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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等你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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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室内半晌无言。
沈无惑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孩童实在疑惑,他自有意识以来便生在了师尊的身边,和他生在一起,在沈无惑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同凡人需要呼吸一般正常。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师尊分开,然后与他人生活。
今日来到此处,见了爹爹的师姐,他也只以为师尊是认为他长大了就该见见亲长,尽一尽晚辈的孝心,从未想过师尊要把他留在这里。
泪花已经在眼中打转了,师尊虽然总是那几个表情,但做徒弟的看他看了那么多年,早就能感受他的几分情绪。沈无惑当然知道师尊没有在说笑,却还是忍不住抱着几分期望,期待对方能回心转意。
“师尊,你是不是在和惑儿说笑?是不是惑儿不乖了,所以师尊要吓吓我,惑儿以后都乖乖的,师尊快把那句话收回去。”
那孩子已哭得满眼是泪,心神失守之下,尾巴和龙角都现了出来。尾巴把圣人的腰身缠得结结实实,大有要缠一辈子不松开的架势。
圣人拿出帕子,一点一点地给他擦着眼泪。
“惑儿,你明明听明白了,师尊已做了决定,不打算收回去了。无论你再做些什么,都是无用的。”
沈无惑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在发颤。
“你没做错什么,是师尊的问题,现在不能再养你了。”他想像沈无惑还很小的时候那样,把孩子抱起来哄,但那孩子的尾巴缠得实在太紧,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他将沈无惑拢进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脊,温声哄道:“而且惑儿不是想要见识更多的亲人和朋友吗?和你姑姑待在一起,这些以后都会有的。”
“我……不,我不!我只要……只要师尊,只要师尊就够了。”沈无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无惑实在是个很会忍耐的孩子,从小到大只有练功受伤时忍不住了才会哭上几声,他几乎没有什么悲伤的时候,脸上永远挂着笑容。
圣人见过很多人的泪水,为那些催生泪水的事情百感交集,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在意之人的眼泪了。
有一瞬间,他忽然失神,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惑儿,哭吧……”他还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沈无惑抽抽噎噎地问他,每说一两个字,身子就要颤上一颤。
圣人慢慢地安抚着他,温声道:“没有不要你,等惑儿长大了,可以再回小平山找师尊。”
“至于为什么,等你以后就知道了,”圣人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沈无惑一听,泪水再次落了下来,“你总是……这样告诉我,那我要……我要长到多大……才能……才能明白这些问题?”
孩童一听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哭得更加悲伤了。
“你就是……看……不起……小……小孩子,哪……哪有这样……当……圣人的?”
圣人好似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生气似的,他又叹了一口气,“早早与你说了,只会害了你。我是与你说过很多次这句话,但其他问题,我都与你解答了,不是么?”
沈无惑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眼泪一点一点地从睫毛下渗了出来。
“更何况……”圣人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后话了。他抱着沈无惑耐心哄着,难得有些发愁。
窗外明澈的天光笼罩在这两师徒的身上,将他们身上的一切模糊在里头,裁成时光深处的剪影。
圣人早已撤去了隔音的结界,正在闭目养神的徐清妙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
她与师弟情谊甚笃,自然是想过要抚养他的孩子的。只是她心里清楚,自己身边桎梏甚多,这孩子若是养在太微,怕是不得安宁。
师弟年少之时性情颇为高傲,纵然他无事不与人争斗,也懒得搭理那些蝇营狗苟,可他年少成名,又有自己这个身为掌教的师姐,到底是得罪了一些人的。
自己这些年虽说将那些人修剪得差不多了,但谁知那些不曾出声的又藏着什么心思?毕竟世间人的怨恨有时来得毫无缘由。
若是人人都同宿见微那般,把爱恨摆在明面上就好了。
