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番外]临渊》青*

56、四十章

　　慕容明珠此次受伤不同以往，对方倾尽所有的残余功力给予的一击，又是在胸口的要害部位，差一点就当场送了命。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同时沉浸在火海和冰水里，又冷又热好不难过，稍微动一动身体各处就痛得无法忍耐。在模糊的梦境里浑浑噩噩地走着，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眼前闪过无数似熟悉又陌生的幻影，有的是深宫内院，有的是充斥着鲜血和尸体的战场，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突然间从脚下伸出了很多只手，拽住他的腿拼命往深渊底部拉。慕容明珠吓得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力气，连声音都喊不出来。正在绝望的时候，有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将他从苦海中拉了回来。
　　那只手很温暖，也很有力，虽然人影朦朦胧胧的，但他却立刻冷静下来，因为他知道那是谁。
　　“您不用担忧的，无论什么时候，臣都会跟随在您的身边，不离不弃。”
　　声音温柔而低沉，听上去是那么的悦耳安心。慕容明珠泛起欣慰的微笑，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那只手忽然松开了。他看到人影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只是穿着打扮却完全不同，气质神态也完全两样。仔细看上去，相似的地方只有那张面孔，或许还有眼中那股永远化不开的忧愁哀伤。
　　“不过看上去，您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呢……所以，也该是我主动消失的时候了。”那人凄然一笑，缓缓转过身离去。
　　你在胡说什么！你别走啊！慕容明珠急得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拼命迈步追上去，没走几步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倒在地上。这一摔反而让他从梦魇中清醒，眼前的景物逐渐显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上，满身满脸都是汗水。他试着撑起身体，惊讶地发现胸口的痛楚已然消去，内息的运行也已恢复，唯有周身乏力而已。

　　经过几日的休整，慕容明珠自觉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只是乐韫依旧禁止他外出见风，说是这次的伤势不同以往，不彻底好之前不可乱动，害得他在屋中闷了好久。这期间来看他的人不少，就连那个一向诸事懒得理会的师尊都写了信来，唯独仍是不见那个最期盼的身影。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小包端着餐盘走进来，他看到慕容明珠一脸呆滞地靠在窗口发呆，忍不住笑了。
　　“明珠大哥，这些日子可把你闷坏了吧。快来吃点东西，这可是傅姑娘亲手做的。”
　　慕容明珠伸了个懒腰，急不可待地坐到桌子旁边。连续喝了好久的清粥，现在饭菜的香气对他而言比什么都来得诱惑。小包为他把碗筷摆好，又递给他一封书信。
　　“这是给我的？”慕容明珠不解地接过，封皮上没有署名。
　　“是崔公公令我转交，据说是太后亲笔写给你的。”
　　“太后？她怎么忽然想起我这么个人了？”慕容明珠一边念叨一边抽出信来读，只见上面寥寥数语如下：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长夜思之，愧疚悔甚。哀家昔年罪孽深重，幸获上天垂怜，终得机遇加以补偿。君身系万乘之命，倘或有心于此，哀家定会倾力扶持相助，以免日后无颜见先帝与宁妃于地下也。”
　　慕容明珠手指微颤，用力咽了下口水：“小包啊，你说奇不奇怪？这封信上的每个字我分明都认识，可这一结合，我怎么就看不懂了呢？”
　　草草将书信塞回信封，随手丢在一旁。他现在可没心思去细想其中的关节，肚子填饱了才是重点。
　　“明珠大哥，你恢复得真快，这样大伙也就放心了。”小包想起几日前的情景犹自心有余悸，“你中了掌伤回来一直昏迷，把乐先生，傅姑娘他们都急死了。”
　　慕容明珠嘴里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回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这就是所谓的福大命大，区区一个石靖岂能奈何我，嘿嘿。”
　　“还有脸得意呢？”小包撇嘴，“要不是多亏了惊天大哥，你现在哪能好好坐在这里？”
　　慕容明珠筷子停顿了下：“你说什么……是他……”
　　“是啊，他对乐先生说，你是被九阳烈毒的掌力所伤，只有他以全身的寒阴内力输送化解才能救人。不管别人怎么劝，冷姑娘甚至都哭着给他跪下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
