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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箫韶凤来仪(六) ...

  •   “你不必愧疚。”良久,沉霖先行打破了沉默,一矢中的,道破了渊忐忑无言的缘故。

      渊仍是不语,她又说道:“换做我也会如此,事事难料,谁又能早知此事呢?我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也不必说对不起。”

      她一下子便把他所欲尽之言总结完了,原本之沉默是因无从说起,而下之沉默却是因无话可说。他静静地望着她,不知说些什么好,却觉得同她说说话,应可减少她的痛楚。

      “你……会不会很疼呢?”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明知定是疼痛难当,还是如此问了,觉着此时自己不似平时,连话也说得不利落了。

      她咧嘴笑笑,说道:“还行,比原先好多了。”

      似乎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他又说道:“饿吗?我让他们做些吃的来。”

      她也摇头否决了,痛感大作的时候,怎会记得饥饿感呢?

      似乎再提她的伤不是一个好话题,他便故作轻松道:“真想不到你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呢,与我想象中的真是大相径庭。”

      她有些不满地撇撇嘴,嘟囔道:“说得好像我以前无恶不作一般……我没对谁痛下杀手罢?就算做了什么,也都是被动地反抗而已罢?更加不曾折磨过他们罢?李芸琪都成这副模样了,再这么折腾她,且不说遭不遭报应罢,光是想想那张脸,做梦都会惊醒的。”

      他低笑了两声道:“人之初,性本善。你这是找回了本性么?”

      “本性?”她并不苟同,她的本性怎么说也不是善良罢。

      他却莫名其妙地低叹两声:“似乎有点效果呢,也好。”只是声音太小,她未听见。

      被他的话哽住了,她不知何言以对,只是用右手搔搔脑袋,并不说话。

      又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中,还是她先开了口:“我的眼伤多久才会好?”疼尚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无法用眼,十分不便,如此黑暗也令她心慌。

      他轻声答道:“愈伤不需太久,但只怕你会觉得疼,无伤也睁不开眼。不过我想到达千年雪山之时应可恢复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放心,即便你看不见,我也可代替你的双眼,为你指路。”

      她微微一怔,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听着,皆觉得有些别样的情感在里头,不禁又想起中午时那个未揭开谜底的谜题。这让她有些心慌,甚至超过了对暂时失明的不安。

      窗外拂来夏夜的晚风,掀起幽绿色窗帘,好似夏叶纷飞。她轻轻地攥起拳头,有些忐忑地问道:“我……我想问你,那个谜题的答案。”或许只是做戏,或许只是假意,但她已不想逃避,挑明了说,两人皆会好过些。

      不曾料她会旧事重提,当时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意应和了她几声,满足她一时的恶作剧之心罢了,尽管那答案是肯定的。他有些犹豫,缓缓说道:“我……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罢。”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却又那么真实。

      隔着纱布望着他,她仍能感到那一抹温热的目光正包裹着自己,她轻声说:“说罢,早在云暮城时我便想问你了。只是发生了太多事,一时间忘了。”其实在云暮城时什么也未发生,不过是她自己发现了什么罢了。

      本来犹豫不决的他,听见了“云暮城”三字,却蓦然清醒了一般,笑道:“其实只是我随口说说的罢了,哪有什么谜底呢?”若是她能看见,定能察觉他转颜的瞬息,只是她看不见。

      “是吗?这样啊……”她随意接道,也不是失望,只是有些奇怪,不知他为何突然不说了,心中仍为那个谜底忐忑不安。是自己多虑了吗?她暗自问道。

      沉默总让人想起很多东西,譬如眼下,似乎话题一再地出错。陷入沉默后,她再次打破了它:“我想睡会儿。”兀自盖上了被子,偏过头不去看他。

      他却蓦然起身,向门外走去,想起今日种种。她不责怪,倒令他有种道不出又咽不下的感觉,本想借机探得乌夜意图,却不知反赔了夫人又折兵。胸中抑郁难当,闷在胸口极是难受,总觉得想宣泄一下。

      步于走廊上,蒙面人纷纷看向他,目光甚是不善,他盯着他们暗自想来:若无乌夜,便无李芸琪;若无眼前这群乌合之众,自己便能挫败乌夜,不会落于人手。如何思虑皆觉着眼前之人着实不顺眼,正好发泄他内心的苦闷。

