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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八章 箫韶凤来仪(五) ...

  •   “霖,霖。”沉霖听见耳畔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想醒来,却醒不来。头疼欲裂,眼痛甚之,指间传来的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更是牵扯着她的每一条神经。

      恍惚间,一抹雪白的身影于眼前晃动,白中染血的衣衫,似是冰池中初绽的红莲。那苍白的容颜此刻正满是忧虑,冰凉而修长的手指轻点于自己的眼皮上。那种冰凉的触感自他的指尖传来,缓解了眼中一阵阵的刺痛。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反复地呢喃着同一句话。

      渊看见她的嘴唇在嚅动,起先以为她是因疼痛难忍而发出的沉吟声,后又见她呢喃不止,仿佛在说着同一句话。

      后来,他停下了为她治疗眼伤的手,因为他终于听见了她反复呢喃的那句话:“你终于来救我了吗?渊。”原来她一直在期盼着,等待着,从未绝望。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轻轻地抚过她红肿的双眼。若非乌夜来视察,他还不知她已遭遇不测。来时正看见李芸琪持着尖刀刺入她脸上的伤口,所幸只是微微入肉。后来的事,他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她惨白的面颊,以及左眼下那道深深的刀痕,耳畔不断地传来李芸琪的求饶声,自己却已没了感觉。直到乌夜拉住他说:“救人要紧。”他才住了手。

      那时的她明明已经失去意识,明明已经疼得了无直觉。却不知为何,在他抱起她的那瞬间,心安地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一如现在她唇边那浅浅残月。

      他轻轻支起她的头,为她的双眼缠上纱布,口中时不时地说着:“对不起。”她却听不见,只是沉沉地睡去了。也好,如此便可不受那钻心痛的折磨。

      “你要的药来了。”乌夜将药碗递与他,他将药递及她的唇畔,轻声道:“喝了罢,会好受一些。”然后将药缓缓倒入她口中。

      沉睡中,她只觉得有一股浓郁的中药味袭来,苦涩难当,下意识地想去抓住什么,不过还是喝了下去。

      他不知为何,她的手会在喝下药时抓住他的衣袖。她太虚弱了,根本抓不住,只是一掠而过,又摊于床榻边了。初见这双手时,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施针者的愤怒,也有对她的怜惜,但更多的却是对于自己的悔恨。

      短短的半个时辰里,他无数遍地责问自己:

      若不是他图一时之快太过声张;

      若不是他不察蒙面女子之意图;

      若不是他过于信任敌人;

      若不是他醒悟得太迟:

      ……

      她怎么会变成眼下这副模样?怎会凭白遭这一份罪?

      看着她苍白中染血的容颜,他只觉得想将整座酒楼都掀翻。只是她这般模样,自己怎能不理不问?按捺着心中汹涌的情绪,他暂且静下心来为她疗伤。

      郁郁不欢的半个多时辰过去了,总算是将她的伤处理停当。并不是什么很难处理的重伤,却因是她,他才急得焦头烂额,才在完毕之后松了口气。针伤虽疼,却不伤皮肉,除了细细地为她缠上厚纱布以免碰伤外,唯有疗养矣。脸上的伤也无大碍,只是恐怕会留下疤痕罢了。而眼疾颇为凶险,那辣椒水即便是常人也不堪忍受,更况乎引发了她的旧疾?以前不过是沾染了雨水,已是不容轻视,而今是辣椒水,他更不敢怠慢。药中也未放甘兰增甜,生怕坏了药效,留下病根。

      好不容易处理完她的伤势,他才闲得下心来细想。在云暮城时便已觉得奇怪,按理说他与甘兰的诊断不应有误,她的眼疾于沐雨城时当已痊愈,可为何沾染了大雨便复发了呢?若说在沐雨城时是还残有些毒渣,那么也应在云暮城中治好,可为何如今再次复发呢?他着实想不明白,她的脉象平稳,了无异常,根本找不出源头。

      且先不管这些,如果再复发就再治一次罢。他暗暗想来,然后将目光转向那个罪魁祸首——李芸琪已被他失去理智地折磨了一遍,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现在正鲜血横流,更是不堪入目。