何况当年师弟以盗走五色神石之名获罪,可直到他身死后许久,天机阁众人算尽天机,也没算出五色神石的存在。当时却有人藏在幕后,口口声声地肯定五色神石就在师弟的身上,并且说服人妖两族的许多大能相信了这件事情。
这些年来自己明里暗里地打探过多次,但仍是没能知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晓对方是如何让那么多人相信他的胡言的。
若是今日圣人未曾与她说起,她也不知当年师弟身上竟然真的带着一块水神石。
只不过,如今那水神石又落在了何处呢?天机阁算尽天机,竟也没能算出。
当年之事看似渐渐平息,可这些年游清界四处总是时不时地传来一些与之相关的消息,甚至师弟复活这等无稽之谈也不时传出,最后都证明是虚假的。
可是如果让他们知道师弟当年还留有血脉在世上,定会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出一些荒唐之事。以血脉相连之人占卜师弟下落、逼迫那孩子说出师弟的遗物下落......说不准还会以罪人之子的身份将他囚禁起来。这些话说来像是危言耸听,但世间人能做出的荒诞之事往往比故事说的还要离奇。
他们可不会顾忌对方只是个孩子。
况且,担上了沈清寰之子的名声,必定要担上与之相关的责任。
徐清妙不管那么多,她只想让这个孩子安康快乐地度过这一生。纵然舍不得,徐清妙也知晓,其实这孩子养在圣人膝下才是对他最好的。
圣人来历神秘,世间没人知晓他的姓名,没人知晓他究竟有多么强大,自她幼时起便存于修士与凡人们的口耳相传间。
他不开山立宗,不延绵子嗣,不结交亲友,独来独往,不沾染人世牵系。但圣人怜悯众生,眼中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要向他求教,他都不吝于解答。
他看似无欲无求,但天下遭遇灾劫之时,所有人都知晓圣人定会出手,抹去天地的痛苦,救世人于水火之中。
昔年修界道法衰微、凡间礼乐崩坏,他曾传道天下,凡人所用水利之法、耕作之术……修士所用丹符器阵、攻伐之术,皆由他一一传下,硬生生将游清界的文明进程推进了至少几千年时光......
世人称他为“天下之师”、“当世之圣”,称其为“圣人”。
徐清妙不知这本该永远坐在云端的圣人为何忽然被红尘牵绊的锁链扯下,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师弟,师弟在她心中自是好得不能再好,可师弟再如何好,又如何能让这对众生一视同仁的圣人将他从众生里单独挑出,愿意收他的孩子为徒,结下师徒羁绊这样深重的尘缘呢?
但她转念一想,天道都能从众生里挑出一个行道人来,圣人有血有肉,眼中又怎会真的众生如一呢?
以圣人的身份,无惑跟着他,这一生都无忧无虑了。何况这孩子生得这样娇气,可见圣人待他实在是千好万好,不然怎会如此肆无忌惮?没有受尽宠爱的底气,是养不出那份自信来的。
徐清妙纵然再舍不得,也不会因一己之私,让这孩子失去那份无忧无虑的未来。
谁知此时,圣人竟决定把那孩子放在太微,也不知他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而且,之前不觉,现在仔细想来,圣人应当也是那所谓的行道人,不然他是如何知晓这些秘密,却无堕魔之相的?有此因果,也能解释几分他收了无惑这孩子为徒的原因。
他道师弟当年是唯一知晓秘密之人,如今他也知晓,应当是之后才成为所谓的行道人的。师弟作为行道人,担的责任如此之重,那么圣人身上又担了什么责任呢?他如今如此为难,莫不是也因为这行道人的身份?
“清妙人小力微,斗胆询问圣人,可是遇上了什么困难?若是清妙力所能及,愿为圣人全力以赴。”
穿着一身天水碧衣衫的修士缓缓上前,秀丽眉目上笼着轻轻的愁绪,正担忧地向他们望来。
圣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抬头注视着她,缓声道:“多谢徐掌教的好意,我并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他没有多说什么,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怀里的孩童,神情认真地好似在做什么关乎天地存亡的大事。
徐清妙心想,或许圣人心中也是有几分舍不得的。
“徐掌教毕竟是惑儿爹爹的师姐,是惑儿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亲人,还望徐掌教日后多关照他几分。这孩子被我惯出了几分娇气,在其他人看来多少有几分无法无天。从前不需要,我也便没教他什么世俗礼法,还要你多费心一些。”
圣人抬起头,语气恳切地对她说道。
徐清妙有些受宠若惊,不免放轻了声音,“圣人这话实在让清妙惶恐了。您本是世外之人,红尘纷扰不沾身。我虽是清寰的师姐,但也知晓,您愿意替他抚养惑儿,还收惑儿做了徒弟,实在是沾惹了不少麻烦。”
这话在孩子面前说得倒是太过了些,徐清妙很快就止住了话头,话锋一转,道:“虽说是师弟与您的约定,但您的大恩大德,清妙日后定会回报。”
“这话太过了,也实在不必,”圣人淡淡道:“我亦有所求,亦被允诺了报酬,实在不必把我看的太高了。”
圣人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若徐掌教实在过意不去,只要惑儿日后过得好,那么便算是极好的报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