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绮谈》尾花先生

5、南俊巷（一）

　　泉州女子陈乌生，自幼丧父，随母亲居住在南俊巷，以卖家酿的果酒为生。毗邻承天寺，背靠三王祠，暮鼓晨钟，鸟语花香，生活倒不十分难过。

　　陈乌生十四岁那年，有天放学回家，像往常那样到后舍帮母亲搬酒坛。一开门，空气中酒香四溢，几个酒坛子全都空了，一滴酒不剩，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她给惊呆了，正要跑出去喊母亲，恰好瞥见门缝边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合上门，暗淡的光线里，一只模样可爱的白毛小狐狸正酣睡侧趴在门后面，身上散发着酒气，酒醉不醒，嘴巴一张一合，尾巴也跟着摇摆。陈乌生心性善良，取了条毯子盖在小狐狸身上，就悄悄走出去。

　　从那天起，陈乌生家的院前、后舍、里屋、天井，常常出现一堆新鲜的瓜果，有时是几串荔枝，有时是七八个桃子，就那样整整齐齐地放着，像是有人专门送来的，特地留意了几天也没发现来人是谁。陈家母女很奇怪，向左邻右舍打听都没个头绪，只当是隔壁寺庙里的佛祖显灵，怜悯她们孤女寡母，分了香客们供奉的瓜果相赠。陈母领了女儿恭恭敬敬地去承天寺上香磕头。

　　瓜果渐渐地多到吃不完，除了分给邻居外，陈母也拿来酿酒。夏天里封上一坛，用绳子牢牢地系住，放到后院古井里冰镇，过个三四天捞上来，口味更加甘醇凉爽。

　　陈乌生和母亲说起那天来家里偷酒喝的小狐狸，陈母笑说：“怎么可能？那这狐狸倒也挺通人性的。”母女俩把储酒的后舍加钉得更加严实外，还特地挂了一小壶酒在门栓上。

　　后舍就对着陈乌生睡的主厝，她留了个心眼，窗帘都拉了起来，入了夜不睡，守着等看动静。等了许久都没发现异样，正当睡意袭来时，她先是感到一阵凉风吹得哆嗦，移步到窗前准备关窗。借着月色，她瞅见对面后舍门口有团黑影倏忽一蹿，待疾步追出去，那影子连着绑在门上的酒壶一起越过栅栏消失不见了，只是地上多了一袋野山楂。

　　陈乌生家又因此喝上了山楂酒。陈乌生并不畏惧那夜看到的黑影，依旧留了一壶挂在后舍的门上。过了两天去看，连同上次拿走的，两个酒壶好好地放在门口，拿起来一晃，全是空的。陈乌生跑去告诉母亲，陈母不信，以为是邻居小孩在玩闹，只是说：“傻啦，承天寺就在边上，那种东西不敢来的。”

　　刚好学堂放了暑假，陈乌生除了帮母亲卖卖酒、做点串珠花的手工活来补贴家用外，也没有别的事做了。她每天搬了张小板凳，守在后舍门口，一边串珠花一边等着，脚边放了一小壶酒，屋子里飘来甜甜的酒香。她一连等了几天，都不见动静。到了第五天，她自己也有点按耐不住了，做活计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想着莫不真是隔壁那憨仔逗着自己玩呢。过了好一会，她隐隐感觉到不对劲，那酒壶怎么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刚刚还是在脚边的。再看，已经移到了半米开外了。

　　陈乌生眼见手快，冲上前一把就按住了那酒壶。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她后背立时起了寒意，很快地，声音像烟火一样袅袅散去。陈乌生壮着胆子喊了两声：“喂，是你吗？偷酒喝的家伙……”

　　没有人应她。

　　她不甘心，又喊了几声，结果把她母亲给喊来了。

　　“要死啊，肖渣某（疯女人），让那东西把你咬了去！”陈母啐了一口，又出去看店了。

　　陈乌生懊恼地走回凳子前坐下，又听见一声细细的笑，充满孩子气，像掰断草茎流出来的汁。

　　“有本事出来啊，怕了吗？”她不服气，仗着寺庙依傍，摇了摇酒壶。

　　墙角边慢慢地伸出一条白绒绒的粗尾巴，示威似地抖了抖，然后是两只小小的脚，大半个身子，最后，那张巴掌大的脸都露了出来，尖尖的耳朵，长长的鼻子，圆溜溜的眼睛使劲地转。

　　陈乌生“碰”地后倒在地，前门传来陈母的训斥：“死渣某鬼，给我安分点。”

　　陈乌生呆呆地，不敢出声。

　　周围很安静，树叶沙沙地响，还有知了声，密密麻麻，仿佛在下雨。

　　可是阳光是那么灿烂，照在小狐狸白色的身体上，两只眼睛很亮很亮。它看起来小小的，可以抱得起来，还没有成年。

　　“听得懂人话吗？”陈乌生问。

　　小狐狸点了一下头。

　　“刚是你在笑吗？”

　　小狐狸又点了一下头。

　　陈乌生后退了一大步，问：“妖怪？”

　　小狐狸高高地昂起头，不屑搭理她了，看上去很骄傲。

　　“那么，是……狐仙？”

