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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重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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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红凌一身夜行黑衣,支着下巴,蹲在屋前竹丛下的石凳上兀自发呆,夜风徐吹,竹丛此起彼伏,发出沙沙的响声,不时有生在边缘的细竹摇曳着蹭过脸颊,被她不经意地拂开。
身后的门内传来轻微的水声,是展昭在擦身。她在这里等他兼望风。
说好今晚带展昭回去看白影,可当她千般计算,打点好一切,入夜后,瞒着所有人偷梁换柱、暗度陈仓将展昭换出来时,赵红凌看到他的一霎那,却是整个人愣在当场,眼睛盯着展昭身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口,脸上的震惊无处可藏、表露无遗,半晌,忍不住擦擦鼻尖上的冷汗问:“你……今晚……还行吗?”
“我没事。”展昭点点头,微微垂目,少顷,抬眼缓声道:“赵姑娘,我想,找个地方,先清洗一下……”
她当然明白他是怕白影知道他现下的境况,心下不由叹了一声,转开视线不忍再看,伸手递过夜行衣,有些混乱地点点头:“好,待会儿跟我来。”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伤,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现在,不过是把他们预期中的东西变成了现实。
赵红凌在京里有处闲宅,是前两年绣苑生意好时置办的,因为知道自己前路未卜,当初在地契上便做了些手脚,填的是白影的名字,因此这处宅院在她出事时并未充公,不过她从未告诉过白影有这么回事,所以这里现在还一直荒废着无人打理。
展昭换好夜行衣,两个人一路躲闪着来到眼前这处小宅。
…………
“吱呀——”一声,身后房门打开,打断了赵红凌的思绪。赵红凌忙伸手捋去被风吹进嘴角的一缕发丝,跳下石凳。转头,就见展昭整理好衣衫从房内走出,月光下,洗去一身血污后,展昭在一袭黑色夜行衣的映衬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不熟悉之人一眼瞧上去,仍仿佛是昔日里那个目朗神清、行动如风的南侠,身上伤口根本不存在一般。
然而今晚他要面对的,却是最熟悉他的白影。赵红凌知道他逃不过的。便是洗去一身血污,也只能令他在白影那里看起来不似先前那么狼狈,可对上那双几乎他少一根发丝都能察觉到的眼睛,这样的功课还远不够。
双臂抱剑,赵红凌望着褪去脸上易容、恢复本来样貌的展昭,微微地笑。时光,仿佛在耳边咻咻地过……
这是她自去年身披枷锁离开京城后,第一次见到展昭原本的模样……
一年前的此刻,她在做什么?
那时的她还在为这两个人的前路和命运担忧,在那场婚礼中费尽心力地夹带上她琐碎而微渺的祝愿。
然而在这短短一年时间里,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再难逆转。如今的他们,每个人都如单薄的树叶飘零在疾风里,尽力掌控着自己的方向,却依旧是今日不知明日事,深藏了那些原本悬在心头的牵挂和情感,心甘情愿做了别人手上的一枚棋子。
其实,无论是她、白影,还是展昭,他们心底都再清楚不过,庆历年间的这场烽烟不过是一把虚火,它最后不会烧到汴梁城,也不会将整个赵宋王朝吞噬,结局是,安然收尾。然而,此刻早已置身在这飞转如轮的漩涡泥流中,便是他们能够望得见这最后结局,却望不见这其间自己和所牵挂之人的命运。毕竟刀林箭雨中,深处敌营,一朝成殇、生死陌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到那时,莫说白头相守,便是两相对望,默默互问一声安好,恐也只能是在梦中……
赵红凌的微笑里不知不觉夹进了些许苦涩和怅惘。
“我们走吧。”展昭朝这边点了下头。
赵红凌亦点头,见他静默神情中隐溢着欣喜和期待,却偏又下意识地握紧拳头,竟仿佛有些紧张,忍不住失笑,打趣地瞅了展昭一眼,故意压低声音难以置信状问:“展大人,你怯场啊?”
