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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曲有误,周郎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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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玩尽兴后,日头已偏西,两人这才策马返城。
既已当众应下邀约,自然不能爽约。
回府略作梳洗,换过一身干净的月白深衣,便联袂前往清晏居。
白日里孙策那句应答早传遍了相熟的年轻士子之间,此刻酒楼内外竟聚集了不少闻讯而来,欲一睹两位风采或结交攀谈的人。
两人刚踏入清晏居大门,便见厅内人影攒动,比平日热闹许多,目光霎时汇聚过来。
“阵仗不小。”孙策低声笑道,声音里并无怯意,反而饶有兴味。
大厅中央已有人等得心焦,索性请来乐人抚琴助兴,清越琴音流淌其间,稍减了几分嘈杂。
见正主到来,琴音未停,但许多道目光已灼灼投来。
只见两位少年郎君并肩行入,孙策笑容爽朗,顾盼生辉,周瑜则面色沉静,举止清雅,如璧玉映辉,顿时满室生光。
“孙郎!周郎!在此处!”白日邀约的那位友人连忙起身挥手。
两人含笑走去,在他身旁落座。
这一坐,周围早有倾慕或好奇者按捺不住,纷纷举杯近前致意。
孙策来者不拒,谈笑自若,周瑜虽言辞不多,但应对得体,态度温煦。
少年人脾性相近,意气相投,不多时,这一席便扩展成热闹的一圈,酒酣耳热之际,气氛愈发融洽。
既是宴饮,美酒自不可少。
孙策酒量颇豪,举杯畅饮,面不改色。
周瑜坐在他身侧,旁人敬酒,他也从容应下,只是饮得稍急。
不知不觉间,数盏下肚,他的脸庞渐渐染上浅绯,眼神却依旧清明,坐姿笔挺,唯有细看,方能察觉那眸光比平日略钝了些,反应也慢了半拍。
孙策正与人高谈阔论,手臂无意间碰到周瑜,觉出他身体有些微僵,侧目一看,心中了然。
他伸手在周瑜眼前晃了晃,凑近笑问:“醉了?”
周瑜缓缓转过脸,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脸上,似乎辨认了一瞬,才轻轻吐出二字:“阿兄。”
“嗯,在呢。”孙策笑意加深,极其自然地伸臂揽过周瑜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些,口中戏谑,“我们周郎文武皆能,偏这酒量,还需历练啊。”
周瑜任由他揽着,没有答话,也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望着席间众人谈笑,眼神有些空茫,神思飘到了别处。
孙策一手揽着微醺的周瑜,另一手仍能举杯与旁人交锋,言辞机敏,豪情不减。
周瑜的头不自觉微微偏向孙策肩侧,呼吸间萦绕着孙策身上干净的气息与淡淡酒气,竟奇异地让他有些昏沉的头脑感到一丝安定。
正当席间气氛热烈之际,或许是受了这边喧哗的影响,厅中那淙淙琴音忽然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滞涩,一个音略微偏移了应有的清亮,变得有些含糊。
这微小的不谐,在满堂笑语中几乎无人察觉。
一直静默的周瑜却倏地抬起头,循声望去,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抚琴的乐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在那一刹那锐利,哪还有半分醉意朦胧。
他这突如其来的专注反应,立刻引起了身旁孙策的注意。
孙策停下与人的对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同桌的其他人也渐渐察觉到异样,纷纷收了声,疑惑地望向周瑜,又看看乐人。
满室喧哗稍歇,那琴音中的一丝不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里,反而被放大了些许。
周瑜盯着那略显慌乱的乐人,薄唇轻启,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高,却足以让近旁的人听清:“错了。”
众人尚在茫然,那乐人已满脸通红地停下手指,站起身,朝四面团团作揖:“小可一时走神,弹错了音律,扰了诸位雅兴,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随即惊叹之声四起。
在如此嘈杂环境,自身又已饮酒微醺的情况下,竟能瞬间捕捉到乐师细微的失误,这是何等精妙的音律造诣与专注力!
孙策惊讶地转过周瑜的脸,对着他犹自清澈却带着些许执拗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笑问:“你都醉成这样了,耳朵还这么灵?”
