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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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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梅雨季让每一条巷子都浸泡在黏腻的湿气里。
老城区的居民楼像被遗忘的积木,挤在逼仄的巷弄里,青苔顺着墙根蔓延,墙角爬满深绿的苔藓,像一张张贪婪的嘴,啃噬着斑驳的墙面。
空气里飘着下水道返潮的腥气和巷口饭馆后厨飘来的油烟味。
白砚辞家住在巷子最深处那栋灰朴朴的筒子楼里,那是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窝。
白砚辞坐在房间的背靠倚上,台灯的光晕勉强圈住摊开的习题册,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是从废品站淘来的旧书。
少年握笔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处凸起的骨节像是某种无声的倔强,指腹上那层薄茧记录着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
窗外的蝉鸣拔高了一个嗓门,聒噪得让人烦躁,白砚辞皱了皱眉,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他伸手去擦,却发现掌心里全是汗。
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像个蒸笼,蝉的叫声成了这间小屋里唯一的活气。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很轻,但白砚辞的后背还是下意识绷直了。
他看见门缝里漏进来的走廊灯光被一道影子切断,母亲林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带着一身比梅雨季更沉重的疲惫。
"我回来了。"
林慧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弯腰换鞋时,后颈处露出一截晒得发红的皮肤,超市的红色马甲后背湿透了一大片,贴在瘦削的脊梁骨上。
白砚辞闻到了她身上混杂着汗味、油烟味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那是生活最真实的滋味。
她抬手揉了揉腰,动作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看见儿子桌上的习题册,眼睛亮了亮
"还在做题?别太累了。"
她说话时喉结滚动了一下,白砚辞知道那是咽口水的动作——母亲总是舍不得喝超市里卖的矿泉水。
白砚辞低下头,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没事。"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林慧已经习惯了儿子的沉默。
封面上的"江城六中"四个烫金字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一个月前,当录取通知书送到这个逼仄的楼道时,整栋楼的邻居都听见了林慧的哭声。
那不是普通的哭泣,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决堤的呜咽,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干净。
自从收到江城六中的录取通知书后,白砚辞便将录取书放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要是换做别人,恨不得把它裱起来。
可对于白砚辞来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欢喜的。
曾经一直期盼着能在那儿上学,如今考上了反倒又成了这个家的施压,仿佛录取通知书上那几个字有千斤重。
林慧在他身边坐下,椅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她看着儿子低垂的侧脸,鼻梁很高,像他父亲,可那双眼睛里的安静和倔强,却完全是她的影子。
她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柔:
"砚辞,老师说,你是咱们区里唯一一个考上六中重点班的,老师还说了,六中重点班的老师都是特级教师...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白砚辞的睫毛颤了颤。
他想起三个月前,母亲攥着他的模拟成绩单,在昏黄的路灯下反复确认"能上六中"时,眼里的光比今晚的台灯还要亮。
他也记得每个深夜里,母亲悄悄爬起来给他掖被角时,袖口露出的淤青——那是在超市理货时被货架砸的。
"学费……"他低声问,声音有点涩。
自从白砚辞在小宇家做家教遭到王哥的性骚扰后,妈妈就再没同意让他外出做工赚学费,白砚辞没有其余的事要做,近一个月待在家里刷一遍又一遍刷着题,为高一阶段的学习打好基础。
"我已经凑齐了。"
林慧打断他,语气轻快了些,像是怕他担心
"你张阿姨借了点,我这个月加班费也发了,够的。你别操心钱的事,好好上学就行。"
白砚辞没说话。
他知道母亲说的"凑齐了"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又多打了几份工,可能是厚着脸皮求了不少人,忍着委屈看了不少人的眼色。
"饿了吧?"
"没呢"
"你晚上吃的什么?"
"泡面。"
白砚辞看见母亲眉头皱起的瞬间,又补充道:"加了个鸡蛋。"
这个谎言让他的舌尖发苦。
冰箱里最后两个鸡蛋,一个今早被林慧硬塞进他的书包,现在应该还在他抽屉里躺着。
他记得很清楚,母亲上次吃鸡蛋还是上个月发工资那天。
林慧站起身,走到狭小的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半颗蔫了的白菜和一盒冷掉的面条
"我给你热一下,加个鸡蛋。"
"不用了,妈。"白砚辞跟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面条
"我自己来就行。"
厨房的灯泡坏了很久,炒菜时只能借着客厅漏进来的光。
煤气灶"啪"地一声打着了,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在白砚辞的脸上,明明灭灭。
母亲此刻正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洗漱,哗啦啦的水声混着压抑的咳嗽声从门缝里钻出来。
"你爸昨天来电话了。"
林慧的声音混在流水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白砚辞站在煤气灶前,看着锅里的面条在沸水中翻滚,搅动面条的手猛地停住。筷子掉进了锅里,溅起的热水烫红了他的手背,但他没动。
父亲这个词在他们家就像个定时炸弹,每次提起都会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林慧用毛巾擦着脸走出来,嘴角努力向上扬着
"他问你考得怎么样,我说你考上六中了。"
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说……有空会来看你。"
白砚辞盯着面条上浮着的油花,不经意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
雨水把离婚协议书上的墨迹晕开,变成一道道黑色的泪痕。
那天他躲在门后,听见父亲对母亲说:"带着这个拖油瓶,看你能熬多久。"
白砚辞嗤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他把面条盛进两个碗里,没有放鸡蛋——鸡蛋是母亲明天早上要带去超市当午饭的,这是家里最后的库存。
他把其中一碗推给母亲,自己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
面条有点坨了,味道很淡,没什么滋味。
白砚辞把面条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像是堵着一团棉花。
他知道母亲在说谎,那个抛下他们的男人永远不会为他的成绩骄傲。
就像他不会告诉母亲,上周在便利店偶遇父亲时,对方装作不认识他一样。
可母子俩谁都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着,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在这狭小的厨房里回荡。
"妈,你戒指呢?"
