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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重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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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轻轻吸了口气,咽下,尽量保持自己的头脑清醒有条理。
拨开珠帘,折进内室,就见镂花藤屏后的床帏在微微地晃动,展昭知道,帐内之人定是被刚才院中的响动惊醒了。握着珠帘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展昭垂目,重逢的情景不知在脑海中想过多少遍,没想到到头来仍不知该如何是好。
默默驻立少顷,最后不得不鼓起勇气走向床边。
床帏轻轻飘动,展昭心中的歉疚已至极点,隔着帷幕,不知幕内此时是怎样一番情景。既然给自己留了路,不知里面之人有没有猜到这闯入者便是自己,还是在持械以待,警惕防备。
展昭伸手,轻轻撩开帷帐,却是不由一愣。
没有刀剑奇袭,亦没有迷烟毒雾扑出……床帐内的黑暗里一片安静。
而白影,整个人缩在薄被中,根本没有醒。
梦中察觉不到白影气息时的情形魔魇般袭上心头,一瞬间真切得仿佛他此时仍在梦中经历那窒息绝望的一幕,展昭打了个哆嗦,脑子骤然一阵紧麻,手反射性地便去掀蒙住白影头脸的薄被。
薄被掀开一角,展昭不禁又是一愣,被下哪里是白影,圆滚滚的赫然露出半截枕头。不用看,下面那些鼓鼓囊囊类似人形的东西,定然是被她团起来塞进去的床单衣物之流,展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有些苦涩,又莫名想笑。
半年未见,仍是那个脾气,明知有人闯入,如此紧要的关头,竟还能沉下心,一丝不苟地将这里布置到足以以假乱真。难怪在梅山时窦前辈会咬牙切齿地向自己倒苦水,说他这个弟子啊,拿他的功夫当花枪学了,每学一个招式,必得琢磨着怎样使出来好看才罢,每每给她示范时,还惹得她大摇其头,语重心长地拍着师父肩膀道:“大师父,你这样打架,实在有碍观瞻!”
……
想到这,不禁弯起嘴角,指尖滑过枕头,枕头上尚带着温度,是他的旧枕,展昭心底不禁又是一阵黯然。片刻沉默后,重新合好帷帐,走到墙边,想要开启地下的暗室。小小卧房,并无藏身之处,他想白影一定在那里。
手放在暗扭上,尚未启动,身形却忽然一滞,手上动作不自觉缓缓停住。黑暗中,只觉背后仿佛有道温柔的目光在瞬也不瞬地默默凝注着自己……
眼眶莫名地一酸,展昭缓缓回身,抬头向对面的横梁上望去。
与此同时,就听空气中“嗤”一声轻响,横梁所在的方向腾起一星火光,火光渐渐变亮,映出日夜牵挂之人的身形来……
展昭缓缓拉下蒙面黑巾……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绝。
横梁上,白影执着火折愣愣望着展昭,良久,有些生涩地缓缓牵起嘴角,惊喜地笑着轻念了声:“猫儿……”
底下展昭望着形容比上次相见时更加憔悴的白影有些恍惚地笑着唤他,眉头不受控制地纠结在一起,仿佛在跟自己赌气,又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抑住发酸的眼眶中几欲夺目的某种液体。
“下来吧,我抱你下来。”好一会儿,展昭望了一眼挨墙竖立的扶梯,哑声道。
白影点点头,微微张开双臂。
展昭抱白影落在地上,白影借着将熄的火光,好笑般瞅着他蹙眉的模样,良久伸出手去抚他的眉心,安慰地轻声笑道:“猫儿,为何我觉得该皱眉闹脾气的那个人是我呢,你这又是闹得哪门子的脾气?”
“为何不肯躲入暗室?这样很危险。”展昭的眉头犹自微微蹙着,本应是生气责问,暗哑的声音里带出的却是更多的哽咽和歉疚。
白影不答,只静静地瞬也不瞬地望着展昭,望不够一般。
因为不想错过,若你只是听闻我病重过来看看我,并不想以真面目示我,而我又躲进那人鬼不见的暗室,因此错过了,可如何是好?我不知道自己心里还要煎熬到什么时候。而在这里,你若来了,我便可看见,哪怕大家都不点破,我只心里明白,也足够了。
白影不说,展昭又怎么会猜不到,在他问出这话时,便已想到了这缘由,默默望着白影,想起她刚才的话,好一会儿轻叹一声,直言不讳道,“你若发脾气,我的心里……或者会好受些……”
白影笑,缓缓道:“我是打算要好好修理你的,只是……”
只是没想到,一朝重逢,那些日子所经历的心酸和苦楚,竟忽然之间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仿佛自己那半载时间只是经历了一场梦,而这场梦在展昭对着她拉下蒙面黑巾的那一刻,便已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唯有一丝心悸和无比的庆幸欢喜,纵然这欢喜中仍有一点点心酸和委屈。
平安就好。如今自己的心里,只觉得踏实,从未有过的安心,除此之外,再顾不得其他了。
“只是如何?”展昭见她含笑望着自己,人却已不知魂游何处,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轻声问道。
白影恍然回神,不知何时,魂游天外已被她养成习惯,笑望展昭一眼,屈指敲敲他胸膛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定饶不了你,到时候你要十倍百倍地补偿回来,展大人你意下如何?”
