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斯万

37、三十六

　　杨业平静的看着邵卫文端坐在桌前抿了口咖啡，又把脸埋在电脑屏幕前。
　　他记不清这是多少天了。邵卫文几乎日日光顾，时而对着电话轻语几句，时而抱着电脑认真办公。有时与他眼神交汇，邵卫文总是率先慌张的避开。
　　他不吵不闹，真的只像一个顾客一般，这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两个人竟是认识的关系。
　　但杨业感觉得到，更多的时候，邵卫文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身上。
　　转眼就要到圣诞节，街上的气氛也变得狂热起来。
　　早上杨业早早来到店里。他前几日订购了一大批圣诞用的装饰材料，准备好好迎接一下这个年末。
　　不忘蹲在角落里拼接着那棵巨大的金色圣诞树。正赶上寒假，不忘几乎日日从早到晚的在店里帮忙。有时超出工作时间，杨业于心不忍叫他早些回去，他却赖在店里不肯走。但不得不说，有不忘在，杨业确实轻松了不少。
　　他记得两个月前的万圣节前后，那时候学校都在上课，杨业和Cindy两人在店里布置的焦头烂额，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都显得不够用似的。
　　但也终是没辜负了两人的忙碌，因杨业的店铺受众的人群基本上周边的大学生，他们万圣节的布置又十分新颖特别，还被学生们拍摄照片视频发到网上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店铺的客流量和流水剧增，每日来的人愈渐多了起来，加之有不忘这个门面担当在，店铺的位置明显不够用，杨业最近已经开始考虑着扩展店面，再招些新的长期员工。
　　不忘站起身晃动了几下腰肢，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就连他这个每日运动量巨大的体育生也开始吃不消了。
　　他额前的几绺头发被汗水打湿沾在眉骨处，转身看了看杨业，与他相视一笑，扬起下巴等着杨业夸奖的样子。
　　杨业刚要说话，邵卫文便推门进来了。
　　杨业的笑容瞬间凝滞在嘴边，低下头继续盘点圣诞的蛋糕用料。
　　“您好！”Cindy最近总是在店里见到这位客人。
　　他有时正装笔挺，有时穿着干净利索的休闲装，但Cindy看的出，这位客人品味不一般，每件衣服不用特意品鉴就知道很贵，且只要他来，店里总是飘散着一股清甜的香味，叫人十分舒心。
　　这位客人的长相出众，身材高大挺拔，只是他素来不苟言笑，店里的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浅笑回应，点好自己需要的餐食便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一呆便是一整天，直到店里打烊。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身边向来没有人跟着，Cindy发现这位客人光顾“不忘”是有固定周期的。每隔三天他总是会消失一天，一天过后便又能看到他。
　　“还是老样子。”
　　点好东西，邵卫文翻开电脑便低头开始工作。
　　“业哥，晚上要去喝酒吗？”不忘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杨业身边，声音里夹带着些许不满，“你快要成我们院里的明星了。现在叫我去喝酒的人，最后都要嘱咐一句叫我带上业哥，不论男女。”
　　不忘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发音。杨业一边忙着采购用料，一边听着不忘说不上是牢骚还是委屈的吐槽，无奈的勾着嘴角摇了摇头，“我年龄大了，实在和你们这些小孩子玩不到一块去，”然后抬起眼睛笑了笑，“抱歉，今天又要让你的同学们失望了。你帮我传达，好意我领了，下次他们来我请客。”
　　同学们失不失望不忘不晓得，反正他是挺失望的。
　　叫杨业十次，他十次要拒绝，不忘多想带着杨业去见一见他的同学们，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自己脸上都有光似的。
　　“别缠着业哥了，他都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Cindy把准备好的餐食托盘递给不忘，“给客人送过去。”
　　不忘撇了撇嘴接过餐盘，心想这人怎么和杨业一样，这么喜欢吃甜食？每天大早上就要来吃蛋糕。
　　Cindy凑近杨业，悄声伏在他耳边，“业哥，这位顾客怎么几乎天天光顾？你说他是真喜欢我们店里的甜品，还是别有用心？”
