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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女帝的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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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宣华四年。
也是她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曦帝姬莲生终及弱冠。
普天同庆,红绸漫天,帝王于俪宫宴请三千群臣,琼瑶玉液,山珍海味不外如是。
可是,熟悉曦帝的人,却发现些许不同之处。
她并未穿着朝袍,只着了衣襟处绣着凤凰图腾的玄色长袍,坐在群臣上首,发髻上缀着玉冠,大概是及冠后,女子从前脸上惯常带着的漫不经心收敛,正襟危坐时,逐步蜕变出帝王独有雍然绝艳。
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身边的人。
群臣中已经有窃窃私语,不敢正眼直视,遂在席案下偷偷望着帝王旁边的席位。
那里身穿素衣,眉目中带着高贵雍容的男子,是大周帝国本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夫。
王夫凌苍生,乃上任太保凌伯耀之子。
自小地位超人,德行谦恭,颇有大儒浩然之风,得先帝欢心,四岁时便与襁褓中的曦帝定了亲。
长大后的凌苍生,愈发俊美,风神秀逸,大周百姓都甚满意帝国有这样的王夫,所有人都不怀疑帝后定会琴瑟和鸣,共襄盛世。
哪知世间有了凌苍生,却又出现了戚广寒。
独一无二的风光自戚广寒入宫后,被生生的夺走了一半的荣耀。
当初定登基年号时,大周大儒们绞尽脑汁为了定了上百个符合祖制,且寓意甚好的年号。她当时手中翻转着朱笔,被密密麻麻的大楷弄得眼花缭乱。
窗外紫萱花开得妖娆迷乱。
她笔下一动,朱笔圈中奏折最末的年号。
事后,术数者感叹这是曦帝悲剧的一生的初始。
宣华。
豆蔻年华时,少年曦帝莲生,遇见十六岁的戚广寒。
少年的绝代风华瞬间令曦帝神魂颠倒。
三月大婚,一年后,曦帝罢黜三千后宫,两年后,曦帝不顾百官阻拦,意欲废后,事后惊动太宰呵斥,才不了了之。
纵是如此,平日里宣夫人的吃穿住行一律按照王夫的标准,不必行跪礼,朝中一切宴席,靠近帝皇的席位上,永远是宣夫人的专位。
数年来第一次,曦帝的身旁坐着的,居然许久不见的王夫。
众臣纷纷揣测,莫非宫中所说,宣夫人失宠是真的?
莲生手执夜光杯,浅浅一抿,座下臣子的反应尽收眼底。
“阿姊当真不要寒哥哥了?”
膝上稚嫩的声音传来,莲生低头,看见幼弟虽然没有焦距,却湿漉漉的小鹿般的眼睛。
“嗯,皇姐不要他了。”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个弟弟,与她年龄相差殊异,遵循大周祖训,嫡长为帝,故而才有如今大周女皇。
见他低下头不语,她关切道:“檀儿怎么了?阿姐知你与他甚好,以后你可以去流舞宫探视他的。”
半晌,檀生抬起头注视她,小小的脸灿烂一笑,脸颊梨涡浅浅:“那就好,阿姐从前永远只看到那人,我还以为阿姐不喜欢檀儿了。”
莲生忆起她死后,这孩子曾为她在灵山守了三年,更加怜爱,带着一丝宠溺道:“怎么会,阿姐在世间,可只有你一个亲人,不喜欢你喜欢谁。”
旁边的王夫闻声望向她,眼里如同隐着磅礴的大雾。
她装作看不见,起身举起夜光杯,对着座下一干心腹道:“大周有如今这番光景,皆仰仗各位,孤敬诸位一杯”
座下顿时一片溢美之此,这番话,进退有余,尽显君王本色,群臣皆暗叹及冠之后帝王英明甚多。
酒过三巡,她准备离场,岂料起身动作过大,头一阵晕眩,竟直直往后栽去。
身后忽然探出一双手牢牢的扶住她的腰,紧接着一阵木槿花香袭来,那人声音低沉,如同陈年美酒,轻声在她耳边道:“陛下醉了,为夫扶陛下回寝宫吧。”
莲生心底一颤,想起许多年前初见他时,也是一样素净的衣衫,也是这般宠溺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木槿花香,出现在她的东宫。她那时因背不出周礼被父王罚站,饿极,便气鼓鼓问他:“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我的东宫”
那人眼带笑意,从怀中掏出一块糕点,笑容如三月温暖的日光,道:“小殿下,我是你将来的夫君。”
他手掌灼热,如同烙铁般印刻在她腰上,莲生顿时觉得酥软,整个身躯都倚靠在他身上,想起往事种种,鼻子一酸,涩然道:“这些年,辛苦你了,苍生。”
