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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来者犹可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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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杳对卢晔为何上门心知肚明,但她庆幸且欣慰对方是个君子。
君子就是这点好,给人留体面,也给自己留体面,不会说叫人为难的话。
虽然姚氏一直不厌其烦地强调着青杳失忆了一场脑子糊涂了,但青杳自己心里清楚,失忆一场,她倒是更加心明眼亮了。
至少从前看不懂的、或者假装看不懂的,她不再装作其不存在了,该面对的仍是要面对,只是能看破不说破,就不说破。
给人留体面,也给自己留体面。
长安入了夏,一下就暑热起来,青荇站在床上,青杳站在地上,姐妹俩一上一下地在换凉被,一人手里攥着被子的两个角,抖啊抖啊,要把棉被抖得平平展展。
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换季被的时候,还把青杳放到被子中间,她在翻抖的被浪中咯咯笑成一团,且滚且爬,以为自己在乘船,未来能去长风破浪。
青荇一张小嘴不停,对世事总有她自己无尽的看法:“大姐姐,这个卢博士是丙申年的探花,你知道吗?”
青杳面无表情地抖着被子,已经有点犯困:“我不知道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青荇嘻嘻一笑:“我问他了呀!”
说着把被子往床上一抛,爬到青杳跟前给她学:“他来的时候我就问他‘你是什么人?叫个什么名儿?来这儿找谁?干什么?’然后他就全都告诉我了,嗯……他今年虚岁二十五,家里父母都没了,有个嫡母,还有个嫡出的大哥……嗯……还有什么来着……”
青杳没走心:“人家卢博士是刑部的郎官,往咱家走一遭,倒叫你给审了。”
青荇是小孩,童言无忌:“我瞧着他长得斯斯文文的,人又英俊和气,这样的人怎么审犯人啊?”
青杳自己就被卢晔审过一回,虽说当日情形早就忘个精光,但丝毫不怀疑卢晔有他审讯的手腕,反正也是闲聊天,放下被角揉了揉眼睛说:“我听人说他有个诨号叫做‘玉面判官’来着。”
青荇不信:“他那张脸能吓唬谁啊?”
“你算是走运了,”青杳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没赶上卢博士在学宫任教,否则就你这个惫懒性子和一手虾爬子似的小破字儿,他能罚你抄《唐律》抄断膀子。”
青荇倒抽一口冷气:“他也这么罚你么?”
青杳摇头:“我是他的同僚,他不会找我麻烦,我一般帮着他罚别人。”
青荇“嗨呀”一声:“大姐姐你这是跟他狼狈为奸呀!”
青杳挑起嘴角笑了笑,没去挑剔妹妹的用词,吹熄了几根蜡烛:“洗脸睡觉吧,明天要早起上学呢。”
青荇伸手去脱身上的小褂子,突然“噢”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来着:“大姐姐,白天有你一封信。”
青杳瞟了一眼贴着青荇体温的信封,封口处印着红底白字、小篆字体的“慎独”二字。
青荇把信封的正面展示给青杳看,上面是杨骎无拘无束飞扬跋扈的字体:“杨国舅给你写的。”
青杳一偏头:“放到书案上的信匣子里去吧。”
“大姐姐不看看吗?”
青杳没打算回信,所以自然也就不会看。
没有等来回答,青荇默默地把信收进书案上一只木匣里,里面未拆封的信已经摞了厚厚一叠,清一色地封口盖着个印章,一样张扬的笔迹写着大姐姐的名字。
“有物件吗?”青杳洗脸擦身,闲闲地问。
“有。”青荇手心托着个锦盒,捧到青杳面前。
“收到屋角的箱子里吧。”
青杳用巾帕擦干脸上的水珠,见青荇犹豫着没动弹。
“你想看就打开看看吧。”
青荇兴高采烈地找了把小刀子,细细地挑开锦盒缝隙封着的一圈蜡,拨开扣着锦盒的小锁头,里面是密密缠缠包了宣纸油纸蜡纸,一层一层地拆开来,露出一对耳环来,青荇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捧给青杳看:“真好看,是长安城里没有的样式。这红色的是什么呀?”
