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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死斗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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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斗场。
脚下的圆形台是死斗之所,地砖铺成黑白两色,日日浸在杀戮中,染了陈年发褐的血渍,白色趋近于黑色,而黑色愈发乌沉了。圆台之上是拱形的穹窿,吊高的顶部开了几百个狭小的天窗。
碰上好天气,日光、月光和星光落入血腥的死斗场,也会在某一瞬,将地狱般的地方照亮。
圆台四周环绕着十几米高的木台。
一面是普通贵族围观的露天台,另外一面则是封起来的,只有顶尖的贵族才有资格坐进的上房。
软榻绮罗,金丝幔帐。
屋内燃着熏香,烟雾袅袅。
三殿下靠在软榻上,享受着几个绝色美女的捏肩捶腿。
“上川玉就是个贱民!”
这话似乎是他的口头禅。
三殿下吃着美人喂来的葡萄:“只有愚不可及的贱民才会相信轮回的屁话,那不过是贵族把神权攥在掌心的借口。”
“神殿的祭司本该是我。”他翘着腿,吐掉葡萄籽,“那家伙,打小就讨厌。”
说起上川国的祭司制度,那真是有的聊。
神殿祭司的选拔,凭的是魂魄轮回。
上任祭司垂暮之时,会留下关于自己转世后的模糊线索。其死后,根据线索指引,贵族们会找十几个符合的婴孩,有贵族,也有平民,甚至还有奴隶的小孩,将他们带到神殿细心教导。
等到孩童们到了一定年龄,天降神迹。
由神明降谕,选出祭司的转世,作为下一任神殿的祭司。
选拔底层的孩子只是为了安抚民心。
不管有几个平民入选,最终成为祭司的一定是贵族,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祭司表面上是轮回选拔,众人皆有机会,实则都是由贵族暗箱操作,指定成为的。
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壁垒,坚不可摧。
因此,婴孩们从进入神殿伊始,就划分了明确的尊卑。
蔑视平民的血液在贵族骨子里流淌,小孩的恶意一点都不比大人要少。
神殿内等待神谕的日子漫长乏味。
无聊时,贵族小孩就会以戏弄平民小孩为乐。
让他们学狗叫,让他们当马在地上爬,让他们吃馊掉的食物,又或是喊他们面对面站成两排,拿鞭子抽打对方。
小孩不敢违逆,一边抽打彼此,一边哭。
幼年的三殿下看到此景,笑得前仰后俯:“瞧啊,贱民的眼泪就是如此廉价!卑劣又丑陋!”
“殿下,请您尊重人。”
正笑着,冷不防稚嫩的嗓音响起。
他回头,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背后,捧着一卷书。
小孩名为“玉”,是神殿捡来的孤儿。
他肌肤柔白,阳光落洒细软的发丝上,辉辉亮,似金黄的麦穗。
红是上川国最尊贵的颜色,只有神殿里侍奉神明的人才有资格穿。
小孩们平日虽一身红衣,却因为年龄的缘故穿得松松垮垮,不成模样,可红色衫子穿在玉的身上,却衬得他如浴神光,清艳不可直视。
玉天生比别人矮小,总一副没睡醒的迟钝模样,平常没人跟他玩。
他独来独往,很少说话,爱一个人待在神殿的凤凰树下,要么睡觉,要么看书。
就连贵族小孩也不爱戏弄他。
——因为无趣。
戏弄人最有趣之处在于看见别人被羞辱后的神情,若是连对痛苦的感知都很迟钝,那还有什么乐趣?
三殿下一哂:“你跟我说什么?尊重?”
贱民也配得到尊重吗?
那低劣的、犹如蝼蚁般的家伙们,居然也妄想得到他的尊重?
可笑至极。
三殿下笑疯了:“你脑子是不是不好?”
他说着去踹玉,鞋底碰到他的衣摆,却被一道力量撞了出去。
三殿下的身体摔在神殿的石柱上,痛得嘶声。
他先是一怔,随即尖声道:“他敢打我!给我拿下!!!”
其余的小孩见状扑上去,不出意外得到了同样的下场——还没近身,就摔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玉从哭泣的小孩手中接过荆棘做的鞭子,走到三殿下背后。
三殿下惊恐:“你……你你你做什么?大胆——”
玉扬起鞭子,重重在他后背抽了一下。
三殿下从小金尊玉贵,油皮都没破过一块。
人生头一回挨打,他肩膀直颤,竟是忘了尖叫,泪水直接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疼。
真的好疼。
荆棘刮破了他细嫩的背,火辣,刺痛,他快要死了。
而始作俑者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殿下,您流泪了。”
“废话!”三殿下嚎道,“因为你在打我啊!!!”