"我把戒指卖了。"
白砚辞的筷子顿在半空。
那是母亲唯一的金戒指,外婆给的嫁妆。
去年冬天水管爆裂,屋里积了寸把深的水,母亲跪在冷水里淘了半夜,都没舍得动那个戒指。
台灯下,林慧的眼角闪着细碎的光。
白砚辞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见母亲偷偷抹眼泪,但他知道,每一滴泪水的咸涩都沉淀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他想起在小宇家做家教时,那个叫王哥的男人把他堵在房间的场景,胃里不由地翻涌起一阵恶心。
吃完面,白砚辞收拾好碗筷,又坐回书桌前。
林慧走过来,给他泡了杯红糖水,放在手边:"早点睡,别太晚。"
"妈,"白砚辞忽然开口,抬头看向她
"你不用再去餐馆打工了,我……"
林慧为了凑够学费,除了白天超市上班晚上在小区当保洁外,又多找了份餐馆洗碗的工作,超市下午18点下班,保洁晚上20点上班。
这期间有两个小时,林慧又在餐馆后厨刷起了盘子,只不过对白砚辞只字未提。
"说什么呢。"林慧打断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粗糙却温暖
"你好好上学,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等你以后出息了,妈就不用这么累了。"
她的手指在他头发里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在忍住什么。
白砚辞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那是被岁月和生活磨出来的,一道一道,刻得很深。他顿时觉得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对了,那啥,妈,我明天想去新校区看看。"
六中在江城市中心,玻璃幕墙的教学楼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和他们这栋发霉的筒子楼像是两个世界。
林慧的眼睛亮了起来:"妈陪你去!明天我调休..."
她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补充道:"正好要去那附近办事。"
白砚辞知道,母亲说的"办事"其实是去六中旁边的家政中心应聘。
上周夜里他起床上厕所时,听见母亲在电话里低声下气地求人:
"对,什么活都行...离六中近点的...我儿子在那上学..."
"好。"白砚辞应了声。
"那你早点睡。"林慧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书桌。
白砚辞看着那杯红糖水,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拿起习题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像是永不停歇的絮语。
江城的夏夜总是很长,闷热,潮湿,带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粘稠。
可白砚辞知道,从明天起,有些东西就要不一样了。
他会走进那所光鲜亮丽的重点高中,那里有穿着漂亮校服的同学,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而他,带着一身的旧痕和沉默,像一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要去面对一片陌生的土壤。
他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里扎根。他只知道,他不能输。
为了母亲眼角的光,为了那些沉默的夜晚,也为了自己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弱的火苗。
他合上书,开始收拾书包。
旧书包的带子断了一根,用别针别着,里面装着几本翻烂的课本和一本习题册。
他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然后躺到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他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离开时的声音,那么清晰,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意。
"我跟你妈过不下去了,你跟她好好过。"
"以后别找我。"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很多年。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是这间老房子的味道,也是他前半生的味道。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了。
白砚辞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凌晨三点,白砚辞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母亲轻微的鼾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中间夹杂着几声模糊的梦呓。
他轻轻掀开枕头,下面压着皱巴巴的零钱——给母亲买护腰用的,她在超市常年弯腰理货,腰伤已经折磨了她好几年。
窗外的月光被铁栅栏分割成碎片,落在水泥地上像一滩惨白的水渍。
白砚辞想起几天前路过六中时看到的场景: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们从私家车里钻出来,他们书包上挂着日本动漫的周边,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在阳光下反着光。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小宇发来的消息:
"白老师,自从你走后,再没有老师来过。我爸考虑了下说给你双倍工资,让你来我家再辅导下我,你考虑下?"
白砚辞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那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凑在他耳边说的下流话又回响在耳边。
他删掉对话框,却删不掉记忆里那双在他大腿上摩挲的手。
母亲房间的门锁动了下,林慧的咳嗽声撕破了夜的寂静。
白砚辞听见她蹑手蹑脚地起身,然后是玻璃杯碰触桌面的轻响。
他赶紧闭上眼睛,感受着母亲熟悉的动作——替他掖被角时小心翼翼的气息,拂过他额头时带着洗洁精味道的手指。
晨光微熹时,白砚辞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他梦见自己站在六中明亮的教室里,窗外是郁郁葱葱的香樟树。
但当老师点名时,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低头看见自己的校服上沾满了老城区永远擦不掉的霉斑。
江城的微光,能不能照进那片新的土壤里?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一步一步,沉默地,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