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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撑天巨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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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愿之所以是祝愿,很多时候是因为它本身是难以实现的。纵是徐清妙也没有想到,抚养师弟的孩子这一件事,竟会让她感到如此无力。
那日徐清妙带着沈无惑回宗,只是堪堪踏进了宗门秘境的边界,面前就出现了一群拦截的死侍。
作为太微掌教,离情仙尊座下首徒,纵使这些年来事务缠身,徐清妙却仍未有片刻懈怠过修炼。收拾一群渡劫死侍,自然不在话下。
但真正的麻烦则在她杀死那群死侍之后到来。
她用圣人临走前交予她的术法封印了沈无惑的血脉,又将沈无惑收进自己的神国,而后不过几息时间,太微仙宗内诸多峰主长老便闻风而至。
“我等察觉到那孽障的气息,不知掌教为何在此?”
太微三十六峰主已来半数,身后弟子如云影从。他们团团围成一片,烁烁灵光直冲云霄,光华灼目到让人难以直视。
被他们围绕在中间的女子云鬓半挽,容若新月,丰润肌肤泛着温润光泽,光彩夺目又纤尘不染。她站在尘土与血火之间,像是污秽的泥泞里开出了一朵极其清雅的素色莲。
乌云蔽日,风雨欲来。她轻轻抬眼,幽深冷厉的目光让人想起塞外的狼烟,泼洒了鲜血的长剑。
众人恍惚记起,这位天玄道君也曾一人一剑,杀得天下神魔皆惊。
青色裙摆如莲铺展,随着她的走动泛起水波一般的涟漪,徐清妙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眼落在众人心间,都有着更改命运的伟力。
“本君竟不知晓,自己的去处竟要同诸位长老们一一上报?而且这般质问的语气,长老又是以何身份说出?”
十八位峰主面面相觑,接着半数大乘尊者带着弟子出列,齐齐立在徐清妙的身后,拱卫着这位太微的主人。
大长老的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他弯下腰身,状似恭敬地说道:“方才一时情急,不免失礼,冒犯了掌教。之后回宗,琅琊定会亲去执法堂领罚,还请掌教宽恕此事。”
而后他直起身子,目光沉静却阴冷,像丝线一般细细地勾勒着徐清妙的每一分动作神情。
“只是今日打坐之时,灵感忽被触动,故人气息久别重逢,难免要前来一探究竟。却不想我等循着那孽障的气息前来,竟在此处见到了掌教真君。不知我等可有荣幸,得掌教真君一解心中疑惑?”
大长老的身躯笼在如烟如雾的黑袍中,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肌肤透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连声音都泛着久病沉疴的虚弱,像极了垂死之人。但有一道裂谷般的疤痕自他的额角蜿蜒至脖颈,向更深处没入。
那道旧疤横陈在他原本俊秀出尘的面庞上,将那张面庞一分为二。旧日灼烫的鲜血已经干涸,但在伤疤险险擦过的眼角,还有怨恨的毒火在燃烧,支撑着他盘桓人间,怨恨不舍。
徐清妙冷冷地看着他,心中盘算着他与当年之事的关系。
“本君不知晓你说的孽障气息是何物?掌教去向也不容你肆意打探。”
琅琊也不生气,只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掌教顾全大局,琅琊也不想惊动离情仙尊。”
“琅琊!”徐清妙惊怒不已。
自二百九十年前天遗崖一事发生后,离情仙尊顾不言,徐清妙的师尊,就成了这位大乘尊者心中久不见天日的隐痛。
她深深地怨恨着,迷惑着,却也放不下,舍不得。
那位原本温柔可亲的师长,瞻前顾后,缄默不言,当真是如他的名字一般让人恨极。
但此情此景容不得她心神大乱,徐清妙按下心中怒火,心念转动,而后道:“那你便查,若是查出什么,本君自然会予你一个交代。若是让本君知晓今日此事不过无事生非,那就请琅琊大长老亲去天风洞,好生静思一番,免得日后还如此冲动。”
琅琊目光平静,点头应了,“谨遵掌教令旨。”
接着他身后众人一字排开,围绕着徐清妙周围施展各色秘术。
徐清妙身后的长老们不管怀着何等心思,面上都含着怒火。有人上前,低声唤她:“掌教真君,他们未免欺人太甚了……”
话未说完,徐清妙神情冷淡,示意那人止住话头,神识遍布四周,无孔不入地观察着众人。
当真是奇妙,她不过带着无惑回宗,连宗门都未踏入,只在边界处徘徊,怎的宗内的长老们这么快就察觉了消息?甚至被触动了灵感。
明明她已将无惑身上的血脉封印得严严实实,到底是哪里触动了暗中之人呢?那幕后之人,又是如何通知诸位长老,让诸位长老只以为是灵感被触动了呢?