      沉霖不知渊为何忽然走了,却也未多问,靠于松软的枕头上。针伤已不要紧,只是微有些疼痛,眼伤与划伤却甚是厉害,几乎疼得她无法呼吸,手脚已被汗打湿。她轻声呢喃道:“啊,感觉还真是糟糕呢……”其实她早已醒来,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是渊对于那个传说的描述。

      侧首望向他方才坐过的位置,凭着感觉去触摸,犹有一丝余热,心里却凉凉的,她自言自语道:“何必瞒得如此辛苦呢?我又没说不肯帮你。嘁,真是一点也不坦诚……”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尽管目之所及只有惨白的纱布。

      门外却蓦然传来阵阵痛呼声,她警惕地起了身,也顾不得指尖疼痛,硬是扶着墙靠着感觉接近走廊。刚想走出门,她不禁苦笑,即便出去又如何?现在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如此反而更危险。最终,她只是靠在门框里,静听走廊里的动静。

      那些蒙面人早知不是渊的敌手,但仗着乌夜在,也有恃无恐。却不料他突袭,毫无防备之下损伤数名队员,且众人分散,不易结阵攻击,毫无章法的乱箭自是伤不了他丝毫。

      乌夜闻声而出,虽甚是震惊,却也很快冷静下来,张弓搭箭,动作如流水般行畅,仗着自己曾射中他一箭,信心满满地发了箭矢。只是她也不想,来时渊不但要自保,还要顾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况乎当时己方是有备而来,阵法集结、号令统一,自是略占优势。现如今唯他一人耳,己方又先乱了阵脚,形势已异矣。

      那箭被他硬生生地截了下来,折断了踏于脚下,他笑道:“乌夜,忘了告诉你,愤怒也是个好东西,不只是仇恨而已。”话还未落,他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招招致命,直指乌夜。黑衣蒙面之众纷纷出手阻拦,奈何实力悬殊,不仅无法阻挡他对乌夜的攻势,反使自己丧了命。他正如喋血修罗,杀红了眼,衣上却不沾染血迹分毫。

      毕竟是久战良将,乌夜不会因此被吓退,仍是有条不紊地躲避着。只是形势紧急,她已无法置他于死地,唯有逃之夭夭矣。乌夜抬眼一望,恰好这刑讯室于楼顶一层,她自然也暂时休憩于此。她借机攀缘上椽梁。渊见她要逃,便将真气运向屋顶,却不知正中她下怀。她早料如此,毫无悬念地避开了真气,而那真气将屋顶了击穿一个大洞,她正好借此逃脱。

      虽有不甘,但也知再也追不上了,自己因追击蒙面箭手而从顶楼一直下到了二楼,于上于下皆是有利地势,却因此离乌夜太远,再难追及。李芸琪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可怜虫,而乌夜才是幕后黑手,就这样放过她,他心有不甘。一时间怒火中烧无处泄,只可怜了那帮蒙面人,无一逃出他的手掌。有些甚至来不及痛呼一声便失去了意识,死得也算安稳,至少并无痛楚。

      耳畔接连地传来不熟悉之人的痛呼声,她便知是他突出重围了,安心地坐于门框边,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在蔓延。仿佛有他在身边,心里便安稳了。这种安心无关乎武功、智谋,无关乎脾性、相貌,无关乎权利、人脉,只是如此地心安着,恍若无风的水面,温暖而平静,不起一丝涟漪。

      “真是奇怪的感觉……这算什么?有何可安心之处?真是莫名其妙……”她乱七八糟地自言自语着,外面的痛呼声却是愈来愈少了。

      直到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一阵平稳的脚步声渐近,轻缓地踏于她心弦之上。距她近几寸之余,是那冰凉却又温暖的存在。他缓缓地伸出手,对她微微一笑,说道:“把手给我罢,这样,我便可成为你的眼睛了。”

      他的声音轻缓,仿佛早春的第一缕朝光,划破沉默了一季的寒冬。是初升朝阳,是破冰清溪,是发芽柳枝,是拂面晨风,将她寒彻的心扉缓缓解冻。

      她也回了他一个淡然的笑容,淡然如水,君子之交。至少她是如此想的,或许他的确在利用着她,但也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虽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但自己或许可以帮得上他。如此想着,她将手递与他。那触感还是那么冰凉,心里却暖暖的。

