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绮谈》尾花先生

6、南俊巷（二）

　　从那之后，陈乌生常常都会跑到承天寺去。

　　一条寻常的巷陌里，红瓦飞檐，隐没在民宅之间。正面匾额上写着“月台”，跨过门槛进去，可以看到一条窄长的青石板小道，古树婆娑，花影憧憧，石刻的灵龟在门后探出了头。路的尽头向左拐，就到了佛堂，再往里，是宽敞的天井，间植榕树，长须垂地。铺满青苔的围墙下，白鸽“咕唧咕唧”，昂着头，闲庭信步。

　　庭院的两旁各建起一条长廊，廊壁上塑有赭色脱胎浮雕的二十四诸天像，神情各异，或怒目，或微笑，注视着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闽南一带，佛教信仰极其虔诚，逢初一、初二、十五、十六，到寺庙里上香的人尤其多。

　　陈乌生问过了一个黄衣僧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从廊道往前，走到了弥勒殿。那天正好避过了世俗的日子，没什么人来，偌大的殿里空荡荡的，两米高的铜铸弥勒佛袒胸露/乳，慈眉善目，对着她笑。周围很安静，穿堂的风吹进来，很舒服。

　　陈乌生扔了两枚铜钱到随缘箱里，从门口的小桌案上抽出一支香点上，找了个蒲团跪坐着拜了拜。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念点什么，是不是要像母亲一样为自己，为已经往生的父亲祈福，然后重重地把头磕在蒲团上。她只是想，要是年年岁岁都能这样就很好了，便对弥勒佛说：“求保佑。”至于保佑什么，这个年纪的她还想不出来。

　　供上了香，她不敢轻易出声，怕惊扰了这里神秘庄严的佛。只能静静地等，等到偏殿后面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那股独有的好闻的檀香味越来越近，黄色的帷幕随风起落，待回过神来，那个眉目疏淡的小和尚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旁边另一块蒲团上了。

　　“喂。”她小小声地喊他。

　　小和尚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应：“我有名字的。”

　　“那你叫什么？问了几次都不说，我怎么知道？”

　　“不能告诉你们人类。”

　　“小气。”陈乌生赌气地别过头。

　　小和尚只好问：“你来做什么？”

　　“找你。”口气很凶恶。

　　“何事？”

　　“无事。”

　　于是两人谁也不说话，安静了好一阵子。廊檐很长，日光照不到殿里来，阴凉之气索索地往心里蹭。陈乌生有点怕了，开了口：“那你平常睡哪？”

　　小和尚指了指上面，答道：“我睡在横梁上，白日里很少下来。”

　　“前几天蔡宗钊他爷爷过世，请了你们这的和尚去办法事，我瞅了半天都没见到你。你不用去的吗？”

　　“我又没说我是这庙里的和尚，只是变成这样比较方便出入罢了。”

　　“真狡猾，果然是狐狸呢。”

　　“是狐仙。”小和尚一板一眼地纠正她。

　　“是是是，狐仙老爷，您的尾巴又露出来啦。”

　　小和尚一惊，低头去摸，结果发现自己竟被一个人类的小女孩给戏弄了。而小女孩早就得意地一蹦一跳跑远啦。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对着笑颜常开的弥勒佛拜了拜。

　　放生池里绿水幽幽，光和影在大殿的横梁上头涟涟浮动，像鸽哨一样寂寞。

　　他们还是常常在一起玩。三百年的漫长岁月里，有两百多年在空寂的深山中度过，年幼的小和尚心里很乐意能有一个玩伴的。陈乌生也很愿意，因为有人可以帮忙一起做点生计活。小和尚到底是狐狸变幻的，法力虽不高，但串串珠花、糊糊火柴盒还是很在行的，七八天的活一个下午就能做完。

　　陈母十分惊异，但家里并没有生人出入，便问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呀，可能是田螺姑娘来报恩了吧。”

　　“哪里来的田螺姑娘？”

　　“《搜神后记》里说的。”陈乌生振振有词道。

　　“尽胡扯。我辛苦讨生活供你念书，上学堂，不是让你学些有的没的东西。识几个字就可以了，将来嫁了人也能抬得起头说是懂些理的。”

　　陈乌生读的是培英女校，光绪十六年由英国道宣会创建。抗战时举校迁址到南安，前些年才搬回平水庙巷，离南俊巷有一段路。早些年因为是教会创办的，教师多为传教士，所以招的都是教徒女儿。慢慢地，门槛放宽了，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收，学费还能酌情减免。陈乌生正是受了这个益，才能做女学生的。要不然，以她十四岁的年纪，母女相依为命的处境，换做是其他人家的女孩子早就由族里寻门亲，早早地嫁人生子去了。