展昭一怔,继而不由苦涩一笑,手下却仍是忍不住继续攥紧拳头。
清窈月光如银似水般丝丝缕缕自空中漫洒流泻而下,令身下素雅亲切的院落披上一层薄薄的朦胧清晕,整个院落在清雾中如梦似幻,犹如遗世而立,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天涯两端。就像无数次在梦境中遥望。
展昭知道,这中间千重阻隔的,不仅仅是过去半载的愧疚和伤害,还有,未知的将来……
他们现在早已是身处在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在这瞬间的光阴里,有一个机会让他们得以相见,然而他却不能承诺什么,相见,亦可能是诀别,展昭突然有些莫名的害怕。
隐立墙头,满院寂然,赵红凌几乎能听见满天清光漫洒的声音。望一眼身旁甫一至此便不自觉将目光倾注在那扇素窗上的展昭,默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去找个由头把俞小蕙引开,你再进去。”
展昭回神,转首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
白影梦中刀金错乱,血光频起,展昭全身浴血,被一群黑衣之人逼至绝境……
白影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尾随过去,待她看清那步步逼迫的为首之人,一颗心吓得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那人青面獠牙,灰惨惨的面孔,仿佛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般,一双碧幽幽的眸子烁烁闪光,竟是一年前古墓中见过的鬼面人,然而此刻他的模样,却比在古墓中时更加骇人百倍……
襄阳王、襄阳王!是襄阳王的手下!展昭果然还是搀和到那桩事情当中去了!一切竟真的向着清朝市井里一个说书艺人的故事里那般而去了!
白影惊惧中,三魂六魄尚未归位,鬼面人身旁一个一身灰衣、头上仿佛罩了个灯笼罩般将头脸全全罩起来的人突然之间冲到她面前,猛地对着她取下他那“灯笼面罩”,面罩下,赫然露出彭县尉因染古玉之毒而溃烂模糊的脸来。恐惧骤然灌满身体,直冲脑门,白影吓得当即只想尖叫高呼,好将身体中难以承受的恐惧发泄掉,然而一声“猫儿——”将将喊到嘴边,耳畔却突然响起那晚俞小蕙恶狠狠的警告,“白影,你如此口舌不严、口舌不严……”
俞小蕙的声音化作一阵阵妖异的回音,白影死死咬紧牙关,恐惧渐渐化作挣脱不开的束缚和压抑,睡梦中,胸口一阵阵滞涩难捱……
赵红凌几个凌空翻转,直接从围墙轻巧落向门前。月光下,经风一吹,展昭看到半空中仿佛有什么闪了一下,心中猛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就见赵红凌下落的身形猛地一滞,好像前路被什么阻住,紧跟着慌然闪避,然而已是闪避不及,就见那闪亮的东西受力在半空中晃了两下,顿时就听“嗖、嗖”两声,有什么自房门前两侧栽种的梨木枝叶间足力射出,结结实实打在了她的腰间和小腿上……
“唔!”
在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猛然受击,而且还疼得要命,赵红凌下意识地想叫出声,半路里突然想起现下自己的处境实在不宜喧哗,忙咬住双唇,只闷闷地哼了一声,人却是不由直直坠下去。
展昭在看到赵红凌意欲闪躲的一瞬,便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见她被袭后慌不择路,想要直接落地站稳,忙疾掠下来将她拉后数尺站定,紧跟着躲入身后的梨树荫里。
赵红凌望了一眼树影里的展昭,已大概明白了自己的遭遇,幸好展昭出手相救,否则还不知这地上又要翻出什么新花样儿来。目光盯向前方地面,赵红凌忌惮地又往后挪了数尺才安心站定,心中暗骂一声,这死丫头竟在自家门前布机关!
正想着,就见俞小蕙听到动静开门跳了出来,双目炯炯发亮,一脸兴奋,全然不似前两日那般病怏怏面色灰白的样子。
赵红凌倒吸一口凉气,甚是无语地望了眼对面幸灾乐祸出来检视猎物之人,弯腰抚了抚被那半路杀出的飞蝗石打的生疼的小腿,转身踏月而去。
俞小蕙显然也看出了这猎物乃是熟人,见她看自己一眼什么都不说转身径直而走,以为她有事找自己,犹豫少顷,也便跟了上去。
展昭在树影里观察俞小蕙出来时的落脚之处,知道白影布的,是他最熟悉的那幅图,心下不由黯然,不知是苦是甜。
根据记忆,从梨木后直接转到门前,果然没有触发任何机关。
这次相见,机会来之不易,时间也不会太长,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怎样说,如何做,展昭都早已在脑中过了无数遍了。
只是,当“轻呀”一声,房门推开,往日里熟悉的一切迎面扑来,绷紧的神经也不自觉跟着逐渐柔软的心放松了下来,心内便只剩下隐隐的紧张和一直按奈着的欣喜急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