青杳嗯了一声,瞥了一眼:“红珊瑚珠子绞缠的,南洋的手艺吧。看过了?放进箱子收起来吧。”
青荇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声能不能给她戴一下。
“你喜欢就拿着玩吧,但是不要带到学宫里边去,容易生事端。”
青荇喜滋滋地跑到镜子跟前比比划划地臭美去了,青杳也由着她,总归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自己是当年没有条件,现下又没了爱美的心境。说实话,她真希望自己还有劲头每天照着镜子美出一番劲头来。
杨骎隔十天半个月都会托人给青杳捎点东西回来,屋角的箱子里收着一对无锡的阿福娃娃、一副竹骨磨的麻将牌、一只犀牛角制的骨哨、再就是这一副红珊瑚珠子绞缠的耳环了,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似乎存着个礼轻情意重的念头。青杳看出来他是隔山水万重地问候一声、报个平安的意思,物件代表他经过的地方,白天万年县主吃荔枝的时候说他在岭南,现下看到这耳环,想必人已经出海下了南洋。青杳记得他提过一句,他父亲是在交趾的。
青荇臭美完,规规矩矩地把耳环照原样包好收进箱子里边,然后吹了蜡烛爬到床上来和青杳并头躺下了。
“大姐姐,你怎么没有嫁给杨国舅呢?”青荇似乎带上了惋惜之意似的,“你瞧他还挺用心的呢。”
青杳闭着眼睛,没动,也没答话。
“大姐姐,你睡着了吗?”青荇侧过身子,借着月色看青杳侧面的轮廓,虽是个夏夜,但她的神色是秋月一样冷溶溶的。
“你都不知道,”青荇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封了学官的旨意送到家里来的那一天,阿爹气得一宿没睡着觉。”
“我做官是光宗耀祖的喜事,阿爹生气做什么?”
“哎呀,你没睡着呀,”青荇喜忧参半地回答,“还不是听说女官不能自行婚嫁,阿爹说恐怕是国舅和皇后没看上咱家,嫌咱们穷,配不上人家高门,做妾也都不肯娶你,随便给你个小官就算打发了。阿爹还说这是膈应人,不娶便不娶了,也不叫你嫁给别人,气得直捶床。”
青杳此前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出难堪,也没多言语:“他消了气就好了,终究人家是皇亲国戚,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我娘说你就是傻,”青荇心直口快,还不太晓得搬弄是非是怎么回事,只是听了什么就原样学舌,“她说你但凡脑子好使一点,就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杨国舅的孩子怀上,到时候木已成舟,你母凭子贵进了门,英雄不问来路。”
青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觉得很有意思,崔姨娘这话说得倒是颇有她娘姚氏的气魄和风范,他的父亲顾祥虽然与姚氏和离,但是到头来又娶了个和姚氏异曲同工的女人,人一辈子就是在自己的轨道上打转转,你说讽刺不讽刺。
青荇不知青杳的心绪,只是原样把那学舌学完:“我娘还说,要不然就是你脑子够用,但是肚子不争气,人家等了一个月,瞧你没动静,就知道无妨了,把你打发了。”
说完见青杳不吭声,推了推她:“大姐姐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已经替你跟我娘吵回去了。”
青杳拍了拍她的手背:“崔姨娘说得不对,她其实是高看了我,我是脑子既不好使,肚子也不争气,好在老天爷还是给笨人留条生路,总不能叫我嫁不了人就生生饿死,我倒是觉得现在这样没人管,挺自在。”
青荇离了父母投靠大姐,虽说时时被耳提面命用功读书,但是比起在家干不完的活还要拉扯弟弟,她也觉得大姐姐这里松快得很,于是很认同地表示:“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挺自在。”
“青荇,”青杳换了个郑重的口吻,“崔姨娘说的那些话不好,你不要学,你记着,脑子再好使,肚子再争气,都不如有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心里踏实。”
青荇似懂未懂,青杳也知道人各有道,她尽了劝学的责任,青荇未来如何,她不知道,也管不了啊。
姐妹俩一时谁也没言语。
而青杳实在是太困倦,一头堕入黑暗里去了,半个梦也没有做。
一觉到鸡叫头遍,青杳洗了脸,先灌了两瓮浓茶,然后把青荇从睡梦中拎起来,姐妹两个一道往学宫里去。青荇入了女学,平素也和小姑娘们同住在学宫的寝舍,赶上休沐日,青杳才带她回家里看看。
把青荇送到晨课的堂上,又换了衣裳,快步走到朴顺姬住的院子时,已经有了微微的汗,而苏婵已经在练晨功了。
两棵树上绑着一根麻绳,离地有三尺高,苏婵稳稳地站着,不打摇晃。
青杳比平时晚到了一刻钟,被朴顺姬挥着竹棍在小腿上抽了一下,青杳躲的时候起跳晚了,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抽,苏婵受了惊,晃了一下,落了地,好在没受伤。
“顺姬师傅,”青杳端了茶递上,“消消气,我挨一下没什么的,苏婵要是跌摔坏了多危险,你又没有徒弟了。”
朴顺姬怒意未减:“一个两个的都不争气!我那时学舞,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哪天不挨打?不挨打练得出来吗?”