　　“阿母，你可别催我嫁。我念完女中，是要再往上去的。华南女校、福建师专考一个，将来啊，我就做个女先生，薪水都给你管，我们再也不用给人糊火柴盒了。”陈乌生和她母亲这样讲。

　　陈母啐了她一口，“死渣某鬼仔家”，也不知是喜是怒地出去了。

　　等她走了好一会，小狐狸才慢慢地从床底下钻出来，先是白狐狸的样子，然后一点一点地化成人形，连僧衣都给变出了来。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悻悻道：“为何我身为狐仙还要藏到你家床下？”

　　“因为就你这样的狐仙，不是被得道高僧收了去，就是让坏人扒了狐狸皮卖钱。”

　　“好生无礼！也不想想你那些活都是谁帮你干的？”

　　“对，就是你，糊火柴盒、串珠花可厉害了的狐仙老爷。”

　　小和尚皱着眉头，要反驳，可再想想，她说的也没错，只能气鼓鼓地不说话。

　　“喂……”陈乌生看他不高兴，喊了几声，他也不应，陈乌生心里一下子憋得慌了，又说，“你不给我说名字，也不让我喊你小狐狸，说是狐仙，怎么都不像，干脆我唤你小和尚好了。”

　　小和尚低着头，好一会才回：“我母亲说不能随便告诉人类自己的名字，我们是不同的。”

　　“可是志怪小说里，狐仙会戏谑人，也会和人结成朋友，还可以跟人生孩子呢。”

　　“你也知道那是人自己写出来的了，其实呢，是不可以的，那些和人纠缠得太多的狐族从来都没有好下场，荒废了修行，雷劫往往渡不过。”

　　“那就是说，帮我糊火柴盒就会被雷劈吗？那……那以后你还是不要糊了，反正学堂就快开课了。”

　　“我渡过雷劫……”小和尚伸出手指头数了数，“嗯，出生时一次、五十岁的时候一次、一百五十岁的时候一次，下一次大概还得再过百年了，那时候你也早就变成一堆白骨。所以，不用担心。”

　　“小和尚……”陈乌生突然心里酸酸的。

　　“你又怎么了？”

　　“那时你会忘记我吧？”

　　小和尚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很是为难：“不知道。反正我是可以活很久很久的，人对我们来说就是匆匆过客。好比是，骑着一匹马打官道里过，正好看到客栈门前的木藤开出了一朵白花，也就那样，一下子就过去了。”

　　“也是，”陈乌生呆了一阵，说，“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已经剩下五十六年了。五十六年的岁月对人来说很漫长，对狐族来说却很短暂。”

　　陈乌生不说话了，小和尚也跟着不说话。他们坐在一起，坐在木雕老床的脚踏上。一开始离得还有些远，到后面越坐越近。陈乌生一扭头，就看到小和尚鼻翼下那一颗颗清晰又调皮的雀斑。

　　不知为何，她就是很感伤，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但凡念过点书的都这样。她在学校里找同学借《茵梦湖》、《迦茵小传》看，没事也会翻一翻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反正图书馆里有得是这样的书。《圣经》一类的不喜欢，她骨子里没法接受黄头发、蓝眼睛的神明。就像身边坐着的小和尚，白色的尾巴不知不觉又冒了出来，摆来摆去，鸡毛掸子似地把脚踏扫得干干净净。他是黑眼睛的，如果有头发，那也是松烟墨一般的黑，可以留很长，把头发挽在头顶，像戏文里那样。

　　他就这么坐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笔直，眼睛偶尔眨一眨。而他的年纪足足是老床的三倍多。

　　这座老床通体暗红，床顶和三面床壁都雕着镂空的图案，壁板上用金漆绘了些画，多为花和鱼，也有栩栩如生的小人儿。

　　“小和尚……”陈乌生打破了沉寂，用手戳了戳小和尚，“知道吗，你坐着的可是我的嫁妆。”

　　小和尚瞥了一眼，低下头，说：“哦。”

　　“我高祖辈传下来的，还是清朝道光年间的老家伙了，因为我父亲过世得早，家里就留我一个。我母亲从宗族里先后过继了三个男孩子，结果一个个地夭折了。之后亲戚都像躲瘟神一样避着我家，母亲也断了抱男孩传香火的念想了。这床啊，以后要给我做嫁妆的。”

　　“哦。”小和尚继续埋头。

　　“生的孩子要有一个留给我家里，不然我和母亲要死了，我父亲在地底下会没有人给他烧纸。”

