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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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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A
我是个年轻的出版商,效力于全国最大的出版公司——HAK。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很震惊,震惊于他的年轻,比我还要年轻。除此之外,他还非常帅气,我一相情愿地认为他应该是个大声向全世界宣布“我最快乐”的人,但他不是。他彬彬有礼,带着冷漠的微笑——居然有人能把这样矛盾的表情如此优雅地挂在脸上。
“我想出书。”他的声音缺乏一个作者应该有的狂热表现欲。
“愿意为你效劳。”我握过他冰凉的手。
他把书藏在包的最深处,看着他小心翼翼拿书的样子,我才开始相信他的确是书的作者,象母亲抱起新生儿,他把一叠不厚的打印稿放在我手上。我总是双手去接别人地递过来的稿件,这或许就是我为人称道的原因之一。
“那么,拜托了。”他微微欠欠身,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打扰你可以吗?
我的效率手册并不友善地拒绝着,但我想我应该有办法挤出一点时间。——“随时为你效劳。”
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一定会有什么再发生。或许能是个故事。
秋山先生不那么认为。秋山先生是我的导师兼助手。
“真是的。”他回头看看消失在门外的身影,“那个人……”
我耸耸肩。在秋山先生,“真是的”代表“我讨厌这个家伙。”我无心也不能责怪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应该感谢他。秋山先生是HAK的元老辈,这个公司的兴衰牵动着他生命的轨迹。作为一个年轻人,我经常因为自己的偏好对书目做出不当的选择,这个时候的秋山先生,便拿着他用过多年的钢笔,使劲敲击我面前的笔记本,严厉地训斥:读者!读者!读者!
我转头看看那叠稿件,或许,从那时,我就开始感觉到它的沉重了。
回到公寓时已经是深夜。我开始后悔自己总是不顾后果地做出一些不必要的承诺——工作表在喧哗——明天?无奈还是拿起他送来的东西,正常的睡眠对我来说已经成为古老的历史。稿件没有修改的痕迹,惨白的纸张将眼睛刺痛。CLASSICALROCK《A white shade of Pale》在耳边回荡,我把枕头垫高,准备接受来自这份特别的文字的特别的冲击。为什么特别?不知道,是直觉。自我看到那个作者之后产生的强烈的宿命感。是有什么要发生的,一定是有什么要发生的。
但一个小时后我失望了。我看着逐渐在自己眼中模糊的字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为对他的好奇把期望值调到很高。的确他的出现在我应该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虽然现在我还没有搞清楚原因,但看过那些文字之后,我的心情只能用无趣的省略号来描述。
一本普通的日记。一个高中男生的日记。一些琐碎的心情。天蓝水美,连胜的篮球赛,某种朦胧的自言自语。也许在几年前,这种粗笔调的速写会引起一些共鸣,但我说的是:“或许”,还有“几年前”。
《A white shade of Pale》变得隐约。
阅读开始产生加速度——不好的征兆。一旦一种态度在我的潜意识里发挥作用,我绝对控制不了自己任性的行为。所以,等我严厉地阻止自己疯狂地跳阅时,手中的稿件只剩下最后一张。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歪歪曲曲的,手写的名字——Toru Hanagata
“读者!读者!读者!”我想着秋山先生的训斥,将它封起来,封起来,不准备再看第二遍。我承认那个作者的确有什么引起了我的好奇,但在涉及到个人之前,我首先是个出版商,而对于一个出版商来说,那样的稿件正如于此前的任何一篇文章一样,太普通。普通到无法拥有足够数量的读者,无法称其为一本书。
你只是否定了一份稿件。我对失眠的自己说,为什么黯然感伤起来?
只是一份普通的稿件。
仅此而已。
清晨第一通电话总会带来噩耗,这是我一贯的迷信。
“如果你憎恨迟到,我劝你现在就爬起来穿上你最好的礼服到SHEBOL HOUSE37楼去参加年度版商大会,”秋山先生的语气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威胁,“不要问我为什么,那是老板的安排。”
于是一个穿着礼服的陀螺开始在拥挤的城市中旋转,讽刺地说,抽动我这样的陀螺不用什么方法,一根电话线就可以。等我匆匆忙忙转回HAK总部时,已经到了喝下午茶的时间,然而我居然忘记自己要回来做什么。
“有人在等你。”秘书的话被我抛在身后,我一路狂奔冲进办公室。
“有没有人告诉我我那么拼命冲回来是为什么?”我一边解外衣扣子,一边对着秋山先生抱怨。一反常态,他幸灾乐祸地朝会客室歪歪头,“他等你已经很久了。”
秋山先生的那个“他”还未在我心里形成任何概念。所以我瞪着面前的人足足5分钟没有讲话。
“对不起,打扰你了。”一个熟悉的微微欠身。
我几乎忘了他是谁。
“啊!……啊!真是失礼了。你的稿子……”我手慌脚乱地打开公文包,“你的稿子……”我的手突然停在包里,看到被自己包起来的稿件,我一时间忘了最适合这种场合的开场白。“你的稿件,我看过了……”
他向前走近一步,等待我的下文。
“对不起,”我用了很大的勇气将它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他没有接,只是挺直身子望着我。
印满铅字的纸张沉甸甸压在我手上。
“你的文章,我们不能……收进待版书目,真是抱歉。”
“为什么?”平静的问题。没有不满和质问。
“一本书,”我望向秋山先生,“一本书需要好的卖点,我们为读者服务,因此……”
“除了卖点,你们还看重什么?”
一个陈述句?疑问句?反问句?我听不出来,我一时语塞。
良久,他接过稿件。
“很冒昧地问一句,你需要多少钱?”
