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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二月五日 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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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了子荷那天,回到家里,我突然像个傻子一样:先是为我的身子与子荷的身子,仅隔着我的大褂和她的旗袍兴奋不已;接着又记起,救子荷上岸后,眼看着她与王益荣坐着一辆黄包车走远了,于是又感到很惆怅;再听听我的屋里,所谓我的女人正与我的父亲很放肆地浪笑着,于是又感到屈辱、愤恨……种种情绪搅和在一起,我就傻了。
我甚至想,假装水性不好,抱着子荷沉到海底,一同死去,比什么都幸福。
但偏偏子荷还活着;活着也不要紧,偏偏子荷不在我身边活着。
我想漫无目的地走或仍然随便找一处地方继续喝酒。可是我全身无力。我只能在门前的台阶上很狼狈地坐着。我觉得我的脑海逐渐空白,甚至头顶柳条上的蝉鸣也听不到了。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脑袋的嗡嗡声。屋里那种曾让我那么敏感的放荡声,那一时刻,仿佛已彻底与我无涉。
从前,如果父亲一天见不到我,后来终于见了,通常是铁青着脸,怒斥:“你又死到哪去了?!”甚至用烟枪敲打我的头。但那天见了,他很客气,而且带着慌张的神色:“福堂,你回来了?”显然,他未料到在他与我的女人放荡的时候,我坐在门外。他以为我刚发现他们之间的事儿。
我说:“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父亲又问。
“刚才。”我说,“我去绸布庄了。”
父亲放心似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夸奖说,“好。懂得帮爹料理生意了。”
此后,我基本不在芝罘岛。我常以照料绸布庄生意的名义往烟台城里跑。这样,于父亲,于我都好:他可以很放心地与我的女人放荡;我则眼不见心不烦,很幸福,很努力地寻找我梦中的子荷。
好孩子,你的眼神儿很奇怪。
我看出来了,你对我的花烛夜感到疑惑。我的花烛夜很麻木,因为我看不上她,既不冲动,也不激动,所以,我的花烛夜,只有花烛,没有夜。
她跟我父亲做出那种事情,我一点也不吃醋。你不爱一个人,又不允许她爱别人或别人爱她,没有道理。只不过他们彼此爱错了。违背伦理。所以,我愤怒,我不屑他们。但现在,我一点怒气都没有了。我不屑的是自己。你不爱她,就反抗,但是我没有反抗,所以我活该。人的骨子里是具备动物性的。许多年以后,我宽恕了他们。
我明明知道找不到子荷,却偏偏在烟台城里满大街寻找。
每个人的肚子里都有一个虫子。这个虫子很可怕,你不约束它,它就慢慢长大,等它长大了,你的身体就听它的。
这话,我跟前阵子死的那个小老弟说过。他说,这叫人的卑劣性,是天生的,你硬,它弱;你弱,它强,如果你打不过它,人就变坏了。
是这样。
我每天跑,每天一身臭汗,累了,喝酒;醉了,睡觉;醒了,继续跑。
我的眼睛不放过每一个跟子荷相像的女人的背影。
我越跑越野,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我这么好的一个少年,竟有胆量跟我父亲顶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我肚子里的那个小虫子长大了。
与父亲公开闹起来的原因相当简单:家里的生意,他没有心思照料,越来越坏;忽然想起绸布庄的生意,一查帐,结果也是同样的坏。
他把我喊到他的书房,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仍然撒谎说,在忙绸布庄的生意。
“是吗?”父亲盯着我。
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与父亲的眼睛一样可怕。
“我忙着找一个女人。”我实话实说。
“女人?什么女人?你又不是没有女人!”
我大声说:“那是我的女人吗?”
父亲的手伸过来。我看见青筋像蚯蚓似地在上面卧着。
我说:“你能打死我最好!”
父亲的手抖着,最终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