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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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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头当天上午赶制出了几担糕点,第一站去的不是观音庙而是当铺。
他要把玲珑的嫁妆当回来。
当铺的朝奉见进来一个布衣长衫的年轻男子,料想是赶考的书生落了难一时周济不来,堆了笑脸客气的问询。古老头从怀里拿出一张当票,说明来意。
朝奉打量了他一番,几月前倒是有个中年人来当过一支玉笔,和这位的眉眼之间也有相似,他再三确认了一番,便道:“你是那位老弟的亲戚吧?不知物主怎么没有来,我们这的规矩,最好是有当事人来赎回物品,免得有什么麻烦。”其实当铺完全看当票办事,再说来赎回东西的要掏钱,没有哪个人会抢着付利息,他这样说只是要确认一下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确实是能做的了主的。
古老头暗暗叫苦,嘴上只得应承,递过银钱想要赎当。谁知朝奉三言两语推了一推,再说了几句交际辞令不知怎么的就把古老头一阵撺掇哄到里间去了。
古老头不明来意,局促的坐在大椅上看伙计殷勤的端果品端茶。没过一会子朝奉领着一丰肥敦实的老爷进来,向他介绍这是铺子的老板。
古老头越发坐立难安,攥在手心里的当票被他揉的发皱。只嗫嚅道:“我来赎玉的。”便小心翼翼不敢作声。
铺子的老板照旧是闲话拉吧了一阵,遂进入正题道:“前阵子京里有些不安稳,存在前店的一些平价当器遭窃,你要赎回的玉不幸也在其列……”
话没说完,邻座上的青年男子已是按座而起,轻躯鹤立,周身怒气澎湃,带的衣袂翻动,整个人气势夺人,威严摄人之态呼之欲出。
店老板和朝奉皆惊了。
甫一进门,他畏缩姿态尽显,看模样分明是个涉世未深好拿捏的软主儿,却没想到着急的话没说完,疏忽变了个人似的,周身怒火烧的人心惊胆颤,差点没给跪下去。
古老头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以君临天下之态巍然逼视着老板和朝奉如看蝼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什么时候换了个情貌姿态,只觉得自己一张脸僵硬的很,有点儿不习惯。
两厢对望之后,古老头重新恢复了清明,缩着眉眼不尴不尬的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干干的道了声:“哦!”
对面那两人不知陡然直上的气势为何又陡然直下降回基线了,双双有些痴愣。
还是老板恢复的快,十分机灵的把方才说到一半的话接下去:“当铺失了物品,作为店主,我即使有一千张嘴来诅咒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也撇不了自己的干系。这是我的责任,我不推脱。为今之计,只能给你票面上承诺的双倍赔偿,好做一些补偿。”
古老头揉着当票,心里闷闷的,默不作声。
老板和朝奉相互对了一对脸色,朝奉退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块玉佩。
“这是我为了表示歉意私人赔付给你的。这块玉的成色和分量无不在被盗的玉石之上,好解你心头之痛。”老板说完这话用一种我已经仁至义尽的眼神望着他。
古老头讷讷无言,心里头不愿,却不得不去接了朝奉递过来的额外的“补偿”。
走出当铺,古老头望着手里多出来的二两银子和玉璧,心里不痛快,十分的不痛快。
朝奉目送了男子的背影离开了铺子,回头与老板会心一笑,只有他们知道,那块玉器并不是被盗——当期内违例将那支玉笔卖与豪客的银两足以抵得上铺子一年的盈利。而古老头手上那块不值钱的玉佩加上所谓的双倍赔偿,抵不过九牛一毛。
古老头下晚回家比平常晚了一些,玲珑已经坐在堂前的桌子上啃着苹果,望着他进来。不知怎的,古老头一阵惊慌,不自觉低了脸子去拾掇炊具担子。
玲珑因白日里头想透彻了,觉得既然自己现在还是孩童摸样要他接受自己做妻子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不如等自己修成形貌了,到时候朝夕相对不怕不生出点感情来。于是表情说话,都与往日并无二致。照例问了一句“生意好不好?”。
“嗯。”古老头答应道。
“明天起先生放冬假,我不用去学塾了。”
“嗯。”
“米糕还有剩的么?”
