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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苏眉 ...

  •   那天是刚下过一场雨,地上很潮湿,檐上还有水滴滴下来,陈良到饭店的时候已有些晚了,心里还惦记着该要洗车,前一天还跑了一趟县里,那儿正修路,车一开过去就扬了漫天土,全扑在他车上,又被雨一冲,更是脏的可怕了。
      在门口签到的时候碰到林子立,这场聚会是给一位升职的领导庆祝,整个办公室的人全部放下手里的事过来参加,通知到的时候坐他对面的老李捧着他那个万年不变的绿色玻璃茶杯嘟囔;“这些领导,就是爱折腾,这下子不知道又是多少杯酒。”陈良只能在心里笑,老李上次喝多了半夜回家去,他老婆就是大闹一场,还去找了领导,他真是没少丢脸。
      林子立跟他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但是两个人年纪差得有些远,也只能勉强算是熟络,但林子立不在他们那工作,想来是被林父逼来的。两个人打了招呼,才从门口走过来一个女人,脸上带着笑,倒不算很美,只是看着很舒服妥帖,由不得人不对她笑。
      怪不得林子立脸上倒不是那么不情愿。
      说起来今天的这位领导和陈良还是有些渊源,前几年他被他爸扔去部队的时候,才刚拿了驾照,就派他每天早上开车去接人,大概每天七点就要到,然后站在那等,等到七点半才见人家出来,就是这位领导。
      进了会场自然是少不得一阵寒暄,他被拉到大领导那桌,就听见人家说:“这是陈首长的儿子,现在在机关工作呢。”陈良就有些厌烦,怎么着自己见了人都是陈首长的儿子,这些人也真不会看脸色。
      没想到领导还记得他,看见他就站起来握手,笑着说:“陈良嘛,我记得的,五年前我们也算是战友嘛。现在怎么样了?做哪一级工作?”
      战友?每天站在路边等你半个小时的战友?再说能做哪一级,他才二十五岁,能坐进这个办公室已经是有受了照顾的痕迹,还敢做哪一级?
      当然不能这样说,陈良是笑着说:“我是没什么大出息了,尽心而已。”
      这几番寒暄下来,陈良只觉得太无聊,根本不想多呆在这边。推让了半天说自己不能坐这一桌才终于被放掉,林子立才走过来打招呼,陈良退了一步就要让出来,却突然呆住。
      这一大桌子热热闹闹敬酒大声说话的男人,差点要把那个身影挡住。她穿一件深蓝色亮片小礼服,锁骨清楚得有些可怕,可还是让人觉得很精致,两只胳膊像倒出的牛奶一样的白,是瘦了,眼睛显得太大,陈亮几乎觉得那双眼睛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可是她并没看着他,只是低着头静静一勺一勺喝着那一小碗的汤,他怀疑她喝不喝得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好像都是太多。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去打招呼,转身退回到自己同事那一桌,又怔怔地望了那个人一会儿,才终于被赵姐打断。赵姐在他身后啧啧地感叹:“年纪轻轻的,怎么,唉,真是……”
      他这才想起来,先前就听说这位领导的夫人两年前去世了,到现在也没有续弦,只是有个年轻的女朋友,没想到竟然是她。一时间他嗓子就很难受,干哑得说不出话来。
      赵姐凑近他轻声说:“听说才二十岁,还是大学生呢,真不明白,这是图个什么啊。”
      他耳边嗡嗡的响,咽了一口唾沫,终于能开口:“才二十岁……”是啊,她才二十岁。当年她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谁又能想到时光把人雕刻成这个不堪的样子。
      见陈良在听,赵姐越说越起劲:“是啊,你说现在的女孩子怎么回事儿?就那么需要钱?”陈良打断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然早就找得到,不必是现在。
      赵姐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不清楚,都叫她什么‘梅梅’。”
      他有一瞬间的失望,总觉得该是个更美的名字才配得上。
      那年他每天早上在路边等人的地方,旁边就是一所高中,他穿着一身军装,个子又高,站在一辆黑色的豪华车边上,不引人注目都难,每天早上来来往往的学生,总有人盯着他看,或者指指点点,更有几个女孩子看见他就脸红,加快步速走过去,他就想起自己上高中那会儿,只觉得很可爱。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正在百无聊赖地擦车,突然有人站在身后喊他:“解放军叔叔。”
      声音像在跳跃,一下一下,带着些早晨的露水,湿淋淋又轻快。
      他转过身,她就穿着那一身白色的校服站在他面前,他就有些懊恼,怎么以前没发现这群学生里有把校服穿得这么好看的人呢?
