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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寻隐者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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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杳从朴顺姬那里出来,要赶在辰时二刻去替丁忧回乡的卢晔上那一堂合斋的大课。
迎着初夏的晨光,青杳迈步一路从廊下行来,从堂中隔开男女生员的一条通道穿过,径直站到了悬挂着至圣先师的画像下面。
她扫视了一圈这些年轻的面孔,堂下鸦雀无声,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就生出了师者的威仪。
青杳短暂而简洁地宣告了卢晔的去向,说明了自己暂代的安排,便翻开书案上那册《唐律·户婚》开始了讲授。
讲授的内容是卢晔早先就准备好的,不需要青杳多费思量,她提前熟悉了,现下便信手拈来。
这是她作为讲授博士的第一堂合斋大课,进展出乎预料的顺利。
间或出神的瞬间,青杳意识到她或多或少沾染或是习得了智通先生的一些习惯,或是遣词造句的技巧、或是调节气氛的节奏,无一例外地十分奏效。
她不知不觉地受了他的影响。
如他所说,智通先生的一部分活在了她的身体里,剥不去也洗不掉了。
男女合斋的大课通常要上一个半时辰甚至是两个时辰之久,午时散了学,青杳收了书册夹在腋下,刚迈步走出讲堂,在廊下就被叫住了。
青杳回头转过身去,罗戟三两步走上前来说有问题要请教老师。
很有耐心地听完他的问题,青杳春风和煦地笑笑:“这个问题不难,你再想想,一定能想出解决方法来,下堂课的时候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一下。”
罗戟拦住了转身欲走的青杳:“我还有个难题,请老师不吝赐教。”
青杳很有耐心:“请说。”
“如果男女双方此前有姻亲关系,有没有方法让二人不受刑罚而结为夫妇?”
青杳对上他的双眸,只是平静地看着,没有表情,但是目光却像锥子一样直扎罗戟心底。
“这个问题,你问过卢博士吗?”
“问过。”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
“卢博士是律法的专家,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卢博士虽然严谨却束缚于教条,学生想知道顾博士的看法。”
青杳微微一笑:“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侍讲博士,唐律如山,无可撼动。”
罗戟还想说什么,青杳率先打断了他:“罗郎君身为太子舍人,前途无量,眼前是通天的光明大道,千万不要自寻荆棘。”
说完,冲他一点头:“我还赶时间,回见。”
午时二刻,青杳雇了一辆牛车,往城外而去,在车上她随便对付了一口干粮,闭眼小憩了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牛车把她送到了城外一处很雅致的小院门口,这里是公孙大娘客居长安的住所。
就是那个“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以剑舞而声名远扬。“剑舞”,看上去是一种舞蹈,实则可以算是一门武艺。
很多年前,当青杳还在女学求学时,曾有幸见公孙大娘一舞,剑光如波澜反复,而她身形似蛟龙盘转,使在场之人皆为之惊叹。
而最令青杳惊为天人的,是听说她能以剑气隔空相击,迫得几丈外之人呕出心头一口鲜血出来,青杳初次听闻实不能信,但据妙盈所说她当时就在场,亲眼所见,这便由不得青杳不信了。
只可惜公孙大娘无意在女学中授讲,否则青杳挖空心思、踏破门庭也要与她习得三两手才好。
因此当三个月前,万年县主说公孙大娘再度回到长安,客居城外的时候,青杳想都没想便主动请缨前去拜访,以期能够说动她来女学执教。
那天走出学宫,杨骎那架宽阔奢华的车驾就大喇喇地停在门口,几乎占据了半幅街道。
青杳一反常态地,向着车驾走过去,一撩官袍,没带丝毫犹豫地登车而上。
杨骎似是好整以暇地等待了许久。
青杳跟他面对面坐了,虚握拳头敲了敲车顶,车夫听到车厢内传来“笃笃”的声音,扬鞭一挥,马车便稳稳地驶动了。
杨骎原本还打算跟顾青杳费一番口舌,解释为什么他要去,为什么她最好跟着他一车去,为什么这、为什么那,结果她竟不用催请,丝毫不带矫揉造作地主动登车,倒叫他没来由有几分心慌,生怕顾青杳立时立刻就要对自己发难了。
但顾青杳就跟脱胎换骨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往日的拘谨、客套与虚情假意,旁若无人地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册书卷来,又从怀里摸出手帕包着的两块绿豆糕,且吃且读,吃完,还把点心渣子兜在手绢里抖落到车窗外边,最后又从挎包里拽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水囊,咕嘟嘟喝了三两口,一串动作一气呵成,看得杨骎一愣一愣的。
“准备得挺齐全呐?”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揶揄了一句。
顾青杳浑不在意,微微一笑:“出远门嘛。没给您预备,您不介意吧?”
杨骎一挥手,表示自己用不着。
顾青杳仍是笑笑,没多言语,埋头看书本去了。
她越是从容自在,他心里越没底。
怎么竟浑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但是不应该啊,这不符合顾青杳的性格,以杨骎对她的了解,她当着皇后的面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地拒绝了和他的婚事,理应是恪守原则,跟他划清界限,秉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老远见了他都要绕道走的。虽然杨骎肯定是绝不撒手,而且还要像狗皮膏药似的赖着她,甩也甩不脱,绝不令她得逞就是了。
禁不住好奇,杨骎问了顾青杳一句:“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会子倒不跟我避嫌了。”
顾青杳眼睛埋在书里,头也没抬,应了一句:“避过了,避不开,避无可避,不避了。”
浑然是一副自暴自弃的架势,反倒叫杨骎有点束手无策起来。
他没话找话地问:“你……看什么书呢?”