　　杨业手上动作一滞，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心下紧张起来。Cindy这人平时最喜欢八卦分析，要是发现邵卫文目的不单纯，岂不是要方寸大乱了？
　　“业哥，你说他会不会是看上我了啊？”
　　杨业一口老血差点呛住。他觉得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本以为她学聪明了，发现了什么异常，没想到还是自己高估了她的判断力和智商。
　　“也许，”杨业瞬间失去了和她交流的欲望，下一秒，杨业眼里又流露出些许狡黠的神情，“你干脆过去问问，万一真像你说的，也算我们‘不忘’成全了一段佳话。要是发到网上去，可能又要大火一次。”
　　“业哥你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杨业见着Cindy娇羞的嗔怪，身上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无奈心想，别说一撇，八字就是有八撇都轮不到她！
　　中午店里人渐渐多了起来。邵卫文被吵得无法办公，索性合上电脑，坐在桌前拨弄几下手机，就当是休息。
　　最近茶山的效益很好，邵卫文不能时时守在溪川，许多会议都是电脑连线远程指导。吴文果真再没有应聘别的公司，他与邵卫文谈过这个问题，之前在邵家公司，邵卫文从未亏待过他，这些年他攒下的也够他好好享受几年，所以他在这方面一直没着急，况且这些年与邵卫文相处下来，他被养的口味刁了，倒不用老板挑起他能不能胜任，他在选老板的眼光上倒是挑剔起来。
　　除了邵卫文，他还真的懒得再和别人相处了。
　　于是他主动请缨，帮邵卫文打理茶山。
　　其实吴文知道他们邵总心里所想，觉得他大材小用。但吴文并不是想要表什么衷心，他是个明明白白的生意人，道理上只认钱。只是这些年相处，他早已把邵卫文看的更像知己朋友，尽管他知道自己不配与上司这样攀关系，可他心里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
　　有吴文在，邵卫文便更放心了。
　　杨业空闲下来的时候注意到邵卫文，知道这样的工作环境实属委屈了他。他心里纠结着，但也不忍心不明不白的赶人走。
　　这么久以来，他和邵卫文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店家与食客之间的寒暄客套都没有过。但杨业每晚关门回家的时候，都知道身后总有那么一个人不远不近的与他保持着距离，目送他回家上楼，再自己折返回店里开车回到住处去。
　　杨业不知道他在常市到底住在哪里，住的习不习惯。他还是不想与邵卫文有任何瓜葛，只是日日见他这样，心里终是不忍，但也只是不忍。
　　他也不止一次想要告诉邵卫文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可他一想邵卫文的性子，若是给了他些甜头，恐怕两人的纠缠又要没完没了，杨业也失去了劝他的欲望。

　　圣诞节当天一早，便有人来找杨业打听包场的费用。
　　来的人是个男大学生，晚上想要宴请几个朋友，租用杨业的场地给女朋友准备一个生日惊喜。
　　杨业觉得自己年龄确实大了，对于这种生日惊喜之类的活动，听到便觉得浪漫中夹杂了些幼稚。
　　不忘站在杨业身边，一脸憧憬羡慕的看着男孩脸上略带羞涩的光芒，一边又盘算着收多少钱合适，毕竟如果不同意包场的话，或许店里今日的流水会更多。
　　杨业笑的动人，他看了看男大学生，想着他们的生活费也不算宽裕，又要准备惊喜，不免要超出预算，“算了，看在你用心良苦，我今日破例，场地不收你租金，”男孩惊喜的看着杨业的笑靥，觉得这位帅气逼人的老板怕不是哪个神仙转世才行，下一秒杨业话锋一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因为等下我也要犒劳犒劳我的员工们，不能等你们，所以，结束之后需要清理的垃圾你们得自己处理。”
　　不忘转头望向杨业，觉得他在自己心里的形象瞬间又高大了不少。
　　男孩心下惊喜，这哪能算是什么条件啊？
　　转过头，男孩脸上袭上两片绯红，“真的吗！谢谢老板！但是……但是我想……您要是能留下来一起见证就更好了……”
　　杨业笑笑，刚要说话，就见不忘阴沉着脸扯住杨业手臂，“不行！你没听见吗？老板要带我们出去庆祝！”
　　男孩微微一怔，脸上稍有些失望的神情，踌躇片刻，“那……那我们走的时候，谁关店门呢？您就不怕我们拿了东西跑了吗？”
　　杨业看出那男孩心思，心里忍不住笑。
　　“你听不懂话……”
　　“好，那我就参与一下，只当感受一下这生日的惊喜好了。”
　　男孩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转身出去的时候，杨业见不忘脸色凝重的站在一边。