      她还是笑着看着他,陈良就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女孩子偷偷摸摸忍着笑往这边看,他马上就明白了,也不说话,只是又看着她。
      她才终于开口了:“解放军叔叔你帮我个忙好吗?”
      他说:“什么忙?”
      她笑了一下,嘴角一个浅浅的笑涡,阳光底下竟然美得有些勾人。她说:“我们每天早上上学太早了,作业又多,我都起不来,还想吃早餐,实在来不及买。我看你好像每天都在这,能不能请你帮我每天买好早餐,我到了学校就跟你拿,好不好?”
      他稍微皱了下鼻子,她已经注意到,连忙说:“我会付你钱的,不会让你为难的。”
      其实有很多拒绝的理由,可是也有更多答应的理由,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愿意。
      于是就这么开玩笑似的成了这么一种局面,每天早上他等待的不再只是那一位,买早餐似乎比开好车更加重要一些,他却很开心,因为他渐渐觉得自己有些了解她了。
      她不喜欢吃红萝卜,所以饼夹菜不可以加红萝卜丝;她不喜欢太甜,可是不甜也不可以,所以要买加少糖的豆浆;她不喜欢太油腻,所以不可以买油饼、油条;她不喜欢肥肉,所以要注意不能有肥肉丁……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月末的那天她接过早餐递给他一张一百元的纸币。
      他不太愿意接,拿了这钱,就好像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可他还是接了,这是她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那一百块钱他没有用过,一直放在钱包里,后来不小心存进了银行,他坐在那呆了好一阵子,终于苦笑一下,觉得白日梦该醒了。
      没想到今天,又把他拖进梦里去。
      吃完饭就是一瓶酒一瓶酒得灌,他并没什么心情喝酒所以并不严重,其他人已经是趴的趴、吐的吐了。
      他注意到林子立很早就带着他那位女伴离开了,也对,来了就好,没必要留到那么晚。
      他却还在做梦,好像留下来能发生一些什么。
      领导喝醉了,几个人搀扶着往门外走,她怯怯地跟在后面,他连忙走上去帮忙,其实并用不上他,只是她抬起眼来,目光凉凉的洒在他身上,他迎着看过去,就见她身子微微的一缩,迅速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司机送领导回家去了,她竟然没跟着,他也说要走,三言两语就成了让他顺道把她送回去,她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始终有两三米的距离,上了车还坐在后座上,他从后视镜上看见她的脸,她始终低着头,瑟缩着,并不想说话的样子。
      他就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先问她:“送你去哪?”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有点无奈地说:“我们学校门已经关了,回不去。”
      她的声音还是湿淋淋的,可是却像放在冰窖里冻了两天两夜,透着寒气。他心下惊诧,不知道她这几年受了什么苦,竟然有点心灰意懒的意思。
      他试探着叫她:“梅小姐?”
      她愣了一下,目光又移到他脸上,然后脸上浮起苦笑:“梅小姐?你怎么知道?”
      陈良说不出话来,总不能说是听别人闲话说的吧于是车里就静下来,好一会儿她才说:“我没吃饱,你能带我去吃夜宵吗?”
      他当然是答应,带她去了一家烤肉摊。她看起来是真饿了,吃得很多,刚下过雨,夜里有些凉,她还是只有那件小礼服,他便把身上的西服外套脱给她。
      她埋着头吃得很快,他只是看着她,这许多年的时间,她做过些什么?她经历了什么?
      看得再努力,也没什么结果。
      吃完后,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很细致的擦了嘴,之后才抬眼跟他说:“吃好了。”
      她真的变了很多,他想。
      “好,那么,呃,现在去哪?”
      “你是四年前的解放军叔叔吧?”她突然问。
      他呆了两秒,才答道:“是。”
      “四年前……”她眼神空茫地看向了远处黑暗中的一个小点,“那一年我才高一。”
      他小心的看着她的表情,总觉得那种苍凉,不该出现在这么一张年轻的脸上。
      “那年你多少岁?”她把眼光转回来问道。
      “那年我二十。还在上大学。”
      “那怎么会去当兵?”