      她一直未告诉他,他是她第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起初,是因为她觉得这么说有些丢人,后来是因为发觉他其实并不那么欣喜这个事实。

      他拉着她的手,扶着她一步步走下阶梯。初时失明尚无法适应,她走得很缓,他也不敦促,只是默默地陪着她走。空荡荡的酒楼里尸首遍地,唯有风声与两人的脚步声时时作响,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我说……你还是背着我走罢,这样太慢了。闹出如此大动静,我怕会惊动别派人马,还是早些去水津的好。”她提议道,略带犹豫。因为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虽然他不是第一次背她,但却是第一次由她提出,有些不好意思。

      小半会儿未得到回应,冗长得令她以为是他未听清,正欲再开口,只听得他一声“好罢”自己便双脚腾了空,双手自然地搭于他的肩上。刚才那阵犹豫是为何呢?她不知所以地想道。

      只是很久以后她才听他说,那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可以心安理得地牵着她的手,便希望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走下去。

      出了酒楼的门,所幸马尚在,或许他们根本未料及这两人还能逃走罢。牵了马,他将她安置于马上,再一跃身,自己也上了马。

      一骑绝尘,两人驾马而去,很快便消失于音鸣城笙歌处处的夜晚之中。“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啊。”她随口叹道,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欣赏那随风而起的韶音阵阵,歌声不绝。

      他轻笑一声道:“看得见时你不曾如此感叹,而今看不见了反而赞叹起来,可真真奇怪呢。”

      “是啊,看得见时不觉得有多美丽,看不见时才知自己所见的,是如何瑰丽之壮景。不是总说吗?错过的,才是最美的。”她微笑着说道,声音轻若凉风,细若绵丝。

      他闭上了眼,只一秒便又睁开,兀自喃喃道:“错过的,才是最美的吗?”声音低沉,她还来不及捕捉到,便已消匿于夜空之中。

      出了城门,一直未见有人追上,想必是未惊动别派之人。

      晚风穿林而过,沙沙作响,月色流光,将一片深沉的墨绿点亮。那是一片盛夏时节傲然挺立的密林,绿叶似水,深晦如潭,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仿佛暗影中展露的一星光明。

      “你觉得,乌夜在为何人卖命呢?”她蓦然说道,声音于空旷的城郊听得格外清晰。

      他稍稍思忖,缓缓说道:“还真不好说,乌夜本是暗月的南使,能成为尊使,必是德高望重、誓死效忠暗月之人。如今看来她是早已潜伏于此,欲暗中击垮暗月了。隐村焚毁后她也不再隐藏,一直追踪着我们,只是我们不加察觉罢了。”顿了顿,又道:“会是谁呢?能在十多年二十年前便有如此远见,谋划到今日这一步,犹不曾浮出水面,可真是个神秘之人呢。”

      “你知道隐村里皆藏着些什么派别的人吗?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只有一人蛰伏于隐村,面对暗月、夏武帝手下如此多高手汇聚,那样太无胜算了。”她沉着声分析道。

      “除了暗月、皇帝的人,还有一些先帝旧部,隐逸江湖的高人。隐村里但凡是有些年纪之人,无一不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之人。只有些小辈或许是有心栽培、或许是掩人耳目之用,不知详情罢了。”他回答道。

      她叹声道:“真是复杂,先帝旧部应可先排除。人都死了,旧部也该树倒猢狲散了罢?至于那些江湖高人,谁知他们是否特意蛰伏于隐村,以俟良机呢?”

      “是啊,事情愈来愈复杂了。”他附和道,抬头望去,他又低声说:“月明多被云妨,如今天尚未亮,阴云又起,夜路可不好走呢。”

      她抬头望月,尽管什么也看不尽,犹可感觉那光亮逐渐微弱。阴云遮天,皎月深藏。树林里阴风阵阵,黯然无光,不时窸窣作响,恰如黑夜里作祟的魍魉,令人心慑。

      她轻声一叹,这条路从来就不好走,她又何尝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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