的确很冒昧。奇怪的是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地看看秋山先生——我怕他盛怒之下的任何行为——他的脸色很不好。但还没有达到极限。而他的问题听起来更象请教,没有话外音的请教。
“出书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HAK的职员,有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对了,想喝点什么吗?”我朝秋山先生摆摆手,“给我两杯咖啡。”这是我现在能做的分散注意的最好的事情。
“不了。”他摇摇头,“我该告辞了,谢谢。”
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谢谢他,但我还是还了他一个职业化的鞠躬——“真的非常遗憾,Toru 先生。”
不可思议地,他象被燎到一样往后迅速地退了一步,应该是跳了一步。无视于我的诧异,仿佛在一刹那决定了什么般地粲然一笑,随后转身离开。
“Toru 先生——”等我回过神追出来,他就留下一个浅浅的背影,浅到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真是的。”秋山先生扔下一句话和两杯咖啡,给他,也给我。
我说过宿命,从那时我开始注意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关联的事情。
一个人沿着街慢慢在城市中漫步,不知不觉,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月光把人影打得很淡,不断地在地上拉伸辗转,我放松四肢,任由它把我拉回公寓。还未踏上走道,我发现自己轻轻地笑起来。
“让你久等了。”扬扬手上的纸袋,我说,“两个人吃的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进来吧。”
“麻烦了。”Toru 先生带着歉意的笑。
他是通过《FRAME TIME》认识我的——那本八卦的杂志居然比我还要清楚我住的街区叫什么名字。
“我想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出版商。”他接过咖啡。我感到很轻松,至少比刚才在办公室里轻松,因为他的眼睛里有了笑意。
“我只是个听话的职员。”
“今天失礼了。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但是……”他突然停住。
“但是?……”我耸耸肩,暗示他可以继续。
“我想出书,非常想。而且,是在HAK公司出版。请你一定帮我。”
那样坚定的人啊!我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样反驳他。偏执顽固的疯子我遇到不少,倒是没有一个象他这样让我手足无措。
“Toru 先生……”我背过身去假装加糖,“评议会不会通过你的稿件的。”
“可你也是评议会的一员。”身后的人站起来,“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请你转过来。”
“评议会有20个成员,出版的书目至少要得到12人以上的通过。”
“如果你争取……”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杯子不安地与杯碟碰撞,我象被人看透心事一样尴尬起来。
“TORU先生……如果……”
“你不会争取,”他的话一字一句砸在我胸口,“你根本没有考虑过这本书。是吧?”
是吧?我怎么回答?拒绝?就象拒绝一切不如你所愿的作者一样?就象一个正常的出版商那样无情地宣告不计其数的文字的死亡?这是我的职业,而且我宣誓恪守自己的职业操守。但我现在居然把这种原则看作罪过,好像面前这个人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拒绝而我也应该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奇怪的感觉,当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回答他,或者答应他,我生命的轨迹都会发生巨大的偏转。
宿命。我说过。从那时开始,我慢慢相信自己的命运并不是时时都操纵在自己手上的。
无可抗拒的,最终要来,就象我非常开心地将他邀请到我的公寓里一样。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问题终于还是问了。我一向不喜欢根究别人做事的原因,但我实在好奇。对于Toru Hanagata的好奇。
他眼中奇异地起了旋涡,眸子异常地亮起来。等待我的将是一个巨大的震撼。
“你爱过一个人吗?”
你爱过一个人吗?我有过很多爱人。这不奇怪。我甚至相信事业的成功是感情成功的基础。听起来很功利,但的确是。
“没有,可能,也许吧。”我笑笑,“问这个的,你是第一个。”
他也笑,谅解的笑。谅解我的无知。但他没有继续下去。
“那么,只出版一本,可以吗?”
“……”我一直自诩能满足客户的每一个要求。但现在看来只是绝大部分的客户都符合我的要求。
望着他,我的目光显得有点痴呆。
“很傻是吧?我总是问很傻的问题。”他低下头去。
“如果,如果考虑少量发行的话,”我实在不懂得怎样去拒绝这个人,“你可以试试一些小的发行商。”
“但我想是你们公司。”他依然站着,执着地将手握成拳。
“我不明白。”无奈,我摊摊手。
“那是我的心愿。”
“其实大多数作者都是从小型发行开始尝试的……”
“我不想出名。我只是想在书上印上你们公司的发行标记。那是我的心愿,我一生的心愿。”他强调再强调,“请你相信我。虽然听起来是荒唐的。”
“我一生的心愿。”他无畏地站着,顽固地坚持着。在他眼光的剥蚀下我无处躲藏。
“好吧,”终于,还是妥协了。我说:“好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你,也不知道能帮你帮到什么程度。但是……我想我有些办法……”——粲然的笑。要求得到满足的孩子的笑——当时我告诉自己在此之前他不知道接受过多少次拒绝,而我必须打住这种局面,尽管我力不从心。
“谢谢。”
————
“你脑袋有问题?”广濑在电话的一边狂吼。
“是,是。”我在这边傻笑,“我想我是有点问题。”
“大大的问题!”
“广濑!我不和你开玩笑,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给我几分钟。”
“可是……”
“在我答应你以前你总要给我发泄的时间吧!”又是广濑的招牌狂吼。
“我……”
电话断了。
除了苦笑,我想不出别的什么表情。这种时候我拿自己没办法,出乎自己意料的无可救药,我还是许下了一个足够让我后悔一辈子的承诺。哲人说每个历史悲剧都是性格悲剧,我只有庆幸自己并非能对历史产生作用的人。
《A white shade of Pale》在放。一遍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