      李芸琪正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她本以为后果最多不过是乌夜小小处罚一下,毕竟乌夜曾说他们的目的是要将降世妖女抓住,然后使之得到应有的惩罚。自己现在虽是不听命令行事,但也不算什么大错,岂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若不是乌夜出手相救,自己恐怕是活不到现在了。

      乌夜辨出了渊那寒冷而不带一丝情感的目光,甚至是自己也有些惧怕。如此相近的距离,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她自己也甚是气愤李芸琪的擅自行动,但毕竟留着她还有用处,犹不愿渊对她不测,便赶在他动手前先卖个乖——拂袖扇了李芸琪一个耳光,狠狠道:“废物,我曾交代你的,你都忘了吗?”

      “属……属下不敢。”李芸琪颤着声回答,也知此乃乌夜的缓兵之计,但愿眼前这个冷眼看着自己的男人会放自己一马。

      乌夜掏出手巾擦了擦手,俯视着李芸琪那张血痕累累的脸低声道:“真是脏了手。”又转颜对渊道:“这些个废物是我没调教好,让你们受惊了。至于她,我自会好好处置,这点请你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了,乌夜,你还想留着她吗?若是如此,那我也可让你留不住她。”渊冷声道,神色冷到了极点,如同暴雨欲来之前夜。

      乌夜一时没了主意:“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便知道渊的用意了。

      渊俯身抓住李芸琪的头发,硬生生地将她拽起,冷冷道:“你知道她为何不让你动沉霖分毫吗?”并无疑问的意思,紧接着道:“那是因为‘凤栖梧桐得天下’的那个传说,只要在祭坛里,凤凰自愿献上最纯正的鲜血,凤凰所指定者便可得天下。若是献上的血有丝毫不纯正,将触怒神明,祭祀时不但不会得到天下,还将遭到天谴。所以,凤凰不可有丝毫闪失。”

      李芸琪一时愣住了,双目无神地念着:“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个贱人不可能是凤凰……”还未说完,渊便将她狠狠地掷下。她的额头撞上了床脚,伤口尽裂,他只狠狠地丢下了一句:“你不配。”你不配这么说她。

      乌夜自知无法阻止他说出真相,只得任他恣意妄为,只是可怜了这个傀儡,被人折磨、利用至尽犹不得善终。

      渊未给她任何精神上的喘息,又道:“知道这个你视为救命恩人的女人是谁吗?呵,你可是熟悉得很啊,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了怎会不熟悉呢?还记得那个和蔼可亲的娘亲吗?现在变得如此年轻美丽,比你更甚,你甘心吗?”知道李芸琪的名字那一刻起,他便知晓她已经被利用了。如此愚蠢的女人,要利用起来也是简单的。几个巧立名目的理由,一些捏造的谎言,便可以让这个连心也焚烧得丑陋的女人听命于己了。

      李芸琪勉力抬起沉重的脑袋,血眼朦胧地望着乌夜。曾经是抚养自己长大的母亲,现在是救己于危难之时的恩人,无论哪个皆是当令她感恩戴德一生的。然而,若这一切从头到尾皆是骗局,便另当别论了。

      她颤着声问乌夜:“乌夜大人,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眼前的这个女人两个举动,便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令她一时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事到如今,再说些辩解的话恐怕即使能糊弄过去,李芸琪也不会毫无疑心地为自己卖命了,乌夜便索性说破:“是,又如何?”

      李芸琪震惊地望着她,她甚至不多辩解几句便爽快地承认。

      乌夜又冷笑一声道:“仇恨可是个好东西。当初那场大火我也是始料未及,不过那点蒙汗药不至于难倒我。我本想让你自生自灭,毕竟隐村一毁,我也无伪装成农妇之必要了,你更是了无利用价值。不过后来我又折回了,想想你这种尖酸刻薄的性格最好掌握了,不如让你面容尽毁,再嫁祸给公主,你定会不惜毕生余力去追寻她,让我们省很多事。”稍顿了顿,又道:“你的确未让我失望,自小我便教你射箭,但你总嫌弃女儿家不应如此粗鲁,不肯下苦功,始终是个半调子。自从懂得了仇恨之后,你勤学苦练,甚至还帮我带出了一支弓箭队,虽水准欠佳,但也聊胜于无。可惜啊,功亏一篑,你若不是违了我的心意,我还想多利用你一会儿呢。是你自作孽,不可活,无关于我。”

