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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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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虫阿布一见管家就要躬身行礼。管家虽是下人身份,却不知为何在府上算得上是德高望重。
我剜了一眼两个腿里无力急欲下跪的孬种。阿虫阿布面面相觑,终是发现我才是正经主子,磨蹭了半天直了直一曲到底的腿站到我身后。
我寻衅地望着管家,晃着手中的青玉酒盏,嘴角含笑轻浮地说道:“有贵客到我就更不能去了,丢了他相爷的脸,我岂不是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言毕,还放肆地大笑。
管家全不在意阿虫阿布的僭越,他仍是端着古井无波的模样,这让本就是寻寻乐子的我倍觉索然无味。管家低眉垂目看似奴颜婢膝,态度却是以前的不卑不亢:“少爷,这怕这位主子不是咱们能怠慢的了的。”
他旋即走进一步,跃过我的肩头向我身后的二人交托道:“还不麻利些给少爷换身衣裳,速速迎少爷去画印轩。”
画印轩,竟是去了那个地方,看来真的是来头不小的人物。
画印轩依山傍水,依的是玉玲珑假山,傍的是勾在府上的一川清溪。登台观景,目醉神酣。夏日习习风,冬日暖暖阳,更别致的是从春至冬各式显眼花卉都种在了周围,每次前去都是不一般的风情。
我收敛了涎眉邓眼,支了阿虫将服侍的小丫鬟传唤进来,阿布则留在一边先打点起来。
阿布初来府上,一切规矩都是今日学起来的。他的手指被冻得红肿粗笨,抖着指尖来替我换下身的鹅黄色褂子。
“别费事了。”我想了想,道:“取那件缯绡料子的,正式一些。”
“去去,做些别的杂事,哪轮得着你们伺候少爷。”
嗳,好大一个口气,把自己当成这府上的什么主子了?
阿虫找来的丫鬟有些面熟,貌似是方才被我戏弄过的那个。她轻移莲步,盈盈一笑,唇色红潮一线连,发髻也特地拢得精致不少。我随便去了两眼,便知她来的如此缓缓,是费了一番心思打扮来见我的。
可我却不是怜香惜玉的人,知我懂我的人都知道我晖少爷从来都是对庸脂俗粉的情意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凉了声音,含霜地睨着她,“还不快滚过来伺候!”
小丫鬟因这一吼眼上蒙了层微波,垂首啜泣了片刻,巴巴地挪到我跟前,时不时不忘记装回弱柳扶风。
总之,等我十万火急地赶到画印轩时,那位贵客已经等了足足三刻。
画印轩里黄灯轻摇,丝丝缕缕的酒香飘了过来。
酒香而醇厚,我细细辨了辨此味,心中掂量几分,便明白了来者身份。
“草民余晖见驾来迟,求皇上降罪。”
甫跨进门槛,我就跪在地上,未曾抬眼看过坐在桌前的“贵客”。本好好地在屋里,被强喊来直面家父,心里不情不愿地跪地,自然语气也多了几分倨傲清高。
贵客撤身离桌,走进我面前。对方是当今圣上,我自然不敢妄为,恭敬地低下脑袋,瞧着他一双被雪水浸湿了几分的靴子。靴看来是新制的,还有几根没去干净的线头,上面纹的是清雅的白鹤,大抵是圣上不愿被人以鞋辨踪,才换了双平淡的样式吧。
只听他声音平平,是寻常的男声却听得压抑,“朕本来确实是要治你罪的,此等残鳞败甲满天飞的冬日也让敢朕等了好久。不过,能一下猜出朕的身份,可见你也是聪明之人,朕向来惜才,特别是你身上这股文人俊逸无尘的风骨。”圣上蹲身将我扶起,我越礼与他对视,同他清浅一笑,他却是愣怔了些许。
“也罢也罢,佳节里不必多守着繁文缛节。余相于朕也同亲人一般,余晖也坐下一同叙叙吧。”圣上松开覆在我双臂上的手,重又绕回到桌前。
我余光始终都关注着家父,他似乎始终摆着在庙堂上垂绅正笏的模样,正襟危坐地看着我们这里的情况。我心里清楚的很,他不是担心我应付不来城府极深的圣上,而是担心他脑袋上那顶乌纱帽会不会被我端了。
“爹爹。”我走到桌前与家父正对的位置,拢拢褂子。
不出所料,家父的脸色白了白,却只是瞬时。他轻咳了一声,沉稳而道:“晖儿,你先坐下吧。”
这一声叫的我不禁直了直脖子,不太自在。
圣上望着我们,终是选定坐在我的左侧,与我同坐一条长椅。我亟亟起身,欲让与他,他却按住我的肩头,问道:“天气阴寒,怎么不披件大氅来?朕上次赏的狐皮大氅可是不喜欢?”
