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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狄更斯 ...

  •   (Eames第一人称)

      得知真相以后我的震惊是不必说的,在挣扎了一周之后,我决定前往Totem庄园造访Cobb夫人。那天伦敦的天色阴沉,空气里弥漫着烟尘和海风混杂的腥味,我到达Totem庄园那幽寂的篱笆时,我的恐惧和乏力就如我年幼时第一次被带到此处一样。

      Cobb夫人坐在她一贯坐的那张长沙发上。房间里如一贯那样阴暗和寒冷,烛泪挂在银烛台上,那盘根错节的模样十分骇人。啊,如今我再看到这一切,和当时我所见所想是有多么不同!虽然Cobb夫人待我从来称不上友善,但当我耽于幻想时,在我被幻想淹没的那些个年头,这里这可怖的藏满灰尘的天鹅绒布,似乎也看起来比现在更柔软一些。我仔细看Cobb夫人的面庞;这些年她如一根枯干的朽木一样未曾变化。

      我告诉他我已经从Yusuf Bains律师的来信中得知了关于我的资助人的真实情况。

      她毫不在意。Cobb夫人最后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它选项,不是吗?”

      “你难道承认你这些年来没有纵容过我的猜测?”

      “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她傲慢地说,“所以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这十年来我一直对Cobb夫人心怀感激,以为她的态度终于有些改变,要么就是我年少时所见到的那个古怪骇人的妇人只是她的表象,而她真实还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而在这一刻我知道这都是上天的作弄!我从不该相信她;我不该对Totem庄园抱有任何一丝幻想。这里就是Cobb夫人为她自己建立的坟墓,而她还希望把我们——把我和Arthur都拉下与她殉葬。而我最不该的事情是想象她还会对我留存任何善意——想象她会对我有任何善意。当我第一次造访时,当我还是个在伦敦街头苟且过活的少年,而她着Yusuf用一个先令把我叫到Totem庄园的时候,她那古怪的、奚落的神情,跟今天此时仍一模一样。

      当我离开Totem庄园时,我已经知道我余下的一生再也不会进入Cobb夫人那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闺房里。我庆幸这个荒诞的解脱,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又象征着一切的终结。我的期许原来不是期许本身;而是期许的幻影——期许的不存在性。

      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念头,我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Yusuf名下的那间仓库外。我几乎忘记了我此行的另一个重要任务。我看着四下里没有人,取出钥匙打开了仓库的后门。库房里破败不堪,还带有隐隐恶臭。我开了第二道门,进入一间小屋。

      我真正的资助人,我那重病垂危的资助人,就在这屋中。Saito先生,他躺在一张木板和棉褥铺成的简陋的床上。他的呼吸声很重;他身上的绷带还有血迹。三天前Yusuf已经带医生来过:他四肢上的伤虽多但并不致命,可多年来的劳苦已经折损了他的内脏,兼之这一回长途跋涉的艰辛和内心的惶恐——他的命数将至。

      这临时的住所和Totem庄园的奢侈是多么大的反差;但说到底二者都一样枯槁和臭气熏人。

      Saito还在睡梦之中。我凑近看他的脸;苦难过早地摧毁了他的面孔——也就像Cobb夫人那样——他的脸被褶皱、粗硬结块的皮肤和未经搭理的胡须占满。这是一张罪犯的脸:他是一个罪犯;而我也是。我过去是:当我在伦敦的街道上靠把手伸进路人的钱包里营生的时候。我以为我交上了好运,我以为我那匿名的资助人的慷慨使我获得了接受教育、经营地产和最终成为一名绅士的机会。但事实上这一点从未改变:我的财富来自一个逃犯,我从始至终一无所有。

      我叫醒了Saito先生,给他喂了些食物和水。我不敢在此地久留,于是尽快又回到城里。在我到家之前,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微胖的中年男人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眯起眼睛,摸摸帽檐,说道:

      “我的老朋友,那一个叫做William Eames的,可不就是你?”

      我确信从未见过此人。我说:“老兄,我不知道,那可是你?”

      然而他露出了一个虚伪的笑容,告知我他的老板在街道旁边的杰克酒馆等候我叙旧。

      结果我在此人的半胁迫下进了那酒馆。“他的老板”自报了姓名,他是一个名叫Robert Fischer的瘦削而脸色苍白的青年,是伦敦一间公司的合伙人。他们公司曾与我有过合作关系,而他们在海外的进项高度依靠于我的投资。

      果然我的经济状况已经不胫而走,我的债主们即将一个一个找上门来,这只是第一个。我试图向他解释他们找错了人;我的财产既已确定是来自于Saito,而Saito又违法地回了国,那么一切也不取决于我,而需要取决于法庭对于他的财产所有权的判决。至于Cobb夫人对我的垂青,我不得不承认那只是虚假的传言。Cobb夫人营造出这样的假象,不外乎也只是为了戏弄一个一文不值的小子。

      “不要着急,我的朋友,我们需要的事情你并不是不能办到的,”Fischer说。随即他坦白了他的要求。他希望我在一份协议书上签字,担保在我对财产失去控制之前先付清对他的款项。这数额说不上巨大但也可观,他认为如果我不敢动用银行账户的话,也至少应该先付给他大量现金。

      这无理的要求即便在平时我也不能满足。我借口要用盥洗室,在他逼迫我签字之前溜出了酒馆。我从后门离开,来到一条被沟渠和食物残渣弄得臭气熏天的巷子里。我选择一条最快脱身的道路走,但没过多久我的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我一侧身看见起先那戴着帽子的男人的轮廓。我知道Fischer必然是有备而来,不会轻易放过我,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在我还没走出这条巷子时,我就感到有人拍上了我的肩膀。我警觉地并没有停步,而是猛一蹲低身子弯着腰奔向巷口。我身后那人放弃了伪装,快步赶上我,我看见他手里拿着麻布口袋和铁锤。

