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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五章 ...

  •   司礼监衙门上首,坐着位绯红衣袍,须发皆白的苍苍老者。面上满是皱纹,眼睑低垂,嘴唇紧抿,现出副极尽忍耐,极尽肃穆恭顺的模样。这便是十万奴婢们的老祖宗,服侍隆景五十余年的大内总管潘岳。
      潘岳已年过七旬,坐在堂上只觉昏然欲睡。但一听门外禀告,还是极力站起身来,一面干咳着,一面向谢元行礼。
      谢元不敢受他叩拜,立刻搀起那瘦骨嶙峋的臂膀,因见这老人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一时心中疼痛难当。他挥退一旁侍立的蓝袍太监,亲自将潘岳扶回座椅,又斟出一盏热茶,双手奉在案上。
      潘岳见状,抬起一双浑浊眼来,将谢元上上下下打量,眼中闪出些许泪光。他用手托着茶盏,十指颤颤,半晌方哽咽道:
      “您是要折老奴的寿,让老奴不堪愧怍……”
      “这是什么话?父亲早亡,谢元在宫里长大,仰赖您照拂,从来当您如长辈一般。”
      “今时不同往日。”
      潘岳凝着目光长叹一声,又将茶盏放回案上。尔后皱起眉头,似乎话里有话,说:
      “您如今是当朝太傅,辅政大臣。天底下多少眼睛看着,怎能与奴婢论辈?”
      谢元听他话里意思,想是担忧近臣结交内侍,引人捕风捉影,无端议论。便觉好歹有人替他着想,心中涣然如释,因而掐着念珠展颜一笑,宽慰道:
      “不言此亦言彼.人心难测,鸭肫难剥,让他们说罢。”
      他言及此处,忽顿了顿,面上现出些妩媚笑容,
      “来日方长,谢元自有杀人钢刀。”
      殊不知,潘岳也正是忧心此处。他知谢元多智,行事果决,能下狠手。但俗话有云慧极必伤,此等工于心计,得罪无数,只怕到头来毫无下场。他这样一想,又望向谢元那多年不改的清俊眉眼,苦口规劝道:
      “谢大人,就算不为社稷图谋,也要替自己想想。”
      潘岳言罢,缓缓合起眼来,故人身影便在脑海闪烁,遮掩他的目光,刺痛他的魂魄,
      “你们父子二人,都一般模样。”
      闻及谢邕,谢元心中一沉,想起父亲为西北平叛耗尽心血,三十六岁年纪久病而亡。他彼时跪在榻前,那样惶然无措,那样为人生百年困惑。
      但二十年后的如今,即便惶然与困惑依旧缠绕,他也能捧出一腔热血,将其托付给生命中另一个人。他们做臣子的,做奴婢的,本就是历史漫漫长阶上的无名砖瓦,本就徒劳无功的死,前仆后继的生。
      他于是苦笑,拍了拍身上的锦绣蟒袍,又说:
      “这副担子,谢元从未想过能活着还回去。”
      潘岳听他说话,一双眼霍然睁开,定定的望向对方。千言万语,却又似乎无话可说,似乎不必再提。他想明白了,倘若谢元没有如此决念,辅政大任也不会交由他来承担,于是顺着话追问:
      “所以将王简召上京来?”
      提起王简,谢元的心里更沉,几乎喘不过一口气来。他掐着念珠,半晌方吞下所有苦闷,哀叹道:
      “可恨他忤逆我,是个痴人。”
      谢元与王简之间,那欲说还休的无头纠葛,潘岳心里十分明白。因此竟闻言反笑,因王简在意谢元,愿同赴刀山火海而宽慰。痴人也好,忤逆也罢,总胜过一介孤臣。他于是哑声笑道:
      “看来他对你很好。”
      “也都是欠我的……”
      谢元喃喃,又将手中念珠拢回袖里,另起话头,
      “汪兴隆什么意思?”
      这天外飞仙似的一问,倒教潘岳收敛神色,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他冥冥想着,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沉声道:
      “老奴进宫五十余载,要说苦,也都尝遍了,只是……”
      他一语未尽,便凝着目光与谢元对视,似乎此中真意,已无法用言语说出。谢元顿了顿,堪破那尽管苍老却深邃如海的目光,思及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
      “他们仍不肯放过世子?”
      所谓“世子”即穆王遗孤。七年前穆王身故时不满百日,在怀王即位当下,便是韦慎一党眼中之钉。谢元本意穆王世子幼冲,似乎与朝廷无关,不想此间风雨从不避老弱妇孺。
      潘岳闻言并不作声,似乎默认了他的说法,尔后将茶盏放回桌上,轻轻咳嗽起来。谢元见了,不由站起身替他抚背,又顺着动作,冷面耳语道:
      “都有什么人?”
      “许多事,飞龙卫并非知情,谢大人也不必再问。”
      潘岳说着,反手向谢元重重一握,尔后瞪起双眼托付道:
      “宫里的事,老奴自有办法。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大人且静观其变,放宽心去。”
      谢元被他抓着手腕,纵然口中应允,心里却想潘岳实然与自己同样,都担着无人能解的千钧重担。他们各有各的路要走,绝非旁人所能干预。
      他于是点了点头,又让潘岳保重,尔后便向老人辞行。谢元转身走出司礼监大门,因见漫天大雪,忽然停下脚步,试图看清其中无数零落的雪花。雪是公允的,那样冰冷的埋葬,又那样殷切的抚育。
      “泠官,传令京中所有飞龙卫千户,立刻到葫芦巷子见我。”
      一片茫然洁白刺得他眼痛,使他垂下眼睑发令,又低头坐进银顶的八抬大轿之中。谢元摘下头上的凤翅乌纱,将一根挽发玉簪捏在手里,及膝长的如瀑青丝便垂在他肩上。
      他倚着轿厢,一颗心夙夜盘算,仿佛跋涉过大山大河。他忽然有些倦了,轻轻合上眼,却又在一片昏冥中,蓦然想起潘岳所说的话来。
      “看来他对你很好。”
      王简,他的学生,很好?
      却又似乎的确很好。
      毕竟爱恨交错,悲喜纠缠,生生死死变幻如风,他也依然记得八年前平波院里彼此为烈酒催发的深情——
      只是今时今日,一切都终究不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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