　　“哦。”

　　“我没有见过我父亲。”陈乌生声音低了下去。

　　小和尚这才抬起头，静默了片刻，说道：“甲申之难的时候，扬州起了很大的火，我父亲没有躲过去。我在那年出生，也没见过他。”

　　他没有听到陈乌生的答话，忽然，手心里一阵温暖，少女细腻的手握住了他。

　　“也没什么，已经过了三百年了。”小和尚淡淡地说。

　　“狐仙也会死吗？”

　　“会。”

　　“法力高强的狐仙呢？”

　　“也会，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那……小和尚……你不要死。”少女的手下意识地用了力。

　　“尽力吧。运气好的话，可以活上万年。”

　　陈乌生默默地想，都成老妖怪了。

　　“还有，狐仙不但会死，也会痛。请你松一松手。”

　　“为民除妖，就是不放。”

　　小和尚扬了扬眉毛，倏忽竟现出了原形。陈乌生没提防，给吓了一跳，顿时松了手。白毛小狐狸趁机甩甩尾巴，一跃跳到窗棂边，从缝隙里钻了出去。

　　只听“哎哟”一声细细的叫唤，接着篮子“啪啦”落了地，然后显然有什么重物摔了一跤的声音。

　　陈乌生追出去的时候，就看到白白的小身影一拐一跳地跑远了。她幸灾乐祸地拍手笑，没留神闻声而来的陈母一把扭起她耳朵，严声训斥：“肖渣某，撞了邪吗？我前脚才出去，你就把院子里整得这么乱，还笑，还笑，收拾完快去做饭！”

　　暑假过去得很快，一转眼，天气凉了，秋虫声切，偶有急雨。学堂开课已经个把月了，学校里议论得最多的是美国人开着轰炸机到日本本土丢炸弹去了，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也会连带提一提。时局纷乱，从河南郑州来的先生在课上愤怒地拍案，痛骂“维持会”的汉奸是走狗。主要战场不在福建，除了前些年，日机来飞来飞去，投了炸弹死了不少人外，比起水深火热的战区，闽南还算平静，因此也有一部分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紧不慢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哼哼“饮酒歌”，还搭车去戏院里看戏。这样的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少见。

　　陈乌生那阵子都住在学校里，和要好的寄宿同学挤着睡。她读书更加用功，放了课，去图书馆借一些书看。刚开学时，培英女中和国立华侨中学办了场联谊，她也去了，认识了几个“战区流亡学生”，还有同校的归侨慈善家蔡建文次女蔡悦诗，听他们说话，心里的志向又高了几分。不做功课的时候，她就和那些人一起上街发发传单，中途回过两次家，也和母亲说说心里的想法。

　　“阿母，我想好啦，将来和蔡悦诗一起去考厦门大学。我功课不差，再加把劲，不会输给别人的。”

　　“说什么鬼话，书都给你读呆啦！再说我都要后悔让你读书啦！”

　　“不读书才要后悔呢，不读书就要糊一辈子的火柴盒了。”

　　她目光坚定，内心从容。开了学，她好像回到了原本的世界里，小和尚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就只是一个梦。那日他跳窗逃开后，没再现身了。

　　秋天里，卖得最好的果酒是葡萄酒、金橘酒和梨酒。陈家后舍却再也不曾少过一滴酒，特地绑在门栓上的酒壶丝毫未动。

　　陈乌生路过承天寺，进去了几次，从弥勒佛堂偏殿到钟鼓楼，翻了个遍，不见其踪影，怎么唤都不出来。大约是不告而别，返回深山修行了。也不知哪座山，竟从此绝了音讯。路过时刚好瞥见了一朵正盛开的白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有时想一想，就觉得人太渺茫，尘世漫漫，而对狐仙来说，却只是白驹过隙。反正，他不会记得的。年纪小小，却突然间生出许多老人家的感慨。

　　秋天快过去的时候，有一日，放了课，她还在看书。一个同学走了进来，眉间颇有异色，对她说，校门口有个人找她。

　　陈乌生没有多想，收拾好书，就走了出去。

　　跨出了门槛，左顾右看，却没看到人。落英满地，虫鸣渐寂，她缩了缩脖子，感觉到了最后的秋凉。

　　“陈乌生……”正要回去看书，一声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听得不是很真切，循声走出了几步，才看到浓荫覆地的百年老榕树下，有一颗圆溜溜的光脑袋在晃动。

　　小和尚从树干后探出了头，笑眯眯地冲她招手：“对，就是你。”

　　像一颗小石头投进了原本平静清幽的水潭里，激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