　　“全……全身内力……”
　　“是啊，你说你可不得好好谢谢人家么？那天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你们真是吓着我了。一个双目紧闭，另外一个虽然还能说话，但脸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
　　慕容明珠心乱如麻，饭也顾不上吃了。他慢慢站起身，忽然抓住小包的肩膀急切问道：“他还好吧？现在人在哪里？”
　　“你说惊天大哥？他没事呀，就是气力耗损有点过，这两天都在房里休息不出门。”

　　房间内烛光隐隐闪现，想必此刻人正在里面。慕容明珠急匆匆地奔过来，临到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手指放在门板上想推又不敢推的样子。他有许多话想对石惊天说，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才能顺利让对方了解他的心意。不知经历过这许多的事情之后，他们还能不能毫无芥蒂地谈心。
　　在门口悄立良久，终是狠下心一咬牙。反正有些东西必须要去面对的，既然无论怎样也要挨这一刀，那么长痛不如短痛。他缓缓推门而入，只见屋内只有石惊天一人，正靠在桌旁对着蜡烛发呆。房内寂静无声，他一身素淡的白衣坐在那里，烛光飘忽时亮时淡，情状竟显得有几分凄凉。
　　慕容明珠站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反应，只得低声轻唤道：“惊天，我有话对你说。”
　　白衣人身体轻轻一颤，似乎才意识到屋里多了个人。他缓缓起身转过来面对慕容明珠，轻描淡写地回：“有事吗？”
　　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疲惫和苍凉，慕容明珠这才发现他比起前些日又消瘦了许多，脸色惨白得不见一点血丝，眼眶周围略显青黑色，仿佛好几日未曾安睡过。
　　“我……我……”他搜肠刮肚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我来向你道谢，谢谢你救了我性命。”
　　石惊天脸色微黯，依旧淡淡回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没什么可谢的。”
　　“可是我听说……你的功力……”
　　“……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石惊天作出送客的姿态，“我累了，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大家都早点休息吧。”
　　慕容明珠却不动，他直视着石惊天的眼睛，忽然蹦出一句话：“在把事情挑明之前，我不会走的。”
　　“……你说什么？”
　　“我们不要再玩这种推搪的游戏了！你明明很清楚我想说什么，今天我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你有机会逃避回答。”慕容明珠跨上两步，双手扶住石惊天的肩膀，“承认吧，惊天。我知道你对我有感情，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石惊天脸色变得更白，他竭力想扭头避开对方的目光逼视，然而慕容明珠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一把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再也不愿松开。
　　两人的身体贴得如此之近，静夜中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那感觉是如此熟悉，霸道、不容违抗，仿佛要烧尽一切的热烈，一切都和遥远的昔日一模一样。曾想尽所有办法避免去面对这个事实，可命运却残酷地剥夺了他的机会。终究，他还是不得不起想起了所有的事，那份刻印在灵魂的深处，既甜蜜又痛彻心扉的记忆。
　　你还是找到了我，不肯放过我啊……石惊天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他缓缓推开慕容明珠，一言不发地坐回椅子上。
　　“就算那是事实，又怎样呢？”自己的声音空旷飘忽，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我承认了，现在你满足了吗？”
　　慕容明珠被这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噎得差点反映不过来，方才那一抱老实说是他好容易鼓足勇气的结果，没想到面临的却是这种不温不火的局面，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我……我也喜欢你啊！”他想了半天，结果却蹦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白衣人身形微微一晃，偏头淡然道：“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吗？你喜欢的是哪一个‘我’？”
