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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蜉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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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谣拖着行李箱走在子夜时分的马路边,比起白天的车水马龙,此刻的马路显得那么冷清静谧。偶尔有一个飙车族驾着跑车飞驰而过,改装过的排气管轰鸣着巨响,靠近时那声音让人耳根发痛感觉头都要炸了,然后轰鸣着远去,可那让人叫苦不迭的声响犹在耳畔。
钟谣抬头看了看天,这一幕多么熟悉,她想。
不久前她才经历过一次,半夜拿着行李箱出门,就像一个远离故土的游子,无家可归。只不过这次少了地瓜。
地瓜?
钟谣顿下脚步,月光皎白,朦朦胧胧,从天际笼下,为万物都罩上了透白绢纱。为山川,为河流,为高楼,为人,为草木,为蛙虫。马路边一棵长势奇壮的法国梧桐落在繁茂的草丛里,灰白的树皮上布满伤疤,却像树的本身那样与周围长在一起,想来是这棵树还是幼树时被刻下的,借着树荫的遮盖,月光照不到树下的草丛,夜深时,总有轻不可闻的虫鸣从那片黑暗中隐隐透出。
虫子,钟谣听说有一种叫做蜉蝣的虫子,朝生暮死,它们的一生只有一天,清晨便是春,中午便是夏,傍晚便是秋,夜深就是冬。一日一生,一夕一死。钟谣站定在那,愣愣看着不断传出虫鸣的草丛,深绿色在夜晚的黑色阴影中几乎被吞噬,她的情绪无端端更加低落。
不知道如此短暂的一生,它们是不是会有遗憾。
也许没有,它们会在那短短的一天里竭尽全力地生长,繁殖。明知生命的终结就在不远处静静潜伏着,它们却依旧义无反顾地生活着,如此平凡的一生,何尝又不是轰轰烈烈。钟谣苦笑,自己大概连虫子都不如,才五分之一的人生里,她的路上已经满是遗憾……
握着行李箱的手不由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着白色,她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鞋沿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点泥土,就像刚刚从一条泥泞的路上走过,沾染了浑身灰败的土渍。若是一路欢乐,那就算了,可偏偏是一路遗憾都已经走过了,还要留下些泥土来不时敲打她,让她记起不堪的过去。
“地瓜在叶漠隐家呢……”她喃喃自语,又仿佛在询问自己什么。
终于她下定决心般从口袋里掏出身上仅剩的几张钞票,这是她唯一的财产了,她决定买一张车票回上海,然后尝试一下能不能减少一些不断敲打她的遗憾。
因为生怕身上的钱不够买车票,所以钟谣便一路走去长途车站,到那里,已是凌晨二点三十分。
车站还没有开门,她在卖票处左边一个卖早饭的小商店门口找了个挡风的地方躲了进去。初秋的天气再舒服半夜里必然也是很冷,钟谣把行李箱里几件厚的衣服都拿了出来裹在身上,好像已经到了寒冬一般。不时路过几个流浪汉,脏兮兮的脸上一双双眼睛都疑惑地看着她,吓得她只好把脸深深埋在衣领里。
朝阳从地平线升起,照到她脸上的时候,一股暖意顿时蔓延开来,阳光一寸一寸往上挪,黑暗与光明是不会交织的,因为阳光在铺洒的时候,黑暗便寸寸后退,直到将这个世界全部送到阳光的怀中。
那么早来买票的人就开始慢慢多起来了,几个老太太一排过去就买二十张票,钟谣想一定是黄牛,自己再磨蹭可就买不到票子了。她赶紧脱下了昨晚裹在身上的几件衣服手忙脚乱塞回箱子,然后加入了买票大队。
去往上海的首班车很快就开了,刚过八点,钟谣就又一次踏到了上海的土地。
熟悉的味道,她轻轻抬头嗅着清晨特有的味道,这个地方踏了好多年了,可现在却觉得感觉不一样,有些失落,有些紧张,还有些兴奋……
买完刚才的长途车票,钟谣身上还剩下二十块钱,坐出租车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做公交。
路上行人已经渐多,钟谣拖着行李箱的样子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经过一家甜品店时,门口迎宾小姐热情得递过来一张广告纸,钟谣摆了摆手,正巧看见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匆忙赶到了站台。
八点正是早高峰时段,公车上上班族学生族互相挤着,就像一盒塞满了火柴的火柴盒,左右根本挤不出一丝空间。钟谣拿着行李箱显得更加麻烦,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断向她投来不满的目光。
她无奈只能忍受着白眼,终于在半小时之后盼到了目的地。钟谣惯性般被甩下了车,还不小心将箱子重重摔在地上,看着远去的公车,钟谣觉得它似乎被挤得有些变形。她甩了甩头,一夜未睡的她看什么都有些走样了。
钟谣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顿时一闪,闪白消失后,景象变得更加清晰了,她早已到了体能的临界点了,想着,她赶紧拖着行李往叶漠隐家去。
远远门口的小保安就认出了她,很熟络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就放行了,可钟谣看他的笑容总觉得有些似笑非笑的怪异,她走远了又回头看,小保安已经恢复了正经脸色站岗了。
有了上一次的迷路经历,这次钟谣很快就找到了叶漠隐家,她踏上门口三格台阶,呆立许久,拉着行李的手松松紧紧,一次次下了决心又一次次被自己驳回。
其实决定来这里的时候不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钟谣暗暗对自己说,然后按上了叶漠隐家的门铃。
数声过后,悄无声息。门后面好像另一个世界,她看不到也听不到,那里也许根本不存在,也许那是她无法企及的高度……
钟谣脑海中早就转过无数个可能,也许他不在家,也许他没有听到,也许他早就知道是自己而不愿意来开门?她狠狠心又按了几下,还是没有人来开门。那些猜想就像暴雨般落下,她感觉那些令她不安的思绪就像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她还想再按,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停住了,举在半空中,久久才放下来,她从钱包里掏出一把钥匙,纯粹的银色,不染一丝杂色。
她又犹豫了,就在她终于犹豫完将钥匙插进去的一刹那,门倏然自己开了……
叶漠隐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后,钟谣狼狈不堪举着他家的钥匙,就像一个梁上君子,他怔了怔,然后好像彻底清醒了,试探问:“钟谣?”
