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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金丝雀巢里的杜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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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女的梦里,这场大火已经燃烧了整整十二年。
那时,少女的名字还是克莱尔。
十二年前的火焰映照着女孩的面庞,将那座燃烧的夏宫烙印在了心底。
这曾是一座精美的建筑,佛洛拉曾好几次拉着她在这座花园玩耍,高耸的梁柱上镶嵌着珍珠与宝石,花园中的泉眼日夜不停地喷吐清泉。
但现在它看上去更像地狱,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红与黑。
翻卷的火焰舔舐着大地,释放出异臭的黑烟冲破天际。
曾为皇帝的男人被黑铁长枪钉死在乌木王座之上,他是佛洛拉的父亲。
喷射着蒸汽的魔鬼游离在宫殿的各个角落,搜寻着最后的皇室幸存者,用还沾着内脏的长枪穿刺了那些跪在地上祈求仁慈的显贵廷臣。
被烧成焦黑的尸体层叠在一起,看起来像篝火一般。
年迈的管家抱着一袭白裙的女孩,冒着弹雨撞破了镌刻着神明的彩窗,逃出了血肉遍地的宫殿,身后是钢铁践踏大地的轰鸣。
他们一路奔跑穿过黑暗的松木林,来到了山脚下的小镇,那曾是女孩的故乡。
原本那富裕美丽的小镇,原本聚集着善良的信徒、常年有吟游诗人在歌唱的小镇,如今却在火海中迎来了毁灭的时刻。
老管家倒下了,他背后的每个弹孔都冒出血浆,他再也跑不动了。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孩,最后一次说:“要勇敢,佛洛拉殿下。”
女孩想喊出自己不是佛洛拉,但在她开口之前,老管家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女孩推开,而后转身冲向拖着蒸汽的巨大黑影,随后是令人心悸的枪响。
无以言表的恐怖与绝望在女孩的心中交织,她流着眼泪开始了逃亡。
多少次撞到障碍上,又多少次被因沾满了血而变得光滑的石阶绊倒。女孩依旧蹒跚地站起来,一直没有停止奔跑。
女孩的脚步在一座燃烧着的小楼前停下,那曾是她的家,她幻想着或许佛洛拉和父母会在那里等着自己。
但是,连那里也已经化作了火的海洋。整条街道的住房都被放了火,发狂似地燃烧着,繁荣温馨的街道如今只剩下街坊邻居焦黑的尸体。
女孩想要大哭,但却发不出声音。
血肉烧焦的烟刺激着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干涸到极致的咽喉,只觉得像是要裂开一般的痛。
她唯有一边低声抽泣、一边再次逃走,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跑到哪里。
被火焰所阻挡,萦绕在烟尘中,绊倒在死骸上,滑倒在血泊中,女孩依旧不断地跑着。
终于,巨大的火焰涌起的汹涌巨浪阻挡了她前进的道路。身后传来铁块敲击地面产生的刺耳噪音,少女知道,那些魔鬼已经追上她了,然而她却已经无处可逃了。
女孩抬起头向天空仰望,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晨曦,她眼中的朝阳渐渐模糊,意识渐渐消散。
钢铁激烈碰撞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彻,女孩闭上了双眼,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然而,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有什么液体洒落在了女孩的眼角,带着血腥与刺鼻的味道。
女孩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被机械设备包裹的手臂。
那是一只白色的铁手,正牢牢握持着向女孩刺来的黑铁长枪。
巨神般的白色身影站在弥漫的烟尘里,它庄严如神明、又狰狞如魔鬼。
白色的魔鬼低头看向女孩,女孩也仰头与它对视。它的身体内部传出机械运转的声响,关节缝隙中涌出滚滚的蒸汽,和女孩身后的那些黑色魔鬼无异,但那白色的面甲下,是和女孩相同的蓝色眼瞳。
下一刻,白魔鬼全身的甲片张开,释放出大量蒸汽,爆发出骇人听闻的力量,竟生生地将长枪连同着黑魔鬼的机械臂一齐扭断,将赤红色的鲜血与墨绿色的机油撒向大地。
黑魔鬼跌倒在地,恐惧得想要逃走,强撑着在地上爬动。
白魔鬼缓步走到它的面前,将那具沉重的甲胄投掷出去,重重砸在了钟楼的墙壁上。
随后,白魔鬼向黑魔鬼的胸腔掷出了那柄长枪,将它连同着花岗岩的石墙一同贯穿。
更多的黑魔鬼从小镇的四方现身,高速冲向白色的魔鬼,各种重型武器斩破空气,带着尖厉的呼啸。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女孩已经记不清了。但在她的记忆中,那不是蒸汽甲胄驾驶员之间的战斗,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白色巨人,疯狂虐杀了那些黑色巨人。
最后,金属撞击声消失了,一片死寂,唯有火焰焚烧建筑物发出的噪音。