　　小狐狸这才点点头。

　　午后的后舍门前，红砖瓦厝，刺桐花早就开尽了，繁茂的枝叶里开出一串串念珠状的小果实，点点青涩，如同这样奇妙的对话。

　　“那些水果都是你送来的吗？”

　　“……”

　　“你会偷吃鸡吗？”

　　“……”

　　“骗人，你都偷酒喝过。”

　　“……”

　　“那你会变成美女吗？小人书里的苏妲己是你变的吗？”

　　“……”

　　“如果碰上打雷，你会不会害怕？”

　　“……”

　　“你平日住在哪里？深山老林？”

　　小狐狸抬抬前脚，指向佛门宝刹。这时，佛号声响，辽阔庄重，寺里的僧侣们开始了下午的功课。

　　陈乌生不信，说：“你才进不去呢，佛光普照，小心像白娘娘一样被抓起来关上几千年。”

　　“我就住里面，弥勒堂偏殿。”小狐狸终于张口了，发出的是少年的声音。

　　“原来你会说话啊，”陈乌生拍了拍胸口，止不住地好奇，“我还是不信，你怎么能住里面？”

　　“这有什么难的？”小狐狸说，“闭上眼睛……”

　　它的话很轻，却富有法力般让陈乌生乖乖地闭眼，还用左手捂住了。

　　“沙沙沙……”是风吹拂刺桐树的声音。

　　她慢慢地睁开眼，眼前空无一人，哪里还有那小狐狸的影子？“真狡猾！”她气愤地跺跺脚。

　　后面却有人拍了她一下，一回头，又给吓了一跳。

　　一个穿着僧衣的小和尚双手合十，含笑看她，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承天寺的小师傅吗？”陈乌生赶紧回礼。

　　“是南禅寺的。”小和尚纠正她。

　　“这里没有南禅寺，只有承天寺，再远就是开元寺、崇福寺、朝天寺、赐恩寺……”陈乌生掰着手指数，“南禅寺在哪？你是来挂单的吗？”

　　“承天寺就是南禅寺呀。我母亲原来化身到五代节度使留从效家做丫鬟时，这里还只是留家的南花园，南唐保大末年才改成了寺院，取名‘南禅寺’。”

　　这回轮到陈乌生无语了。

　　“不过，承天寺是从北宋真宗年间开始叫的，那时我还没出生。还是南禅寺比较好听啊。”

　　“啊，你是小狐狸！”陈乌生恍然大悟，几乎要大叫起来。

　　小和尚伸手就掩住了她的嘴，说：“再叫，你母亲又会过来了。”

　　“真的是小狐狸？”

　　“不，要称我为狐仙。虽然才三百岁，但已经可以修成人形了。狐仙一族里，我资质算顶好的了。”小和尚非常得意，笑得眉眼弯弯。

　　“可是……”陈乌生还是不敢相信，指着他的脸问，“不是说狐仙都是美艳倾城的吗？为什么你长相这么平常？”

　　小和尚愣了愣，摸摸自己的脸，眼睑下有几颗小雀斑。他“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说：“戏说里的事不能全当真。”

　　“那你就不能把自己变好看点？长这样还说自己是狐仙，你好意思吗？”

　　小和尚顿时涨红了脸，好一会，说道：“现在法力不够，恐怕还得再修炼六十年才能随意变换容貌。反正六十年很快。”

　　陈乌生一阵失望，六十年对妖类来说只是一瞬，可对自己来说，怕未必能再等到了。

　　小和尚对她行了个礼，郑重其事地说：“多谢你上次手下留情，没有把我捉起来。我母亲说人类最狡诈狠毒，现在看来不全是这样。还有，你家的酒酿得真好，避世修行两百年，重回此地，一来就闻到了呢。”

　　“你也送了好多鲜果给我家。以后不要送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要送什么做谢礼好，我变不出银子，只能摘点果子了。”

　　“银子？现在是民国三十三年了，满清的银子早就用不上了，”陈乌生忽然有些感动了，“要是想喝酒就和我说，什么谢礼都不要。”

　　“可是我母亲说，受人恩惠就要去回报他。”

　　“学堂里的先生也教我，施恩不图报。”

　　“那你能先把这壶酒给我吗？”小和尚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陈乌生手中的酒壶。

　　“你可别再喝醉，当心被坏人捉了，变成酒焖狐狸肉。”陈乌生笑着递给他。

　　酒塞一开，芳香四溢，小和尚用力地嗅了嗅，陶醉其中，冷不防，脑袋两边蹦出了两只尖尖的狐狸耳朵，一耸一耸地，非常有趣。

　　他如梦初醒，想缩回去。陈乌生却跳到他面前，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不禁赞叹：“好漂亮的耳朵，可以让我摸摸吗？”

　　小和尚很想拒绝她，可是喝着别人的酒，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好红着脸点点头，心里想，这人类的女子怎么不像母亲说的那样端庄古板呢？

　　陈乌生和他差不多高，一伸手就握住了耳朵，毛很细很光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软软的耳骨。

　　微风如此地柔和，吹拂在他们身上，掀起僧衣的一角，小和尚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和酒香糅合在一起，闻着闻着，陈乌生心里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真想养一只狐狸啊……她偷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