“不是因为您的低贱吗?”玉重复了他方才的话,“贱民的眼泪就是如此廉价。您哭了,说明您也是贱民,对吗?”
这是什么歪理?
居然敢把他和贱民扯到一块。
该死的,等他的护卫们赶到,他一定要将这犯上作乱的家伙碎尸万段!
玉又甩了他一鞭子,平静地问:“回答我。对吗?”
他眼眸明净,比琉璃珠子还要剔透。
三殿下疼得直抽抽,不堪受辱,却也不想低头,他咬着嘴唇,流泪道:“随便你怎么说吧。”
玉放下鞭子:“人被打就会疼,跟高贵还是下贱无关。希望殿下记住今日的疼,日后对您的子民慈悲和宽容。”
他当然记住了!
回去后,三殿下就叫来人,趁夜冲进玉的房间。
他要将那家伙吊起来,用刀一片片刮下他的皮肤,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把他那双清澈到令人作呕的眼珠抠出来丢进烂泥里喂虫!
可惜十几个成年人也不是玉的对手,被通通丢出了屋子。
三殿下怒了,又要去调王宫的守卫,此事最终传到国主的耳朵里。
国主没有惩罚玉,只是告诫儿子,以后不要去招惹他。
三殿下愤恨交加,质问父亲为什么?
国主坐在金子铸造的王座上,平静地告诉他:“那孩子天生仙骨,很可能是祭司的转世。”
三殿下差点把嘴唇咬烂:“父王,您在跟我说笑吗?”
神殿祭司怎么可能是贱民?
就算是……
居然是他?竟然是他!凭什么是他?!
那与国同姓的尊荣,明明,明明该是自己的才对。就连平日里最宠爱自己的父王,也在偏心那个家伙。
国主没有解释,只是凝重道:“这样做都是为了上川国,日后你会明白。”
他不明白,他心中恨海滔天。
有史以来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祭司,对贵族而言如同噩梦。
对三殿下而言,则是又臭又长,无法醒来的噩梦,是每当提起,就恨不得啖其血肉的程度。
想起往事,三殿下捏爆了果盘里的葡萄,幻想着它是上川玉的心脏,捏碎后又丢到脚下狠狠踩了几脚。
这才解气。
脚下,死斗场里响起狂烈的欢呼声。
黑白地砖上溅射了红莲似的血花,上面铺着一层白白的脑浆。
场上,残肢满地。
十尺高的壮汉站在场地中央咆哮。
他浑身垒满了健硕的肉团,皮肤深蓝,毛发旺盛硬似钢针,臀部用两片草帘挡住。
不断有奴隶朝他冲过来,又被他嘶吼着,撕得血肉横飞。
三殿下微笑:“制伏南疆奴损失了我几百个奴隶,他壮得像只熊,今天赢的人一定是我。”
南疆奴是三殿下的奴隶。
只要赢了,这场死斗所有的赌金就全归三殿下所有。
想到那笔不菲的金子,三殿下难得心情不错,暂时把讨人厌的家伙抛之脑后。
他朝场内大声喊道:“杀了那个小孩,本殿下赏你一块肉!”
南疆奴仰天嘶嚎。
场上只剩最后一个活人。
是个孩子。
他瘦削矮小,个头到南疆奴的腰部。
或许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皮肤很白,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小孩的衣服破烂,脏得发乌,脚腕与手腕被镣铐锁住,每一寸都粘着血渍和伤痂。
他站在死斗场的阴影中,死亡的鲜血流淌过地砖,他赤脚踩在血水里,额前碎发杂乱,黏垂着遮住了眼睛。
南疆奴捶着胸膛朝他奔去,怒吼的声音如同野兽,震得观战的贵族们捂住耳朵。
小孩仰头,乌发蔽住的眼眸幽邃,冰冷,融着滚烫的杀意。
他缓缓抬起手臂。
三殿下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南疆奴偌大的身体刹然停住,止步在小孩面前。
他低头,对方稚嫩的手臂如一把利刃,生生插进了他的肚子里。
肮脏的污血四射喷涌。
小孩捏住了他的肠子。
如霜,细长。
南疆奴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轮廓,以及自己肠子的搏动。
下一刻,小孩五指攥拢,南疆奴似一条脏兮兮的麻绳绞了起来,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楼上,三殿下咬牙:“那是个什么东西……”
死斗场的仆役道:“是有人花大价钱从邻国买来的奴隶。”
三殿下死了南疆奴,心情极差:“给我杀了他。”
仆役道:“那小孩有主人,恐怕……”
话未说完,脸上被甩了一个清脆的巴掌。
“贱民,还敢顶嘴!”三殿下打疼了手,挑起眉暴躁道,“上川国律法,杀死奴隶只需要赔钱,你当本殿下赔不起一个卑贱的奴隶?他竟敢让本殿下输了比赛丢脸,我要他死掉!”