展昭吃痛地抽了抽嘴角,将哽在咽喉里的苦涩生硬地吞下,笑道:“好。”
好。这算不算是承诺?算是的吧。不过两人都知道,此时这承诺,做不得数。
说实话,半年间沧海桑田,白影着实有些眷恋眼前这怀抱,然而却实在受不住展昭额角上不住往外冒的细汗。
“猫儿,”白影拍拍他的肩膀,“放我下来吧。”
展昭一愣,有些不舍,却也同时如临大赦。身上伤口经过方才牵动,此时抱着白影,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伤口中穿行,火烧般的刺痛一波波不断袭来。
小心将白影放下,展昭暗暗咬了咬牙,尽力让自己忘掉身上火烫一般跳动的疼痛。
刚才白影屈身担坐在横梁上身形尚不明显,如今见她立在地上,一只手习惯地护住肚腹,走过去飞快地开启几支早已布好的机关,体态早已与半年前大不相同,展昭心间蓦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温暖,这种感觉他从未尝试过,甘美、亲切、温馨、满足……难以用语言描述。虽然以前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梦中梦见过她们母子,当时的感觉亦是令自己念念不忘、眷恋不舍,但是那些靠梦境从以往道听途说的经验中拼凑出来的感觉,与现在相比还是有些太过笼统了。
展昭的目光跟随着白影,双眸中带着异样的温柔和光彩。
白影做完一切去按开启暗门的锁钮,想拉展昭去暗室说话,因为她知道现在这个家并不安全,她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莫名卷进了什么纠纷里,而且,展昭这次来绝不止是为了来看她这么简单,这一点,她坚信。抬头时,恰好看到展昭这样一副沉浸其中的表情,初时先是一愣,跟着明白了他的感受,会心一笑,张口比了个口型打趣道:“呆猫。”
展昭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白影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一瞬不瞬地盯向床前木楞上的一朵布芙蓉攒花……
床角别着一支黑色缎带攒成的布芙蓉花,油黑的颜色,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白影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它,展昭根本难以发现。此时那黑色的芙蓉花仿佛受到什么牵引,正左右轻轻摆动,花心里传出蚊呐般细小的铜铃声,没错,是铜铃声,展昭几乎可以断定。自从上次中毒恢复后,他对各种铃铛的声响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敏感。
展昭虽然看到眼前一切,却不知这代表什么,转头望向白影,就见她神色凝重地瞧了那芙蓉花片刻,转向自己担心道:“猫儿,你们可能被人跟踪了。有人正从你方才来的路进来。”
展昭神色一震,此次出来,两人都极小心,而且赵红凌在此之前已做了完全的防备,最怕的便是被人跟踪。但现在屋外来人不走正路,而是选择从枝杈遍布极易弄出声响的梨木后绕走,显然是看到了刚才的机关,和他刚刚躲开机关的方法。真不知这人是如何做到的,他和赵红凌一路极尽警惕都未有丝毫察觉。
展昭心中疑问重重,然而时间已不容多想,屋内已有了可感的迷烟味道,他们两个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迷烟是何时通过什么方法吹入房中的。
床角的黑色芙蓉花仍然在轻轻摆动。两个人对视一眼,白影迅速一伸手臂揪掉芙蓉花心中还在发声的小铜铃捏扁,展昭则顺手拿了两条湿毛巾,带白影轻身掠起,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隐到刚才白影横坐的房梁上。
夜,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如漆的夜色在半空中肆无忌惮地浓墨挥毫。
白影指间夹了一叠薄荷叶儿,伸手递给身后的展昭,双眼目不转睛紧紧盯着珠帘外面的黑暗,心中迷惑不解。
来人居然有这种霸道的西域蛮烟。
莫非竟不是有人跟踪猫儿和红凌至此,而是一直在打自己主意的那伙西夏蛮子今晚恰好跟猫儿他们两个撞了时间,将门外机关和自己留给猫儿的小道儿瞧了个正着?
展昭见白影手中的薄荷叶由往日的三两只变成厚厚的一叠送过来,不由狠吃了一惊,知道白影定是认出了这迷烟,而且迷烟的作用着实有些强大。
微愣了愣,接过来像往常一样艰难地咀嚼了两下含在口中。
身前,白影感觉展昭又似以前般只是应付地咀嚼两下含在嘴里,不由微微仰头望他,就见展昭低头,佯装茫然地用双目温柔询问她何事,白影这次却不肯吃他这套,只严肃了面容一瞬不瞬望定他的嘴巴,对峙少顷,展昭心知这次再难逃脱口中这叠苦辛难当、难闻至极的怪叶片了,只好妥协地点点头示意明白。
于是在展昭如被迫服毒一般眉目纠结地将那厚厚一叠叶片细细嚼碎,白影看着展昭如被迫服毒一般眉目纠结地将那厚厚一叠叶片细细嚼碎后,两个人继续捂住口鼻,朝下面望去。
约摸半柱香时间后,果然就听外间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之后黑夜重新恢复安静,紧跟着空气中传来嚓嚓的脚步声。
这人也太肆无忌惮了,白影在心中冷哼一声,便是你的迷烟强悍,好歹这也是入室做贼,居然不留意销掩自己的脚步声。
这时,就听珠帘“哗啦”一声,那人已掀帘进来了。白影的心倏地便跟着提了起来,全身寒毛直竖。那人的装扮……
那人的装扮竟如同千年后许多魔幻影视中的中古巫师一般,宽大的黑色长袍几乎及地,上面同样用极宽大的黑巾覆住头脸,低头飘忽而行。
不,不是低头而行,他并没有低头,而是那宽大的黑巾边缘从上面低垂下来,让置身房梁鸟瞰的他们无法看清他的脸。
白影的手紧紧抓住展昭的衣衫,与此同时,就觉身后展昭也是身体一僵,搂住自己的手臂惊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