我望着圣上静若秋水的眸子,又淡淡一笑,“草民不敢。皇上赐的大氅必是要好生供着,哪敢轻慢。”
圣上看着我,道:“说来这回来相府,朕命人再赶制了一件。”
他击掌三声,屋外候着的小太监立刻抱着一件新制的大氅进来。
“这件簇新的大氅,你来看看可满意?”圣上指尖抵在我胸前。小太监会意地将它呈到我面前来。
我走走过场似的拂了拂大氅的毛色,赞道:“手艺精巧,佳品。”
圣上挑了我一眼,默了片刻道:“喜欢便好,那就穿在身上罢。”
我却摇摇头没顺他心意,让站在一旁的阿布捧在手头。
圣上不开口,做臣子的家父自然也不会多言,我闲的无事,只能频频落筷。
起话头的依旧是圣上,可他偏偏说了我与家父的芥蒂,“对了,当年宋卿污言了余晖,说的是那样的事儿,朕也不得不办了,所以至今朕心里依旧还有个疙瘩。”
家父的眼皮猛地一跳,他干干地说道:“小儿在此事中也并非毫无瓜葛,若不是他自己要趟这浑水,也不至于被人倒打一耙。”
我怔怔地听着家父说着,心里想的全都是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过是一些皮肉之苦,也无妨。我皮糙肉厚也不是受不起。”我闷头饮了一杯水酒,被煨的余温恍若还在,喝入腹中好生冰凉。
“早就耳闻余家家法极严,手指般粗的藤条抽在身上恐怕也要卧床良久吧。”圣上坐正,抿了一口银耳汤。
他坐在我身侧说话,却像是将手伸了过来,一层一层把我身上裹的厚厚的衣料掀开,让那些可怖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有御赐的金创药,焉有不药到病除的道理。”我斟了杯水酒,笑容发苦。
外头雪势加大,院里的老松也压弯了筋骨。
“皇上……”家父首言道,“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回宫。”
“余相。”圣上仍是那样别有深意地望着人,他缓缓道来:“我与余晖年纪相仿,谈起来也甚是投机。”
家父握住觥筹的手抖了一下,他显是听懂了圣上的话,起身告退道:“那老臣先行告退。”
偌大的画印轩仅剩下圣上与我,连伴在身侧的阿虫阿布都被圣上挥斥了去。
“今日是腊八时节。”圣上举杯,平静地望着我。
我拂袖,不能逆了天下最大的人的心意,“像是如此,我日子过的糊涂,记不大得了。”
“宫中冷清,没的寻常喜庆,想着丞相府离得近便出宫来走走了,没想到竟在此遇见了天涯沦落人。”圣上说话习惯是长年累月积起的习性,我只好耐住听他平平淡淡地说下去。
“草民不度此日也有三年了,要不是承恩圣上,怕是这是第四年了。”
圣上只是看着我的侧颜,我与他无言良久。
“听余相说,在这轩的供桌上放核雕是你的主意?没想到你竟会喜欢这类东西。”圣上替我夹了一筷子素菜。
我甚是惶恐,却也惑着怎么是素菜。
圣上看的紧,我只好重拿起放下的筷子,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颇有些不乐意,“觉着小小身子能雕着刻着些不同凡响的式样来很是新奇,家父拗不过我,折腾了好几日才首肯的。”
圣上也进了一块回锅肉,待他细嚼慢咽完,才听他道:“你与你父亲可也是有趣,头次见到这么针锋相对的一对父与子。”
我将银筷抵在盘中,笑道:“皇上说笑了,我可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孝子,家父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圣上狐疑地看着,却没再多问。
许是酒喝得多了,我的醉意总算浮了上来,伏在桌前红着眼,絮絮叨叨着我与家父的事情,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原是针锋相对啊,怪不得容不下彼此。
发烫烧红的脸颊蓦地敷上了清凉的物事,虽是沁人的舒坦,我与忌惮地保持了一定距离。良久之后,圣上才收回了手,在我耳边轻声道:
“醉玉颓山。”
我痴痴一笑,望着他的糊影,清醒又一次被冲走,“是不是又要说喜欢我身上这股文人俊逸无尘的风骨?”
“正是。”
好坚定不移的二字,我嘲讽地笑笑,讥诮道:“我是俗人,只干些寻花问柳的事情,我是混账,只会玷污了那样风骨。”
我胡乱地扑着眼前模糊的一团东西,手中却钻过空无一物。画印轩的朱户似被打开,屋外夹着雪的风趁机钻了进来,我身上只有一件单薄外衣,直觉得彻骨的冰凉,仿佛比前几年的腊八还要冷。
第四年,我还是一个人过的腊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