周瑜看着他,没回答,似乎那一下子耗尽了刚才凝聚的精神,眼神又慢慢恢复了些许迷蒙。
席间已有博闻者抚掌笑道:“妙哉!可谓‘曲有误,周郎顾’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会心而笑,连连称是,看向周瑜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欣赏与钦佩。
经此一事,孙策倒不敢再让周瑜多饮,自己也收敛了些,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照顾身边人上。
约莫人定时分,宴席渐散。
孙策见周瑜虽安静,但步履已有些虚浮,便果断辞别众人,半扶半揽地带着他离开了清晏居。
夜风微凉,吹在脸上稍减燥热。
孙策让周瑜靠着自己,频频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口中念叨:“没发热吧?头晕得厉害么?”
“没有。”周瑜忽然出声,回答得倒是很快,只是语调平直。
孙策被他逗乐,借着街边灯笼的光看他:“那我是谁?”
周瑜抬眼,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阿兄,孙策。”
“还好,还没醉到不认人。”孙策笑起来,手臂稳稳地扶着他,慢慢往府邸走。
回到周瑜住处,孙策立刻吩咐下人去煮两碗醒酒汤。
周瑜被安置在坐榻上,背靠着软垫,既不嚷着要睡,也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因为酒意而格外水润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追随着孙策忙碌的身影。
孙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查看炭盆是否够暖,又叫人备下热水,一回头,就见周瑜安安静静地歪在那儿望着自己,眼神专注得有些发直,平日里的沉稳持重褪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懵懂稚气,看得孙策心头一软,觉得他这模样实在有趣又可爱。
“来,把这个喝了。”孙策接过侍女端来的醒酒汤,试了试温度,递到周瑜面前。
周瑜看了看碗,没动。
“听话,喝下去明天头才不会痛。”孙策耐心劝道,语气像是哄孩子。
周瑜似乎听懂了“头痛”二字,这才乖乖接过碗喝起来。
孙策守在一旁,直到看着他喝完,自己才端起另一碗,一饮而尽。
醒酒汤下肚,似乎带来些暖意。
孙策又张罗着让人备好沐浴的热水,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在周瑜面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伸出手指晃了晃:“现在清醒点没?该去沐浴了,洗去一身酒气,睡得舒服。”
周瑜反应依然慢,但理解了他的意思,点点头,自己站起身,虽步伐不如平日稳健,却还是稳稳地走向浴室方向。
孙策不放心,让人在门外小心候着。
待两人都沐浴完毕,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发梢还带着湿气,周瑜脸上的红晕褪去一些,但困倦之色明显。
孙策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一边挥退下人,一边很自然地走到周瑜床边坐下:“我今晚在这儿歇了。”语气理所当然。
周瑜看着他,没有流露出惊讶或反对。
孙策初来舒城,两人刚行过升堂拜母之礼的那段时日,孙策便常常寻各种借口赖在周瑜房中同寝,有时说夜里谈论兵策未尽兴,有时干脆直言“公瑾身上有清气,闻着安神,必能得好眠”,吴夫人知他们亲厚,问过周瑜不介意后,也就由着他去。
久而久之,同榻而眠成了两人之间无需言明的习惯之一。
今夜,或许是因为确实头晕身乏,或许是因为这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周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自己先躺到了里侧,给孙策留出位置。
孙策吹熄了大部分灯烛,只留远处一盏小灯晕着朦胧的光,然后利落地翻身上榻,在外侧躺下。
他侧过身,面朝周瑜,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他脸色,又伸手掖了掖他颈边的被角,低声道:“快睡吧,我在这儿。”
周瑜“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酒意与疲惫终于彻底上涌,他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均匀。
孙策却没有立刻入睡,他就着昏暗的光线,静静看了周瑜熟睡的侧颜许久,确认他眉宇舒展,并无被梦魇惊扰的迹象,身上也不发热,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白日里那场噩梦带来的阴霾,似乎已被这一整日的相伴、驰骋、宴饮和此刻的安宁驱散殆尽。
倦意袭来,孙策也阖上眼,不久,沉稳的呼吸声便在榻间轻轻响起。
两个少年身影在锦被下依稀可辨,俱是容颜美好,姿态安然,在这静谧的春夜里,共享着一份无人打扰亲昵无间的安稳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