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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年事梦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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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无缺微微皱着眉,望着眼前大碗的苦涩汤汁,以及数十粒乌漆抹黑的药丸。
他真的不想吃,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基本没什么作用。可是,他无法拒绝,无法拒绝小鱼儿每天一大早起来就为他煎药,这些无用的东西,往往要花费他数个时辰。
心血凝结成浓浓的苦涩,他安静的服用。
两个人淡淡的相处,小鱼儿把他照顾得很好。他起身散步,小鱼儿小心翼翼的跟着,说是怕他跌倒;吃饭的时候,小鱼儿把骨头和刺挑干净,蔬菜也是除去叶筋,饭煮得很软,说是怕他噎到;就连喝杯水,小鱼儿也是一旁守着,怕他呛到……
小鱼儿总是对花无缺明亮的笑着,目光中包涵着宠溺与温柔,有时候会一闪而过的落寂几分忧愁……他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他,却从此不再触碰他,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再触碰。
他说,他会是他的好哥哥,永远都是,他会好好照顾他。
他低着头,决心做他的好弟弟,乖乖的听话,决不违逆他。
平静的生活在一起,已经足够。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所谓情爱,氤氲地结起无数个美丽的梦幻,在无情的现实中碰撞跌打。枉费心机,苦苦追寻,直至灵明磨钝,躯壳朽坏,终究不过云烟粪土。烛尽香残,芳烈烬灭,不过一场痛苦的祭品。最终,只将落寞情怀化作一朵孤独的浮云,被风吹散。
今年的秋天比较冷,中秋刚过,已经是冷雨凄凄。
小鱼儿把新制的秋衣放在弟弟的门口,他催无缺换上,却不会轻易踏入他的房间。
花无缺安静地换上新衣,洁白若雪,一如多年前的模样。
秋风,烟雨,却是到了该走的时分。
“老花,我们去华山把念鱼接回来,然后再去找魏先生。他肯治就治,不肯治,我们就找个无人的地方,盖间小屋……把所有的人都忘记,好么?”小鱼儿轻轻说道,撑起了手中的竹伞,遮在了弟弟的头上。他离他很远,一任纷乱凄迷的细雨,湿透了自己单薄的衣衫,寒意料峭。
花无缺伸出手,接过小鱼儿手中的伞,想替他遮一下,结果他笑得一般的温柔,却不落痕迹地轻轻避开。
一柄竹伞,悄悄遮住了无边的秋雨,遮住了花无缺无限的落寞。
哥哥就是哥哥,会对他笑,会对他温柔,会小心的照顾他,却再也不会恣意轻薄他,把他紧紧地揉进怀中,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印记,再也不会……
哥哥,也许吧……
花无缺蓦的抬起眼,对小鱼儿轻轻一笑,素袖翻飞间,云淡风清。
杨柳路尽处,芙蓉湖上头。虽同锦步障,独映钿箜篌。鸳鸯可羡头俱白,飞去飞来烟雨秋。
爱已成灰,两两相忘。
小鱼儿雇了辆大车,一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二是担心无缺的身子虚弱,怕他受奔波之苦。一路向西,数日之后,也就到了华山脚下。
玉女峰乃华山中峰,传说春秋时,华山隐士萧史,善吹洞箫,优美的箫声博得秦穆公的小女儿弄玉的爱慕,使她放弃了奢华舒适的宫廷生活,随箫史在此隐居,多年后二人修炼成仙乘凤而去,山上许多名胜也因此得名。有玉女洗头盆、舍身树等。玉女峰地势略为平缓,不似其它四峰般险峻。其形如鸟头,上丰下缩。峰顶有一巨大的石梁,形状像只巨龟。
玉华观乃是玉女峰最大的一座道观,虽然在江湖上名气不大,但武学一道却甚是源远流长,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门派。
烟雨凄凄,巍峨的山峰染着青色的烟雾,天地仿佛笼罩在一片氤氲空迷中,或山,或树,或路,或人,幻梦一场。
眼前是庄严肃穆、气向恢弘的玉华观。雄伟的大殿立于云之崖台,上负恒顶绝壁,壁间有枯根盘于观顶若龙,东西两峰危崖高耸,相峙回环,踞高绝俗,巍然而立。
只是本该香火鼎盛的道家宝坻,此刻却大门紧闭,门前的白石台阶上已经厚厚积了一层灰尘,显然久未有人打扫。
小鱼儿脸色一变,冲上前去,却发现玉华观的大门并未禁闭,随手一推,但听得轰!的一声,两扇朱漆的木制大门竟然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扬起大片灰尘。
行到观中,只见尘土厚积,蛛苔乱结,本该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更是法器物什丢得到处都是,一副破败景象!两人从大殿走到后山,一间一间厢房查看,并未瞧见半个人影。
偌大的一个玉华观,竟然寂如死域!