　　“业哥，这大街小巷都是监控，他就是把店搬走都能找到他，你连租金都不收，还怕什么他拿些东西啊！”
　　杨业笑。他不忘都能想到的事，杨业怎么会想不到？他只不过是不想辜负了男孩的心，他知道，有时获得别人的认同是一件无比可贵的事情。
　　“是啊是啊，我是个财迷，我怕他把我橱柜里的蛋糕搬空了，行了吧？”杨业无心与不忘解释，一边敷衍着一边叫Cindy把咖啡机里的咖啡豆填满。
　　不忘心里不悦。他倒是知道杨业不会因为这点东西害怕，他就是觉得杨业刚才的行为简直与孔雀开屏无异，那男孩眼中的崇拜看的不忘心里酸的紧，生怕那男孩一个把持不住，再把自己女朋友甩了，沦陷在杨业身上似的。
　　始终坐在一边的邵卫文嘴角倒是勾出浅浅笑意。
　　他发现杨业还是像以前一样，内心温柔善良，更主要的是，他对杨业和不忘的关系而感到惶惶不得终日的心终于放下了。
　　起初他看的出不忘对杨业态度，以为杨业也在努力回应，但现在看来，杨业一直都把不忘当成了一个小孩子般对待。
　　邵卫文忽然想起，与杨业这几年，他从来没有为杨业过一次生日。
　　他甚至连杨业生日到底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他本就不在意这些东西，每年生日若不是家里人提醒帮忙张罗，邵卫文都一笔带过，他觉得矫情，总以为杨业也是这么认为，却从来没有真正问过杨业的想法。
　　他拿出手机给闵外皓发了条消息，叫闵外皓去查一查杨业的生日是哪天。
　　没过几十秒，邵卫文看着闵外皓回复的消息愣住了。
　　“昨天。”
　　邵卫文猛地抬起头。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杨业在透明的橱窗前晃动的纤瘦的背影，好像与自己第一次见到杨业时那个背影交叠重合了起来。
　　这几年来，他们都在与时间赛跑，与过去赛跑。所有人都在或多或少的变化，变得成熟稳重，变得懂得珍惜。
　　只有杨业，他依旧是以前的模样，善良柔软，什么都不贪图奢求。他唯一的变化，就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沉淀，身边再没有能让他依赖缱绻的人，他收敛了锋芒与骄纵，彻彻底底的被时光打磨了棱角。
　　可如今的杨业浑身却散发着更让人想要珍惜和疼惜的光芒。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好像已经可以真正的独当一面，不需要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活。现在的他少了些当初的娇弱，真真正正得不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可怜。
　　他还是他，也不再是他。
　　邵卫文感到眼角有些潮湿，快要忍不住。他转身出去，想去车里平复一下情绪。
　　听见风铃响，杨业转身愣了一下。邵卫文的背影收紧在门口，杨业扫了一眼邵卫文刚刚坐过的地方，桌上的东西都还在，只是人出去了。
　　杨业短暂失神，缓过来时，伸手指了指门上的风铃，轻声嘱咐Cindy，“摘下来吧。”
　　起初买这个风铃的时候，杨业觉得好看。回来挂在店铺门上，有时来人风铃响起时，杨业总是忍不住下意识抬头确认。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确认什么，只是就像是一种仪式，他的内心总是有一处浅薄的牵绊，希望听到风铃声，也希望一抬起头，就能看到他内心深处一直故意尘封却又不禁想要看到的人。
　　而现在，他好像不需要再等待什么人了。
　　邵卫文坐在车里，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也记不得自己已经在任何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流过多少次泪。
　　他发誓，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像这几个月来流过这么多次泪。
　　与这几个月相比，上一次竟是在自己母亲去世的时候。
　　邵卫文每次想到杨业的时候便都忍不住只去想他这么多年悲惨的经历。
　　当初被萧珩利用，当做替身过了几年宠物一般的生活，尽是人人说起便觉得羡慕，说能过上这种衣来伸手的日子也是福气，可这种“福气”对于杨业来说便是莫大的羞辱。
　　后来遇到了邵卫文，他竟因为自己比萧珩对待杨业好一些，便给自己抬至杨业救世主的位置上。他一直觉得是他从萧珩手里拯救了杨业，却不知后来也是因为他杨业竟经历了比之前更加恶心的种种。
　　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只是他从未想过真正深入的探究杨业到底需要的是什么。