在丧失意识之前,女孩看到白色的魔鬼从硝烟中走出,半跪在自己面前。白色的面甲弹开,那是张与自己相似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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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寝宫中,佛洛拉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气,瞳孔紧缩。梦境中的地狱在她脑海中重现,仿佛那一夜的大火依然包围着她。
十二年前,在化作废墟的小镇中,长公主菲涅救下了自己。那一夜后,她成为了佛洛拉。
昔日的农家女孩身处豪门贵胄之间,仿佛是误入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但这是场演不好公主就会被杀的游戏。
好在政变之后,人们的视线都聚焦于空置的帝位,佯装失忆的她有了戴上假面的机会。
然而,礼仪、语言、音乐、马术、舞蹈、历史、文学……她有太多要学的,这本是公子小姐们在家族教育中耳濡目染就能学会的,但对于农家的女孩来说则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本不会读写的她,如今已经通晓各国语言;本不识音律的她,现在已经成为上流社会饱受赞誉的钢琴家;本是浪迹乡野的女孩,如今已经熟络各国权贵的公主。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十二年是怎样的如履薄冰。
她也曾派人搜寻过小镇的幸存者,但得到的只有父母已然离世的消息,没人知道那位真正的佛洛拉公主是生是死。
噩梦与回忆已然从心底退去,佛洛拉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忽然,房间外响起了某人的歌声。那是高亢而悠长的旋律,每一句的最后一个音节都陡然拔高上去,在空旷的皇宫里久久回旋。
佛洛拉悄声推开了房门,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在空旷的空间中显得格外刺耳。
她发现自己并未置身于熟悉的皇宫之中,而是一个封闭而陌生的大堂。穹顶上,天国诸神的壁画栩栩如生,大厅中央的火刑架上捆绑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
少女的脚下,一堆熊熊烈火仿佛来自地狱,无情地吞噬着她,从脚踝开始,一寸寸地向上蔓延。火焰中夹杂着噼啪作响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肉焚烧的气息。
然而,少女却在火中歌唱。
恍惚间,佛洛拉走到火堆前,面对在火中歌唱的少女,她感到这歌声似乎曾在哪里依稀听闻过,却又一时无法想起。
火刑架上的少女抬起了头,佛洛拉看清了她的面容……那竟是一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
歌声戛然而止,火中的少女愤怒地盯着她:“你为什么要偷走我的名字?你为什么能活下来,而我却要被烧死在这里?”
话音刚落,少女的躯体便被烈火焚烧殆尽,只余下黑色的骨骸悬挂在火刑架上。
然而,焦黑的骨架上的那颗头颅竟然完好无损,还在火中开阖着嘴唇,发出凄厉的诅咒:“你是个窃贼!死在十二年前的人应该是你!你夺走了我的名字,夺走了我的一切!”
佛洛拉抬手捂住耳朵,拼命摇着头后退。然而,那诅咒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刺入她的耳中,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恐怖,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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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洛拉,醒醒!”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我在这里。”
佛洛拉在熟悉的声音里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了粉色卷发的女孩正担忧地看着自己,她的手心清凉而稳定,渐渐让佛洛拉从噩梦中安定下来。
泪水仍在眼眶中打转,又是梦中之梦,这十二年来每一场噩梦都会以身陷火焰中的“佛洛拉”作结,或许自己将会永远活在对她的愧疚之中吧。
此刻佛洛拉正坐在前往西岱大学的马车上,和身旁的女孩并排而坐,她的头发是玫粉色的,长裙是红色的,那双幽深的红瞳正盯着自己。
“又做噩梦了么?”女孩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安。我已经没事了。”佛洛拉轻声说。
被称为安的女孩无声地笑笑,每次佛洛拉叫她安她都会笑,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佛洛拉会这么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