不过,那幕后之人当真是心急,他若按兵不动,说不准日后还能打她个措手不及。毕竟这手段虽说高明,但若是她有了提防,日后再想施展,也没有现在这般效果。
还有琅琊,如无今日此事,她还当真不知晓,原来三十六峰中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如此旗帜鲜明地对抗自己。今日之事过后,她可得好生清算清算。
琅琊自然是没寻得什么踪迹的,徐清妙得“天机尽”在手,又得一宗气运拱卫,或许瞒不过圣人这等传说中的人物,但要瞒过琅琊等与她同属大乘的太微修士,那还是算得上是容易的。
琅琊也知道这一点,但仍是细致地将四处查探了个彻彻底底,最终一无所获。
一种感觉告诉琅琊,徐清妙此次出宗,定然得到了与沈清寰有关的东西。她是表现得天衣无缝,可琅琊与她对立多年,早就练就了一种不讲道理的直觉。
如此,来日方长,待他日后再来细细探究。
他忍不住抚上那条长长的伤疤,回想起那柄长剑的划破皮肤的冰冷,想起伤口处灼烫的苦痛,想起那个人居高临下的轻蔑眼神……
如此痛苦,他已忍受了三百余年,不在乎等待得更久一些。
琅琊如约地带着许多人离去了,可徐清妙面临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太微掌教带着隐私被侵犯的惊疑,带着强者尊严被冒犯的怒意,向太微三十六峰降下了雷霆之怒。
愈是探究,愈是愤怒,泱泱太微藏污纳垢,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徐清妙听着那些天下第一宗的夸赞,感到了十成十的难堪。
她大刀阔斧开始修剪这同气连枝的三十六峰,带着比以往更盛的怒火,以更深沉的眼神注视着掌中的权柄,用手中的长剑,剜出那些埋藏得更深的腐烂血肉……
只是难免忽略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沈无惑初初离开师尊身边,五岁的孩子不免满心惶恐,他暂时无法回到圣人所在的小平山,身边能称为亲近之人的只有那位姑姑。
他依恋着徐清妙,但徐清妙事务缠身,纵然再尽力,也挤不出多少时间与他相处。又因为徐清妙依然没能找到那股暗中的势力,沈无惑出行时总会引起各种注意,徐清妙只得拘着他,把他安置在自己隐秘的神国里。
只是没想到就算如此百般提防,还是让他人寻到了空隙。
生死握于自己手掌的神国生灵竟然被悄然夺舍,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外界传达信息。若非徐清妙机缘巧合之下发现此事,怕是沈无惑的存在早已暴露于世人眼中。
她只好怀着惊怒与怜惜,尽量陪伴着幼年的沈无惑,不得不离开时便让恍若活物的傀儡陪伴着他。
沈无惑生来聪慧,当然不会看不出那些傀儡的真身,但他向来懂事,知晓徐清妙事务缠身,能时不时地来见他,已经算是十分努力了。
他怀着对师尊深深的思念与不解,怀着对未来的怀疑与期望,怀着对那位徐清妙姑姑的依恋,慢慢地在杳无人烟的神国里成长起来。
等到十年后徐清妙将宗内事务料理得七七八八,他终于能时不时地去外界走动走动。只是需要施展幻术或者戴上面具,自己的面容依然不见天日。
徐清妙总是会用那种怜惜又愧疚的眼神望着这个孩子,与当年一般无二的无能为力勾缠住她的心灵,让她对沈无惑付出了双重的爱意。
只是她未能想到,自己只是一时疏忽,就让一只小小的灵螺落入了自己的神国,让这孩子在结丹之时,遭遇了来自所谓友人的背叛,也被太微中人发现端倪,不得不暂离宗门。而后他来到来仪谷凤凰神殿,为自己父亲履行当年的旧约,却让孤光出世,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五岁的沈无惑被她藏进自己的神国,面对一殿冰冷的傀儡孤寂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如今十年过去,她不想十五岁的沈无惑还需要躲躲藏藏,为那些不该承担的罪孽付出代价。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这样委屈,不想自己再这样无能为力……不想师弟的这张脸,永远只能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墨鳞金角的小龙轻轻地触碰着她的指尖,稚气的声音低落地说道:“姑姑,不要为我做出为难自己的事情。就算永远戴着面具,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我会好好修炼,等到以后没人能打得过我,到时候再摘面具也不迟。”
徐清妙只是温柔地捧起幼龙稚弱的身躯,轻轻地站立在江石之上。她身上的碧色让人想起遮天蔽日的巨树,清风吹过她散开的长发,如同吹开万千丝绦。
“小孩子只管慢慢长大,烦恼的事情交给大人处理。相信姑姑,姑姑没有为难,完全可以做到这件事情。”
徐清妙把他抱进怀里,温柔地说:“别怕,姑姑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