      他尽量轻描淡写的描述他的身世,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最后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陈良。”
      “陈良。”她很轻很轻的唤了一声。他心一颤,好像被小猫挠过一样,烤肉摊的灯光很昏暗,且摇摇晃晃的。她长长的睫毛下一小片阴影,格外动人,他真想俯下身去吻她。
      “陈良,”她靠过来,两只细长的胳膊绕过他的脖颈,眼睛直望进他心里去:“你知不知道,当年我是喜欢你,才找你说话的?”
      她在勾引他吗?他已经不清楚了,因为下一秒,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她的,那么柔软,那么香甜,让他沉进去,沉进去……
      意乱情迷之际,她靠在他耳边说:“去你家吧,人都看呢……”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他的屋子。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她正用手撑着脑袋,躺在他身边瞧他,他眯着眼睛笑,转过身来吻她。她脸上一片红晕,害羞的眨了眨眼睛,没了妆,她就像个平常的小女孩。
      “你真好看。”他说。
      “你也是。”她摸着他的脸说。
      他又探过去亲她,她躲开了,嗔道:“你怎么没完没了的。”
      “你好看嘛。”他耍无赖。
      她扑哧一声笑了:“多大的人了,小孩似的。快洗脸去,脏死了。”
      他嘟嘟囔囔的爬起来,去了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了他的白色衬衣,在厨房忙忙碌碌的。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突然的从背后抱住她,她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回头看见是他,就马上安了心,笑着骂他:“讨厌死了,不许抱我!”
      他才不听,反而更抱紧一些,就这样吻住她,她挣了挣,便倚在他的胸膛上。
      一室的阳光,好像这就是一辈子的幸福了。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勾引我。”
      “我没有……哎呀,鸡蛋熟了。”
      她一下跳起来,关了火,从锅里端出碗来,放在桌上,说:“快吃吧,你这什么都没有,就剩俩鸡蛋了。”
      他乖乖过去吃了鸡蛋,她在对面一直在翻来覆去的看自己的手,便问她:“手怎么了?”
      她瘪瘪嘴:“我左手剪指甲总怪怪的,你看,不整齐了吧?” 她把右手伸过来给他看,果然,是有些奇怪。
      “我帮你剪吧。”
      “嗯,好吧。”
      他从一堆杂物里翻出指甲刀来,在阳光底下给她剪指甲。
      终于剪完了之后,他才抬起头对她笑道:“好啦,你看看。”
      她眼眶有些红,他一下僵住了,轻声说:“怎么了?”
      她吸了吸鼻子,笑着摇了摇头:“没事。你有烟吗?”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烟来,她拿过去,熟稔地点起一根抽起来。烟雾萦萦绕绕飘到空中去,然后消失不见。他静静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一根烟抽完,她才幽幽地说:“呵,你看,我已经不是那个高中生了。我现在很脏。”
      他握住她的手,想叫她的名字,却叫不出口。
      她转过脸来看他:“你喜欢我?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名字吗?你知道我过去在做什么吗?”
      他只能沉默。
      “他比我大三十多岁。”她的眼神让他觉得恐怖。“有时候我觉得他恶心,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厌恶我自己。”
      他不能描述她的表情,他只能握着她的手,默默地听着。
      “我才二十岁,我的人生却已经完了……”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他坐过去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眶发红,声音干涩:“怎么会呢?你是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呢?”他轻轻地吻她的发,她已经哭得颤抖。
      许久许久,她哭累了,终于睡过去,他握着她的手守着她,可是没过多久便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昏昏沉沉里醒过来,手边冰凉,她已经不在了。
      她睡着的地方整整齐齐叠放着他的衬衣,茶几上一张便笺,他拿起来看,手竟然颤抖起来。
      “陈良,今年我二十岁,正是那年你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的年纪。那一年我还是个公主,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可是那一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到现在,我却到了这种难堪的境地。
      这十二个小时,我很快乐。这不是爱情,我知道。
      谢谢。
      苏眉”

      苏眉,他一遍遍用拇指摩挲着这个名字,纸上有泪痕。
      这不是爱情。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她,甚至,从没拥有过她。
      果然是场梦,天一亮,便醒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忘记,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汇。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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