青杳翻了一页,没抬眼:“刚才学堂里没收来的话本子,我瞅瞅到底哪里写得好。”
杨骎见她哪怕埋首三流小人书都不肯抬头给自己一个正眼,气不打一处来,“唰”地一把从她手中把话本子抽出来甩到车角落里去了。
“你少读点这种不正经的书吧,多跟我这样渊博的人聊聊天!”
青杳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被夺去,倒也没生气,只是不得不正视了杨骎:“那您想聊什么?”
她心平气和,语气又很友善,让杨骎想折腾着吵一架却找不着由头,急得都快抓耳挠腮了。
于是他就只能找茬。
“刚封了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就这么大官威,跟我说话都爱答不理的了!”
青杳知道他在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罕见地好脾气地笑笑,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么,怪道人说是锦衣夜行,谁人知之,我这没见识得很,才穷嘚瑟了没两天,正在劲头上呢,让您见笑了。”
杨骎仿佛一拳头打到了棉花包上。
青杳知道他有话要问,于是就静待,且等着他开口。
马车行进在山路上,车轱辘一颠一颠,杨骎的心跟着一颤一颤,不问吧,不甘;问吧,又不敢。
憋了半天,他跟个被抛弃的小媳妇似的,非常没有气势地憋出来一句:“你……你母亲挺喜欢我的,你父亲……我瞧着也觉得我配你挺合适,你……你为什么……”
青杳笑意深了:“是呀,好端端地,没跟国舅攀上亲家,据说我娘捶胸顿足地哭了一场,中秋节前我都不敢去她那了,怕她活扒我一层皮下来。”
杨骎觉得既然问了,那就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
青杳的回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中带上了安慰:“您这说得是哪里的话呢?”
“我就想知道,”杨骎双手放在膝上,端直起腰背,威武堂皇起来,“你究竟是计较名分,还是单纯不愿意和我这个人有瓜葛?”
不等青杳回应,他自问自答:“若是名分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一定有办法!若说你……你看不上我这个人,我不信!”
终了,这人挺实诚地问:“我以正妻之礼聘你,你能不能答应?”
问出来了,痛快了,但也忐忑了,顾青杳若是说不能,杨骎登时立刻跳车也洗不清这尴尬了。
青杳没急着回答,而是顿了顿,等着杨骎那股子急冲冲的势头过去。
然后学着他的姿势,两手放在腿上,挺腰直背的,是个势均力敌的架势。
“我爹娘不敢不喜欢你,因为你是国舅。换作是个小公爷、小侯爷的,他们也会喜欢。”
顾青杳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否定了杨骎的半辈子。
真话不好听,但青杳没停下:“他们只想看我嫁入高门,而并不在意这是否是我心中所愿。”
“你这样说你的父母,就有失偏颇了……”
“父母也是人,是人就有自私的一面。他们觉得只要我嫁出去,不要砸在手里,身为父母的责任就圆满完成了。您只是众多人选中出身最好、最有钱的一位,因此自然是希望能把我嫁给您。”
杨骎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是他浑身上下值钱的只有国舅这层壳子,跟他本人这个瓤子没有一点关系。
可顾青杳连他这层壳子都没看上。
“先生,”顾青杳挪了挪屁股,往杨骎跟前凑近了一分,“我总觉得我来人世间走一趟,除了嫁人和生子,老天肯定还安排了一些别的事给我做,我从小就这么深信不疑。”
杨骎没吱声,只是望着顾青杳的眼睛,她诚恳地与他对望,却叫他心中不自主生出些酸涩之意。
他看顾青杳是与别个有些不同的。
虽然也是男人看女人的看法,但总不会一下子就想到睡觉生孩子上去。
此刻听她称自己作“先生”,杨骎心里明白,她在和自己那个智通先生的壳子说话,这是他唯一能叫她看得上的一个壳子。
“从前,有长安月旦。现下,月旦没了,我就想找找看能不能有别的热情,今天跟您出来拜会公孙大娘,也是想各条路子都试试看,”青杳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我在上一个夫家耽搁了将近十年,开年又三灾八难地虚度了一个春天,最近常有时不我待之感。从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干点别的。”
杨骎默默无语,觉得自己格局太低,耽误了人家顾青杳的追求。
“我知道,我这话说出来我爹娘一定不懂,世人也未必懂,但先生您一定懂。这世上若还有一个能懂的人,就一定是您。”
她说得恳切,杨骎几近凋零的心花被这“唯一”和“肯定”呵护的又有点要徐徐绽放的意思。
“更何况,先生不是要高升了么?您是做大事的人,哪还有功夫儿女情长?”
杨骎一转眼珠子:“少拍马屁!你怎知我要高升了?”
“那天在西市,您不是被陛下召进宫了么?这不就是起复重用的意思?”
陛下确实有这个意思,但绝不是一时两刻的事情,此刻决不能走漏风声。
杨骎警惕起来:“你听谁说的?”
顾青杳不以为意:“我什么也没听说,只是纯属瞎猜。”
杨骎作势拍了一下她的膝盖:“那就不要瞎猜!”
那一谈之后,杨骎再也没有提以身相许报恩之类的话,青杳就默认那件事已经翻篇。
“大人,到了。”
车夫缓缓停了车驾,青杳撩开车帘,看到了公孙大娘小院的门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