷,把胭脂调匀,为她穿戴襞襟和蓬裙,在头发上喷香水,假发上扑粉——然后在我试图闯入梳妆室时一把将我拎走。
      对自己的地位,西莱迪并非一无所知,他明白我们这个烂塌塌的小团体没有人看得起他,因此益发想要证明自己的有用与特别。圣母升天节之前几天,传说木偶剧艺人就要抵达的消息在我们中间激起了小小的一阵狂欢,这不仅意味着取乐,还有节日期间舞台下的种种:摸走钱袋,割取时髦公子哥儿鞋带上的宝石,面包匠和糕点师不再有充足时间精力叫骂追赶——至少因为一两块柠檬蛋糕不会。
      在这种时候,西莱迪还想讲点什么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那就说明他的确搞到了一些值得的消息,他明白,否则我们会狠狠揍他,没有一个人手下留情。
      “我父亲店里来了一个人。”
      大家的嘘声让他觉出不安,语速立刻加快,然后结巴:“他穿的白色衣服上镶满金丝,我父亲说那是翡冷翠的锦缎,付账只用银币和金币。”
      “天杀的,一个王子会光临你父亲的杂货铺吗?”
      西莱迪涨红了脸:“第一次他只是去问路,然后给了我父亲一枚银币。我父亲惊呆了,追出去想问他是否搞错了,也许他只是想付一枚铜币当作酬劳。”
      我有点好奇:“然后呢?”
      “他没有作声。”能令我主动发问,这让西莱迪骄傲起来,“那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我父亲发现他在附近租了一个房间,就在一条街以外,桑西亚·法奈斯太太住处的顶楼。”
      “那女人可是个老风骚!”
      西莱迪得意地翻了个白眼,为他接下来想说的那些,自以为不那么孩子气的话题:“那个男人,我母亲说他非常英俊,身体瘦高,白皮肤就像新浇铸的雪花石膏。”
      “哈,你母亲的品味。”有人在讪笑。
      我敏锐地抓住了什么:“你没见过他?那个人?”
      西莱迪过分明显地犹豫一下:“我见过,好几次。他来店里,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盯着看很久,但是很奇怪。”
      那个男人,他注视物品和注视人的时候,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可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会动。瞳孔?或者别的什么。
      “什么意思?”
      我们的确都不明白西莱迪的意思,但他脸上的表情不乏恐怖,这让我们安静下来,开始互相观察彼此的眼睛,最后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一个人的瞳孔在看人的时候会动。于是西莱迪成功了,他引起了我们所有人的兴趣,关于那个富有、古怪、英俊的男人。
      作为一个孩子,西莱迪发现的足够多,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发现了什么。至于我,我感觉他的讲述有哪里渗出熟悉味道,却又想不起是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