      巷口有两个巨大的铁皮桶,我经过它们时大叫一声“哎哟”,佯装跌倒,然后一伸脚把它们推到一起去。我又向前几步才回头看,他果然被堵在了铁桶后面,那铁桶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太窄,他身材略胖,一时片刻挤不出来。

      但那铁桶并不重,他找到角度就可以把它们都推出来。我两手空空,怀里只有给Saito送面包时的餐巾纸,毕竟不是他的对手。正在此时,我看见了Arthur从路的另一边出现了。我惊讶之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摸出一把精巧的小手枪,对着铁桶和墙壁之间挣扎的那人开了一枪。

      那人往铁桶后面一闪,躲过了子弹。Arthur低声咒骂了一句。

      “下一次要带一把大一点的,Darling,”我说道,“现在别管他了,最好快点走——”

      我们寻人多的地方走,多绕了几圈确信没有人跟踪才回到家里。“Yusuf告诉我要尽快找到你,”Arthur说,“他不愿多告诉我其他情况,但果然你遇上了麻烦!”

      我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点杜松子酒,然后才告诉他前因后果。“一周以前,”我诚实地说,“我从Yusuf处收到一封足以改变我前途的信,但却向你隐瞒了真相。这封信告诉我,我真实的资助人不是Cobb夫人——虽然她在我年少时曾经短暂地资助过我,并且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暗示我她自己就是我的资助人——而是一个二十年前被驱逐海外的罪犯。然而他的罪名并不是由于伤害他人,而是因为过去处理个人财产的失当。我的财产都是这个罪犯在海外的收获,而这个人如今潜回了伦敦,他生了重病,命不久矣。由于他一旦踏足大不列颠的土地就必须被逮捕,我和Yusuf只好短期将他隐藏在Yusuf名下的一处房产里。

      “他的身份一旦败露,他就要被警察局捉走。而我的财产也危在旦夕。我的伙伴们一旦听说我的财产并非来自Totem庄园,而是来自于一个海外罪犯,便要变本加厉地勒索我,生怕我不能继续支付款项。而由于我的资助人违反了放逐法,他的财产——也即是我的财产,也可能被剥夺充公。”

      这样一股脑儿地把我的险状都告诉Arthur,实在是对他的不公。他的震惊,可想而知,比我那时从Yusuf处收到信件时还要多上十倍。

      他手里捏着那一小杯杜松子酒在我们的客厅里踱来踱去。“Eames!”他反反复复地喊道,“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我亲爱的Arthur,”我内疚地说,“这一周以来,我的良心纠缠着我让我寝食难安。”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我见他胸膛起起伏伏;这不幸的消息每对他多一分折磨,也便是对我多一分惩罚。我等着他终于逐渐恢复常态,他开口道:

      “事已至此,只有打起精神来。你这样把他藏起来也不能长久,他既然不愿意出国,那警察迟早要找上他去。我敢说Yusuf是个可靠的朋友。其他事情自然还有我在;我的股份和房产虽不是万能的,却也足够一时之需。”

      他这话中透露出一种强行克制的忧郁的腔调,让我也禁不住感觉沮丧。他是一个多么诚实、体谅而又自制的人;在这些美德上我比不上他十分之一。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而我从各方面来说都不是。但在此时让我痛心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我断送了我们平静的生活的可能性。

      如我所料,坏消息在两天之后到来。我们藏匿Saito的地点被发现了,他已经被带警察带走。那些高、胖而大腹便便的警官们必定喘着粗气,用暴力的方法把一个病弱的老人从他的床上拉起来拖到老贝利街去。

      在报纸上读到这一条消息后,我知道我也即将面临着审讯。在一个阴冷的星期一我最后一次去拜访Yusuf Bains律师。他既认识Cobb夫人,也在这么多年来一直处理我那匿名的资助人给我的馈赠。事到如今,他是我唯一可以咨询意见的对象。他其实是本市最好的专长个人财务的律师之一,然而他的办公室在一个狭窄的歪歪斜斜的楼房里,一栋楼都充满药水和猫粮的味道。他在他二楼的办公室里给我展示了最近一段时间的账单和欠款条;显然对我的经济状况感到紧张的除Fischer外还有许多人。失去Saito的资助想要支付这些金额会是一件麻烦事;但事实上,这些零头尚属容易弥补的,更难面对的是警察局和法庭的敲诈。

      Yusuf说:“Saito已经被他们抓去,以他的状况必然命不久矣。他们是什么人你也知道,他们没有必要对一个衰老的病人温柔。”

      我问他:“什么时候轮到我?”

      他说:“依我来看很快就会。请保持联络吧,Eames先生,必要的时候联系我。不过,我建议你,在此之外,多作好其他方面的考虑。”

      其他方面的考虑我并非没有。那是一着险棋,我需要计划,但并非全无把握。我离开Yusuf那气味古怪的办公室,踏进伦敦的浊雾里。我想到这雾气般惨淡的前景便不由感到一阵痛苦,尤其当我想到我必须回到家里与Arthur告别的时候。这是我犯过最大的错误——这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因为我将不得不短暂地离开他——但说回去,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切,我根本就没有机会认识他。这是最好的事情;也是最坏的事情。

      我不知我们是否会去天堂;但在那之前,我们都要去相反的方向。(注1)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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