“是……”
叶漠隐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在睡觉,才听到门铃。”
听他说话,钟谣才敢抬起头,叶漠隐穿着宽松的黑色睡袍,胸前白皙的皮肤在黑色映衬下更加耀眼,她立即低下头,再看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流鼻血,那就太不礼貌了。
好像察觉到她的目光,叶漠隐随手将睡袍拢了拢,然后接过钟谣的行李道:“先进来再说吧。”
钟谣还没反应过来,两人的手就不小心碰触到了,钟谣触电般收回手然后飞快从叶漠隐身侧钻了进去。
叶漠隐心里好笑,把行李拉进来后随手关上门,才说:“这么早怎么拿着行李?”
钟谣拘谨得坐在沙发上,对于叶漠隐的问题她一路来时已经考虑过很多的回答方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脸那些方案就全然忘记了,她脑袋现在一片空白,不要说回答问题了,怕是连正常对话都不行。
“你怎么了?”叶漠隐看她脸色难看,走过去轻声问,“要喝点什么吗?”
叶漠隐说着就要转身去厨房,钟谣却突然拉出了他的衣角:“不,不用了,那个……我……我搬出了朋友家。”
叶漠隐转身看了看钟谣拽着他衣角的手,然后有瞥到她的行李箱道:“恩,看出来了。”
钟谣偷眼看他,见他脸上还是淡淡的笑意,确定他没有因为一大早被吵醒而生气才说:“然后我搬回了父母家。”
“恩。”叶漠隐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沙发轻轻一陷,两人靠得如此之近,顿时惹的钟谣一脸羞红,她甚至还能闻到叶漠隐身上淡淡的香味:“然后我又从父母家搬出来了。”
“恩,也看出来了。”
钟谣微微抬头,小心翼翼看向叶漠隐,轻声说:“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你想说吗?”钟谣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对他念念不忘,这样的笑容谁能忘记,她心中轻叹,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吧。
“我想跟你说。”
“那我就想听。”他突然笑起来,笑得像个孩子一样,那一刻钟谣又恍惚了,她还是那个无人管教的坏孩子,他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衫明眸皓齿的少年。他们在那棵大树下,听着虫鸣,她对他芳心暗许。
“恩?”
她的回忆被打断了,就像曾经无数个半夜从美梦中惊醒,她苦笑起来,也不知是为了那个恍然还是为了接下去要说的事情。
钟谣理了理思绪说:“我父亲的公司要倒闭了,所以他们要把我嫁出去,然后用换来的钱拯救那个公司。”她揉了揉太阳穴,“不不不,不是,是他们用聘礼,不是……他们……卖了我?”
钟谣顿时觉得心口一酸,紧接着是鼻头,然后是眼眶,积蓄了多久的眼泪在那一秒涌出,大颗大颗泪珠滴在她的衣袖,她死死咬着下唇不发出呜咽,可身子却不自主颤抖起来。叶漠隐心中一颤,他不明白她这样一个动作为何会如此触动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拢入怀中,低声安慰。
他的安慰却好像让她找到了发泄的口子,她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眼泪透过薄薄的睡袍印在他身上,如此温热。
他好像顿时明白了。
“你住在这吧。”
钟谣正哭得昏天暗地,直到听到叶漠隐清明的声音才惊异地抬起头,她想过,想住到叶漠隐家,可是,刚才是他先提出的吗?
她试探着问:“你说什么?”
“你一时间也没地方住吧,女孩子住在酒店也不太好,不如就住在这吧。”叶漠隐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然后又拉了拉睡袍,他站起来背对着钟谣说,“反正有很多间客房,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钟谣哪里会嫌弃,她敢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开心的一件事情了。她抽泣了一会,终于止住呜咽,然后低着头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仅仅扣住的手,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因为她的低头,没有看到叶漠隐背对她时脸上闪过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