“念鱼!”两人的心,同时沉了下去……
小鱼儿正欲再仔细寻找,回头一看,却发现花无缺面如死灰,不住的颤抖着,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
“老花,没事的,没事的,念鱼那小子一向机灵,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啊……”虽然这话说的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但是比起念鱼,他的确是更担心眼前这个纤细的人儿。
伸出手,想把他拥进怀中,结果却缩了回来。
他真的不敢再碰他。宁可这颗心一如久旱的大地,龟裂枯死,他也不敢再轻易的爱上他。他那轻狂的爱,对无缺而言,永远只是伤害,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因为太在乎,所以宁可不在乎。
平生绝俗违时意,拈花而寂,谁在烟雨间剪眸而望……
长相思,化云烟。
一抹笛声,穿过凄凄烟雨,清清响彻。
笛声简洁秀润,畅远峻朗,爽朗悠远若鸾凤长歌,秀逸俊挺如银瓶敲冰玉,素月分辉舞仙鹤,梅花绰约弄冷泉。
苍王青墨。
烟草柔丝的青色长袍,卓然荡在风中,手指间竹笛翻飞,眉目清朗如画,一曲清越。
两人的脸色同时变了。
“快走!”小鱼儿忽然道,侧身拦在了花无缺的身前,却对青墨大声道:“你把我侄子弄到哪里去了?”
青墨放下唇边竹笛,眉目间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淡淡道:“小鱼儿,跟我走。”他的语气虽然恬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除非你杀了我!”小鱼儿心中暗暗庆幸了一下,“还好,他是来找我的,不是老花。”
“好。”青墨曼袖轻卷,拂动间空气蓦然一窒,他竟然真的动了杀机!
“慢着!”小鱼儿忽然大声叫道,开玩笑!他直直盯着那青云般翻涛怒涌的袖袍,天知道这小子是吃什么长大的,那恐怖的掌力,他可不想硬接。逃是不可能逃掉的,万一被他一掌打不死,那可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最关键的一点,他发现青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看都没有看无缺一眼……无缺的那张丑脸还是有好处的,希望他认不出来。
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老花赔进去。
“我跟你走!”小鱼儿忽然举起手大声道,“且慢动手,不过你不要伤害我的……朋友。让我和他说两句话,可以吧?”
见青墨没反应,他扭头对花无缺道:“打不过他,我就跟他走一趟好了。乖,不要跟来,找念鱼要紧……你也不希望念鱼小小年纪当孤儿吧。”他故意在“孤儿”二字上加强了语气,希望能打动自己这个死脑筋的弟弟,千万别陪着他去送死。但见他身子轻颤,漂亮的眸子中清光泠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鱼儿不放心的又加了一句,“我那么聪明,一定能自己找机会跑掉的,你千万别跟上来。你武功那么差身体又不好,万一你笨手笨脚的打草惊蛇连累了我,我就死定了。”
说着,小鱼儿略为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扶住花无缺薄弱的肩头,柔声道:“乖乖听话,不然以后都别想我再理你。我一定不会有事的,真的……”
老花的肩好薄,好瘦,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楚才变成这个模样……好想再次把他紧紧地拥进怀里,可惜……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有些流连不舍地抽回了手,小鱼儿在心里微微的叹息着。
花无缺轻轻的点了点头。
小鱼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对青墨道:“好了,我们走吧……”
话音未落,忽觉得颈后一痛,随之身子一麻,全身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般,软倒在地……临昏迷前,他看到花无缺的面上,烟花绽放般,绚起了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
虽然是笑得那么明亮,却为何那双美丽的眸子中,竟然是如此的凄苦?