“嗯。”
玲珑滑下凳子从半人高的蒸笼里面掏了半天摸出一块用白布包裹着的米糕,虽然已经凉透,玲珑还是觉得米香袭人,她吃老头做的糕吃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感到腻味过。
她将糕点放进碗里上屉重新蒸过,古老头则默不作声的时不时往灶社里添两把干柴。
屋子里出奇的安静。
往常只要是她放课回家,古老头总要摆出奶妈子嘴脸问东问西,今日忒无言了一些。
玲珑被叨扰惯了,见古老头不说话,自己便哼了歌驱赶屋子里蔓延的寂寥氛围。
蘑蘑菇菇菇菇蘑蘑
小小步伐拖拖拉拉
像干燥的花点点落下
蘑菇蘑菇他不会开花
蜜蜂蜜蜂你不要采他
蘑菇蘑菇他不会开花
先生先生你还爱他吗
蘑菇蘑菇你不用开花
笑一个吧就很迷人的啊~~~
屋子里渐渐响起男子低沉的轻哼应和着玲珑的曲调,她抬起头来,正撞见古老头对舔着锅灶的火舌微笑,火光把他的脸庞照的鲜明红润,蓬蓬的热气里,他的眉目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迷离感。
临近年关,古老头停了生意,带着玲珑置办些衣服吃食,经过成衣铺子的时候,玲珑非拖着他进去拣选,本来这种贵的令人咂舌的铺子古老头是瞧也不敢瞧一眼的,当时因为兜里揣着上回在小胖家得到的银子,再加上玲珑死死拽着他不放,这才硬着头皮往里迈。
老板是个巧嘴又懂行的妇人,帮古老头选的衣裳玲珑看着甚为满意,无奈古老头试一件衣裳问一下价格,问一次价格寒一寒脸色。最后还是一无所获的强驾着玲珑出了铺子。
玲珑一路上都道他“抠门抠门”,可对自己一毛不拔的古老头但凡遇着玲珑多看两眼的小玩意儿掏起银子来可不手软。
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古老头烧了几个工序复杂的菜烫了一壶米酒算是年夜饭。两人第一次背井离乡在外地过年,所有过年的彩头规矩到他这里全都不算数。但古老头还是用红纸将当铺掌柜额外奉送的玉佩包了起来郑重的给玲珑压岁。
“本来是用另外一块玉给你压岁的,那块跟我有些年头了,都说玉能养人,你带着也更好些。不过——”他话没有说下去,转了个弯道:“掌柜的说了,这块也是好玉,分量更足些,虽是新玉,带久了也没差的。”
玲珑并不管是新玉老玉,只要古老头送她的,都十分欢喜。即使修行的妖是不需要压岁的,仍旧高高兴兴的摆在枕头底下去了。
新年伊始,古老头在床上睁开眼睛,一眼便看见玲珑坐在房中的桌子上呼呼的吹着热汤喝。他爬起来,一个不小心手臂好像挥舞到什么,有东西嘭一声落地,玲珑马上坐到他跟前弯腰捡起来一个托盘放到他眼前,盘子上放着一件崭新的衣裳。。
“今天是新年,快起来换新衣服啦。”
古老头展开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不是自己做的那件,深蓝色的袍子手感板正,样式新颖,做工考据,是他曾经在成衣铺子里试过的一件,当时玲珑说这件最好看,当然,价格也最好看。
“你什么时候买下来了?”古老头一阵肉疼。
玲珑只管呵呵的笑。
买都买了放着不穿更肉疼,古老头细细了洗了手脸,甚为小心的套上衣服。穿上这件一两五钱银子买的衣裳,古老头走到哪都怕沾灰,家里的凳子床铺怕有木刺勾到衣裳,只能站不敢坐。吃饭的时候更怕污了袖子,吃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总之是衣服穿他,不是他穿衣服。
到了正月十五这天,传闻皇贵妃年初诞下龙子,皇帝特别命人将年前西色国进贡的鞭炮烟花搬出来普天同庆。当天晚上盛京的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挂满了花灯,挤满了看灯的行人。百姓们翘首以盼,等着看西色国巧夺天工的礼花何时在盛京庞大的夜幕下绽放。
古大石一身蓝袍左手里挑了一盏荷花灯右手边牵着玲珑跟在众人的后面随着人潮移动。偶遇青春少女迎面走来,团扇遮面掩了吃吃笑意却掩不住在古大石身上肆意流连的目光。
戌时刚过,皇城的夜幕上空怦的一声炸开了锅。
百姓们都仰了脖子看的口瞪目呆,人群中间有个小孩子问他父亲:“爹爹,那边是下金雨了么?”
古大石生平第一次看一场如此盛大的礼花,自然惊讶感叹,想着自己感叹还不过瘾,遂转头去向玲珑抒发一下澎湃的情绪。可转头之间,只见二八年华的女子素着一张面孔,正津津有味的望着天际——玲珑不知何时变了身形与他比肩站着,一双手尚在他掌握之中。
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直冲脑门,烧的他脸红耳热。
玲珑发现他的异样,回过脸来看他脸色潮红,下意识的举了手来探他额头:“你热啊?”
“没,没有。”古大石结结巴巴的躲过她微凉的指尖,问道:“你怎,怎么……”
玲珑见他打量自己的身形,明白是问自己怎么突然变作大人模样,提起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光顾着自己仰脖子看美景,拽了你半天也没反应,我原来那个样子视线全被周围的大人遮住,放眼望去都是衣衣裤裤。”幸亏人们都顾着看天,留意不到何时小丫头突然变成了大姑娘。
虽然她这副样子维持不了多久,但也不及于变回去。后面的观赏时间里,玲珑意有所图的将头轻轻靠着他肩膀上,古大石微微一抖,不敢靠近不敢摆脱,身体僵硬了一会,便也慢慢释然。他们这副模样,嫣然一对新婚的夫妻。此时无论是天际绽放的烟火,还是拥挤嘈杂的人群,全都化作了衬托这一对璧人的模糊背景。
就在众人的视线全被夜幕下的点点焰光所夺,天边一团亮光甚为不起眼的裹在一众烟火中悄无声息的落在盛京城外的野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