事情要倒回三月三上巳节那天说起。
杨骎出面,从岐王那里买来了朴顺姬的身契转交到了万年县主手里,是因为女学需要一位教习舞蹈的老师。
万年县主又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交给青杳来安排。
青杳,从年少的时候大约就对乐艺一道存着些心结,觉得学成了也难逃以色侍人的命运,故而一向只在诗书上用功,修习舞蹈是因为她在骑射上实在难拿出手,而她为了全优的学奖,可是不能有不合格的科目的,于是只能学舞蹈。
故而,青杳在朴顺姬的舞蹈课上属于没有用心,但是做足了功夫,无论是走悬空的麻绳也好,还是压腿下腰也好,当年趁着年少,筋骨倒是都劈开了,童子功还在,捡起来就要容易得多。
上巳节回来没多久的一个春夜,青杳发现了朴顺姬的秘密。
她的双腿因为年少时练功过度,成年后又不识保养,已经不能做一些高难度的动作了,而她赖以生存的舞蹈技能,时间长了,也会给腿脚很大的负担。
朴顺姬掐着青杳的脖子逼她保守秘密,因为杨国舅答应她,只要她把自己所学的舞蹈授艺给女学的学生,培养出一个“小朴顺姬”出来,学成之日,杨国舅就给她一笔钱,还为她在新罗的家乡置一所大宅安养万年。
朴顺姬掐在青杳脖子上的手逐渐加大力气:“我没有时间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青杳只好答应做朴顺姬的关门弟子。
当然不是因为青杳天赋出众,她只是有点子基础;更重要的是如朴顺姬所说,“她没有时间了”,而她在大唐漂泊了近三十年后,实在是很想抽身而退,早日归乡。
按照青杳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做任何人、任何技能的关门弟子了,她和朴顺姬都只是因为没得选择,因此凑成了一对师徒。
苏婵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自称在万年县主三月三上巳节的春日宴上,满室宾客,第一眼就看到了身段气质出众的朴顺姬。
“柳手鹤姿,仪态万方。”
苏婵的目的就是也想成为满室之中让人一眼、甚至第一眼就看到的人。
既然有主动上门的,青杳就有意退下来,而且苏婵也有舞蹈功底,年届及笄,实在是个合适的人选。
但苏婵的舞蹈是江南的路数,与新罗的相差甚远,朴顺姬说苏婵得打碎了从头开始学,到最后,青杳还是接下了这桩“关门”的重任,尽管她满打满算,也只会一曲改编自六幺的扇舞,但朴顺姬认为足够了。
“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可以将舞姿熟悉到如同复刻的地步,我只要把我所学尽数传授给你,到时候再由你传授给别人,我对杨国舅也就有个交代了。”
朴顺姬的计划是三个月内把她会的所有舞步悉数填鸭给青杳。
而青杳笨人只会下笨功夫,眼记、手记、身记、每天练完了,还要把动作都跟画小人书似的画下来。
因为她怕她脑子记不住。
而这,只是她万千桩差使中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