小孩眼中毫无波澜,抽回手臂,上面沾了恶心的油脂。
他走到一具被南疆奴撕碎的死尸前,蹲下身,用断肢里流出来的热血洗手。
他嘴唇起了一层薄皮,喉咙干得像火在烧,待手上的油脂洗净,他掬起一捧血,冷淡地抿了口,背后有动静传来,他拧起眉。
死斗场四周用来囚禁奴隶的栅栏打开。
十几个驯奴师走出,从不同方向甩出了缠着锁链的勾刀。
刀子精准地落在小孩的脚踝,手腕,小腿,大腿和手臂上。
小孩的身体蓦然被利刃刺穿,发出了忍痛的闷哼。
最后一柄勾刀朝额心飞来,他吃力地昂起手臂,掌心攥住刀子,才没让自己脑袋被勾刀插穿。
刀刃挑起他的皮肤,浑身都在流血。
驯奴师拉着勾刀从四面撕扯,小孩难以反抗,几乎被剐碎了。
他宛如受伤的小兽,嘶吼咆哮,雪白的脚趾抓在滑腻,死黑的血砖上,垂死挣扎。
三殿下大笑:“哈哈哈,就是这样,让他生不如死!”
这时,一柄长剑回旋而来,于半空中逐一击断驯奴师勾刀的锁链,最后插在了死斗场的地面上。
剑身入地三寸,震碎了黑白的地砖。
三殿下笑声戛然而止。
红衣身影落入死斗场中央。
他怒道:“上川玉,你怎么阴魂不散!!!”
上川玉扶着帷帽的边沿,一怔:“欸?”
他震惊:“被认出来了?我明明做了伪装啊。”
三殿下:“……”
他所谓的伪装,只是戴了一顶红色的帷帽,以垂纱覆面。
小五跟在背后,觉得丢人:“……大人,上川国除了祭司和新嫁娘,没人会穿红衣,新嫁娘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上川玉:“哦哦。”
小五:“……”
小孩跪倒在地,勾刀还插在他的身上。
他撑着劲瘦的四肢,努力爬起。
可那实在很难,他的脚筋被利刃斩断了,一再爬起,又一次次摔了回去。
上川玉见状,朝他伸出手。
小孩一身的刺,看见眼前的手,张嘴就咬上去,利齿凶狠,犹如困兽。
好好好。
三殿下见状,心情又好了起来。
心道,最好咬死那个家伙,不过可惜,咬的不是喉咙。
那只手腕细瘦纤白,撷有轻忽的花香。
小孩确信自己咬透了它,他满嘴血锈味。
可被咬的人却很平静,似乎觉不出疼,也没有抽手的打算。
那人唇畔的笑容犹如绽放的红莲:“你的牙齿可真锋利。”
三殿下站在楼上骂道:“你又来做什么?该死的,兴致都被你搅没了!”
上川玉回头,淡淡道:“神明降谕,我来提醒诸位一句……”
妈的!
神明降谕!
又是神明降谕!
神明到底在哪啊?这根本就是他编的吧?!
上川玉道:“死斗场就要塌了,请诸位速速离开吧。”
三殿下识破了他:“你个骗子,分明就是你的私心,我会信你才有鬼——”
上川玉开始倒数:“十、九、八……”
满场的贵族听了这话,霎时间像被恶鬼追着,东西也来不及拿,甚至连衣服也来不及穿,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七、六、五……”
三殿下尖叫:“我绝不向你妥协!绝不!!!”
说罢,他被自己的奴隶扛了出去。
上川玉低头望着小孩:“松口。”
小孩四肢被刀尖挑出森森白骨,他受伤太重,没了咬人的力气,颤抖着松开牙齿。
蜿蜒的血沿手腕淌下,上川玉弯腰,一手抱起小孩,一手拔剑,纵身一跃,提剑斩向几十米高的拱顶。
灰尘,木渣簌簌扑落。
剑光划过,寒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整座建筑被他的剑气一劈为二,摇摇欲裂。
贵族们惊恐奔逃,那场面滑稽可笑。
小孩掀眸,鸦色的睫羽轻颤。
他贴在那人胸前,恰好可以听闻那人的心跳铮铮,他脖颈修长细腻,而臂膀坚定有力。
穹窿的天窗破口里洒下数百道星光,落在他翻飞的衣袂上。星芒如焰,红衣似火,燃尽了隐秘的罪恶。
上川玉温柔道:“抱紧我。”
小孩蜷着,呼吸放缓,他仰头望去。
那人眼角一点泪痣,如霜明净,赛过北地最清冽的冰川。
他闪身避开砖瓦,足尖轻盈一点自空中坠落的横梁,抱着怀中的孩子,飞出了坍塌的死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