　　他连珠炮般的问完，不待慕容明珠回答，又继续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不该问你的，因为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你说我对你有感情，这话并没错。只不过，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这感情的产生到底是因为‘他’的记忆，还是我自己的本能？”
　　慕容明珠急急打断道：“你在说什么？我对你当然是一片真心！不论你接不接受，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会放手。”他上前握住他的肩膀，声音无比坚定：“自从那一晚之后，我就对天发誓，这一生定要与你荣辱与共，生死同命。”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石惊天就猛的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动作之大甚至带翻了桌上的茶碗，砸在地上跌的粉碎。
　　“你……你……”他满脸莫名的恐惧，眼神直直地盯着慕容明珠，似是要将他整个人穿透。但见他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到探究，再到一种绝望的平静。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是用这样的神态，对另一个人说了同样的八个字。”石惊天低声轻笑，眼里却无半分笑意，反而充满了凄楚，“可是到最后，他完全忘记这个承诺了呢……”
　　慕容明珠喃喃摇头：“我听不懂……”
　　石惊天的笑容愈加嘲讽：“你以为同样的话，还会让人再上当第二次吗？那个被舍弃的人，他根本就不相信，有人会真的为了他而不顾一切……所以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定……”
　　“惊天……惊天！”
　　“上天入地落黄泉，恩断情绝永不见。”
　　这几个字犹如重磅铁锤一般狠狠砸在慕容明珠的头上，眼前金星直冒。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石惊天忽然双目紧闭，右手捂住胸口无力地靠在桌子上，口边不断渗出紫红色的鲜血。
　　“你怎么了！”他冲上去抱住他逐渐软倒的身体，感到对方完全控制不住的颤抖，脸部的肌肉抽搐，似乎在竭力忍受剧烈的痛苦。
　　石惊天的眼睛勉强睁开一线：“看来……分别的时间要到了……”他嘴边微露苦笑：“大概这就是……我违背誓言的代价吧……”
　　“你，你不要乱讲！我带你去找先生，还有冷姑娘……他们，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没用的……我……常年服用寒毒药物……来增助内力，一旦……一旦失去功力的压制，毒性反噬……是无药可解的……”他拼尽力气断续道：“这样也好……用我一命来换……你的性命，总好过日后……再次被舍弃……”
　　慕容明珠在内心高喊，我不要你这样！这不是我所希望的结果！可话到口边却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气息逐渐微弱的石惊天，感到他口中的鲜血不断地流到自己的衣襟上，热辣辣地就像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割裂已经脆弱不堪的心。
　　“一直在……痛恨……明明已经尝过那种伤心的滋味，明明已经发过誓，再……也……不见……”石惊天的眼神涣散，神智已逐渐迷糊，这番话并不是对着慕容明珠而言，似乎只是自己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可临到头来，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
　　那份关心，那份总是将那人摆在第一位的心情，已经化成了一种本能，根本不受情感上的控制。或许，自己恨的根本不是那个人，而是自身的软弱和不舍……虽然听上去是如此的可笑……可笑到自己根本不想去承认，只能继续不断的逃避下去……
　　无论那时死得有多么不甘，可我还是没有后悔，没有后悔追随了那个人……石惊天努力地伸出手，缓缓抹去慕容明珠脸上的泪水。
　　“你真是……我命里注定的魔星……”他温柔地低声叹息，慕容明珠垂下头去，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了石惊天安详的笑脸。即使双目紧闭，但那深深的情意，依旧挂在他的眉梢眼角。
　　“……结束了吗？这就是你的……选择吗？”那个人神色狂乱，已经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用力之猛几乎要将那具躯体嵌入到自己的肉身。“这算什么……你以为你是在救我吗？！你想再一次用死来逃避，来解决这一切吗！”慕容明珠的脸上肌肉扭曲，指尖隔着对方的衣襟都在掌中掐出了血丝，“……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然后让我独自活在一生的愧疚和自责中……”他说道这里忽然惨笑，声音里带着哭嚎：“……如果这就是你的报复，那么你知道吗？你成功了，你已经给了我最重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