那人扶起她的手顿了一顿,望向她的双目顿时幽深如三千潭水,半晌,声音带着一丝嘶哑,仿佛瑶瑟断了一根线。
“因你是我的妻,故而,我能原谅你所做的任何事情。”
莲生心弦一颤,险些流下热泪,只觉得这些年甚是窝囊,放着身边这般优秀的男子,去追寻远在天边的浮云,踏过那么多荆棘,摔得遍体鳞伤,结果阎王殿走了一遭后,才发现,最好的人却一直候在身边。
“孤真是混账。”
凌苍生久不见她懊恼的样子,不由一笑,如从前般宠溺地揉了揉她束得整齐的发。
两人一晌无话,却搀扶着,步履一致,走过了木槿花盛开的九里长廊,走到她的宫殿。
扶她到了塌上,凌苍生帮她褪去长靴,繁复颇有重量的玄色长袍,夜深露重,又帮她盖了两层厚被。
大概是累了,她双目紧阖,似是进入梦乡。
深宫大殿被鹤足灯照亮如白昼,一层层绣纹繁丽的罗帷静垂于巨龙缠绕的粗柱间,近旁跪着低眉顺目的侍女们。
凌苍生望着这从自己少年便随意出行的,位于大周朝最森严的帝宫中心,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塌上少女双颊微醺,吧嗒了下嘴,扭过头面朝里侧睡去。
他习惯性手搭上她的额头,替她拨去一缕凌乱的青丝。
这动作如此熟练,似乎在心里演练了千万遍。
“我该拿你怎么办。”
鹤足灯灯芯吧嗒一声,被夜风撩动,闪烁了几下,熄了,伴随着他轻不可闻的叹息,掩入寂静的深夜。
他走后,身后一盏盏灯随着他缓慢的步履逐渐熄灭,纯白如雪的衣袂从光洁的玄石玉砖上拂过,如同轻薄的羽毛跌落平静的湖面。
死一般的沉寂。
黑夜里,莲生一直紧闭的双目豁然睁开,墨色的瞳仁在黑暗中璀璨如宝石。
“对不起。”
她心中万般汹涌,皆因那句话里绵绵情意与无奈。
说完这句话后,她挣扎着披起外衣起身,来到寝宫中央的书房。
那里有个外观十分普通甚至接近破旧的盒子。
这件事,是她自重新活过来想做的第一件事,奈何情殇数日,又正好碰上及冠,整日的忙碌,险些忽略了。
她手轻轻颤抖着,呼吸下意识的屏住,像即将揭开什么秘密般,带着些许的期待和说不明道不清的抗拒,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块质地温润,晶莹剔透,带着一丝晦暗的玉璧。
这就是整个天下的命脉,传世七百余年的大周和氏璧玉玺。
关于传国玉玺的来历,即使是身为姬家人的莲生也只记得支离破碎一些记忆。
传闻是大周刚建国时,诸侯梁国卞和在山中看见有凤凰栖落在青石板上,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几经挖掘终于发现一块晶莹的玉璧,卞和将它献给梁王,梁王又觐献给当时的周王朝,有以和止戈之意,周王便将其取名和氏璧。
后至三世馥王,数次寻找九鼎而不得,为了彰显大周的恢弘霸业,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前无古人的至尊伟大,便制作了传国玉玺,契意镇国、
莲生依稀记得她的父皇周昭王曾这样告诫她。
“身为帝王,你可以没有王后,可以没有子嗣,却不能没有和氏璧号令天下诸侯。”
她将这块方正的玉璧举起,在烛火下认真仔细的查看,整块玉玺玉色泽幽深晶莹如翠,纽上螭龙盘踞,下端有大篆题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看上去是一块十分上乘的印章,若不是因为她的特殊经历,她必不会对这块置于手心七年的玉玺这般探究。
——她曾被困于玉中三年。
没有知道,如今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女帝曾经经历过什么。
所有人都在猜测为何宣夫人于如日中天时跌落云端。
没有人知道。
历史本不应这样。
她在数夜前,就应十分凄惨的死在宣夫人的软榻上。
然后,她生前最宠爱的夫人,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昭告天下,他才是大周昭王生前第一个子嗣,因生母身份低微,才被王后迫害,他被丢弃于河边,被正在游湖的戚大夫捡到,才侥幸活下来。
然后,因她没有子嗣,因她弟弟姬檀生自幼生有眼疾,她的宣夫人在她死后三个月后,浩浩荡荡执掌玉玺,登上九五王座。
所有人都在欢庆新帝的诞生,都在庆幸身为昏庸帝王的她的死去。没有人知道,为何堕入轮回的她却被死死困在玉玺里。
生不得,死不起,仇恨如同绳索将她密密匝匝捆着,灵魂不得超脱。
夜阑当空,九华殿中寒风瑟瑟,玄衣少女端坐大周最森严的寝宫,手执苍生权柄,没有人知道她心中正在滋生着什么。
就如同没有人知道,故去的姬莲生死去,新的姬莲生已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