你明明想哭,却偏偏对我笑着……
花无缺抬起眼,看见西北角供奉着一座两人高四头八臂手握宝杵的奇怪神像,两侧各有一条长幅,上书:“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圣德巨光天后,摩利支天大圣,圆明斗姥天尊。”
他并不知道这是道教主神中少数的女神之一,北斗众星之母,斗姥神像。他只是抱起小鱼儿,身子轻轻掠起,落在了满是灰尘的供桌上。
青墨眉峰轻挑,眼见他把小鱼儿的身子藏在了神像之后,却并未阻止。
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面目丑陋的少年究竟要做什么,他的任务是带回小鱼儿,这个却无法更改。只是,潜意识的,他并不想阻止这少年的所为。
从少年那绵长的呼吸和轻轻的步履上,都显示出他的武功高强,却高不到足以妨碍自己的地步。只是,少年的身法却给青墨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触动了心里某根弦丝的熟悉感,令他不忍阻止这个少年。从那夜在南明河的画舫上,青墨就确认过自己不忍阻止他,只可惜,不忍是不忍,他却必须抓走小鱼儿!
花无缺把小鱼儿的身子藏好,从他怀中取出了那个假的六壬神骰。这个假六壬神骰,令小鱼儿对花无缺一直有很深的愧疚。事后,还是源源本本地把其中的机关交代了……无论是谁,任他武功再高,只要妄图打开它就一定会粉身碎骨的“六壬神骰”!
哥,你的昏睡穴四个时辰才会自行解开,这个东西还是让我来处理吧。
哥,我们来生再做兄弟……
花无缺将六壬神骰放进怀中,浅浅的笑着,云淡风轻。
也许对付青墨那种恐怖的武功,也只能采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了……
他的身子一折,轻飘飘地落在了青墨的面前,雪白的衣衫翻飞,纤细的身子几欲乘风归去,仿佛一只优雅的鹤。
“杀了他!”青墨的心中忽闪过这个念头,一只修长的右手,穿过青卷的长袖,像烟花般弹上半空,掌指收聚成刀,斩向眼前少年的胸膛。花无缺不敢硬接,倏进倏退,刹那间连避了四十刀。他的武功不如青墨,轻功却决不逊色。无论青墨的手刀从任何角度,水银泻地式的攻去,花无缺总能恰到好处地闪过他的攻势。他纤细的身子绕着青墨疾转,白衣如蝶,翩翩飞舞,一时跃高,一时伏低,短时间内青墨也奈何不了他。
花无缺并不是想战胜青墨,即便是他全盛的时候,如果硬拼,在青墨手下也决难撑过两百招,何况他的身子如今已经极端虚弱?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引开青墨,远远的离开那尊斗姥神像,然后想办法接近他,打开那个假的六壬神骰,仅此而已。
距离斗姥神像越来越远了,青墨俊朗的面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冷笑。他知道这少年在引自己远离小鱼儿。他的轻功的确高明,不过身体却显然有恙,一旋一纵间姿态虽然优美,却渐渐地慢了下来。更何况青墨乃是天生的玄阴绝脉,即便是轻功,在他的面前完整的施展一次,也能被他轻易学到。花无缺的步伐已经渐渐被青墨熟悉,当他力竭,只要稍露空隙,就是他的死期。
青墨轻哼一声,身形忽地向左右闪电急移,每一变化,都如暴雨狂风般,真气纵横,有时平推如磨,有时似泰山压顶,招式绵绵,由不同的角度袭向花无缺。在他气机的锁定下,花无缺高速移动的身子也如灌铅般,渐渐慢了下来。青墨运腕一振,长袖流泻,在身前一丈的空间狂飞乱舞,双脚一步一步向花无缺推进。鼓荡的气,乘势以雷霆万钧的姿态,发动攻击。
白衣被青墨袖底扬起的罡风,激得猎猎作响,花无缺单薄的身子仿佛怒海中一叶孤舟,被青墨那无坚不摧的惊人气罡有如狂风骤雨般无情击打,随时都有颠覆的可能。随着压力的逐渐增大,如今的他,已经避无可避。
花无缺眼角感到一片青云劈面撞来,他只得一咬牙,右手翻起,硬接青墨劈下的手刀。
两掌相接,劲气满堂,尘屑飘扬。
花无缺的身子猛得一震,一道刚猛至极的气流,瞬息间涌入他虚弱的气脉,扩展的气劲,蓦地收缩。狂劲由掌心处闪电般传往每一道经脉,在身体内狂暴肆虐。他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声,混身有如被震裂绞碎般的痛楚,却连呼痛的力气都瞬间失去,身子有如断线风筝般被震得仰面远远飞出……