　　直到杨业彻底从他的生活中离开，他真切的感受到，原来其实一直不是杨业需要自己，而是自己离不开杨业。
　　杨业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起初他以为仅仅是影响了他的心情，后来他发现，他与杨业其实在灵魂上有着与别人望之不及的契合度。这种契合度就像是，他只需要一个表情和眼神就知道杨业需要的是什么，而杨业也明白他的所想所念。
　　那个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后悔的滋味。
　　若只是后悔也罢，更多的是邵卫文永远都无法面对的遗憾。
　　他慢慢发现，杨业根本不是那个为了金钱委曲求全的人。他有独立的性格，有温雅的内涵，有处处不服输的精神，也有需要被人疼爱的脾气。
　　看着杨业现在把生活经营的很好，邵卫文除了替他感到开心，更多的是悲伤。
　　他觉得杨业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他怕杨业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邵卫文听见有人轻轻敲击了车窗两下。
　　他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来得及风干，便看到了杨业好看的面庞。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邵卫文冲下车去。他等不及想要把杨业直接揽进怀里，可他终究狠狠攥住拳，理智的隐忍住了。
　　“您的东西。”
　　邵卫文低下头看了看杨业手里的电脑，苦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他本没想走，只是想要在车里平复一下情绪而已。可现在他没有资格和杨业谈条件，于是接过东西，放进车里。
　　“有烟吗？”杨业轻言轻语。
　　邵卫文一愣，很快恢复了神志，“有。”
　　“介意给我一颗吗？”
　　邵卫文慌忙转身去车上找烟。
　　杨业笑的婉转动人，“谢了。”
　　邵卫文觉得自己眼眶又变得湿热，鼻子一酸，拿出火机替杨业点燃。
　　杨业靠在邵卫文车上。他身材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瘦弱无骨，却给人一种结实的感觉，性感的唇缝中缓缓的吐出一口烟雾，“你也看到了，放心便是。以后便不必再来了。”
　　邵卫文低下头，没有说话。
　　杨业幽幽开口，“我说过，我不怪你。今后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没有交汇的价值，也不必再给彼此添麻烦。”
　　邵卫文话在嘴边，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两人沉默了许久，杨业把烟扔在脚边。
　　“杨业……”邵卫文见杨业转身要走，叫住他，“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吗？”
　　杨业顿住脚步，过了一会，转过头，坦然的笑了笑，“是啊。”
　　邵卫文慌忙低下头，眼泪从眼眶里砸了下来，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啊……”
　　“是吗……”杨业转过身，“可是我想结婚了，怎么办？”
　　邵卫文愣住。
　　他想过杨业身边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人，前几分钟还在因为杨业对不忘只是像对待孩子一样感到庆幸，可他从没想过，杨业所谓的要开始新的人生竟是这种人生。
　　邵卫文忽然想起在酒吧见到杨业那次，他和一个女孩从隔间里一起走出来。杨业确实说自己没能和那个女孩发生什么，可这不代表他今后和每一个女孩都不行。况且杨业原来是正常和女孩交往过的，也不排除他遇到喜欢的人就有与人过完后半生的打算。
　　“你……遇到那个人了？”邵卫文几乎是哽咽着问出这句话。
　　杨业挑着眉，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应该是快了……”
　　“好……”邵卫文忽然抬头笑了一下，“既然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我也是可以和她公平竞争的吧？”
　　杨业面露诧异神情，“什么？”
　　邵卫文像是放下了顾忌，“我说，你可以继续喜欢她，但我还是爱你。如果在确认是我之前，你想要结婚了，我会祝福你。如果你最后还是觉得我适合你，我继续爱你。”
　　杨业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