      既然她已知真相,便再无利用价值了。对于无利用价值之人,乌夜向来是弃之不顾的,此番也不例外,她一摊手,对渊说道:“你要如何整治她,我也不管了,随你罢。”信步向门外走去,看也不看李芸琪一眼。

      “真是冷血呢。”望着乌夜的背影,渊随口道。目光又转回李芸琪的身上,这个可怜的少女已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弄得神志不清了,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泪血交融,错乱地流过烧伤遍布的面容。

      很可怜,若是她不曾折磨过沉霖,渊会这么想。然而事实非然,他对这个女人只有厌恶和憎恨,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冷冷地扫了一眼隔壁的刑讯室,他低声道:“就让你尝尝自己制造的东西用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滋味吧。”执起桌上的毛巾,隔着毛巾抓起李芸琪的手臂,欲将之拖到隔壁。

      “渊。”他蓦然松开了手,回身望向沉霖,确信那一声呼唤是出自她。

      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何从说起,又觉相望无言。良久,他只是怔怔地说了句:“你醒了?”此话无任何意义,显然她已用未受伤的右手支起了身体,正望着他。

      “给她个痛快罢,渊。”她的声音淡如温水,缓缓地流过他的心头。

      他无法相信这是她说的话,甚至李芸琪也无法相信,她竟如此轻易地原谅了将自己折磨得生死不欲的人。

      见两人皆是一副甚是惊讶的表情,她淡然一笑,说道:“那太残忍了,我知道的。”

      从一开始她便知李芸琪是个十分可怜之人,纵然她对自己百般折磨,也曾起过报复之心,却终是觉得太残忍了。光是看着她那张烧伤累累的脸,便觉得下不了手了。前世再怎么勾心斗角的纷争,也不过是权势、利益间的争夺,不见血、不伤皮肉。哪怕是落败了,也不过是落个身无分文、名声扫地的下场,性命无碍、身体安好。眼前如此血淋淋的争斗她还是头一回见,再怎么坚强、冷漠的人也无法不起波澜。那样的可悲,怎还忍心添上一刀?

      “那种感觉经历过便知,现在我犹能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又何必再牵连一人呢?她是很可恨,但更可怜,莫再折磨她了,给她个了断罢。”她缓缓道来。她绝非善类,只是与这古代刀光剑影、阴谋连环的残酷较之,她倒当真是心太软了。作为一个现代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那种残忍得令人发指的酷刑,即便不是对自己使用,也觉得似是给心上添了血淋淋的一刀。

      渊望着平静的她,蓦然笑了,说道:“那我便依你所言罢。”转身向李芸琪,说道:“将死之人,还是告诉你最后的一点事实罢。那场火是林濂睿放的,那个你朝思暮想之人。不过他连名字也是假的,你知道也无意义了。这里所有人皆亏欠于你,唯有她,不但丝毫未损害过你,还轻易地放了你。”渊稍顿了顿,又道:“可你呢?对乌夜感恩戴德,心里还惦念着老情人不放,为门外那群利用了你的士卒们传技授意,独独对她百般折磨,以怨报德,以德报怨。”

      李芸琪怔怔地望着她,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呜地哭着,最后用仅有的气力呼喊:“杀了我罢,杀了我罢,活着也没意思了……”这个女子不过活了十六年,正当年华,却已是沧桑不已,人生再也无活着的趣味与目标。死,倒更是一种解脱。

      渊的动作很快,只一挥手,李芸琪便断了气。无血无痕,甚至看不清动作始末李芸琪已倒下。她将手搭于缠了纱布的眼上,叹了口气。

      他却误以为眼疾正犯,疼痛难当,急切地步于床榻旁,殷切问道:“很疼吗?”声音轻柔,恍若晚春山谷里的涧泉。

      她摇了摇头,说道:“没事。”

      话题仿佛便断在了这里,两人沉默不语,唯有平稳的呼吸声时刻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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