“无缺!”青墨的脸色倏然一变,眼前一黑,胸口像被万斤重槌猛轰了一下,几欲晕倒。
在指掌接触的那一瞬间,对方那熟悉的内息,让青墨终于辨识出他的真实身份。
一个人,外型也许会改变,容貌也许改变,但是那本质的东西,却是独一无二,永远无法改变!
收劲已然不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十成的内力,有如奔泻的瀑布,硬生生地攻入花无缺那极端虚弱的身体内……他这一掌刀乃毕生功力所聚,无论击中对方什么地方,都足可使对方全身经脉爆裂血亡。
“无缺!”青墨悲鸣一声,向前猛冲了六丈多远,才接住了少年软倒的身子。他将花无缺抱在怀中,却见他双目紧闭,殷红的鲜血不断从嘴角流了出来,脸如死灰,已经停止了呼吸……
青墨顿时呆了,心道:“我杀了无缺……我竟然杀了无缺……我怎么认不出无缺……我杀了无缺……我这该死的……”他长身而立,全身却不住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涌出眼眶,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这一生,第一次流泪,却是此情此景。
终于,青墨徒然地跌坐在地,右掌一翻猛得往自己的天灵盖上击下!手掌离头颅尚有半寸距离的时候,却生生止住,转而抵向了花无缺的胸口,将真气拼命送了过去。过了一会,花无缺身子微微一颤,又咳出一口血来。青墨心中大喜,大声道:“无缺,不要怕,我一定救你,不要怕,你一定要坚持住!”说着,他握着花无缺的双手,不停地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他体内。他知道花无缺受伤极重,体内经脉也不知道断了多少,生平从未救治过人的他,只是将真气缓缓输入花无缺的身体,只盼着能保住他一口气不散。这么连续不断的运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花无缺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只见他眉头拧蹙,双目紧闭,长睫轻颤,面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显然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青墨心痛万分,却不敢停止运功,生怕功亏一篑……待花无缺的呼吸渐强,青墨才将他的身子轻轻扶起,坐在自己身前。他盘膝在地,双掌按住花无缺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他涣散了的真气,慢慢地汇入丹田之中。这样连续不断的行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饶是青墨武功绝顶,也渐渐经受不住。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白得竟然渗出惨青色,却也不肯罢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就是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而死,也一定要救活无缺,一定要救活无缺……
脚步声远远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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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引:
《全宋词》 [唐多令惜别] 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
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代赠] 李商隐
杨柳路尽处,芙蓉湖上头。
虽同锦步障,独映钿箜篌。
鸳鸯可羡头俱白,飞去飞来烟雨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