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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番外.团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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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照在湖面。荡漾的水纹里倒映着淡淡的身影,摇摇晃晃。建成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过玉石,画舫温柔而宁静。
夜色下的洪府,彩灯闪烁,喜气洋洋。
建成立在画舫的飞檐之上,身后明月高悬。俯视美婢俏仆往来穿梭,佳肴美酒,一样儿一样儿送进小亭,听着里面欢声笑语,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桂花香。
秋风微寒,吹动薄衣裳。
明日的笑声细细传入耳中,伴随着孩子们的呼唤,爷爷。
正在悠闲欣赏月色的建成静了一静,举袖掩唇,低低地笑。曾经,建成和明日都以为儿孙满堂是梦想,如今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儿孙满堂。
席上,明日居中,成明紧挨在他身边,斟酒布菜,座中还有一美妇人,是洪成明的妻子,娴静温雅,时不时为丈夫斟酒,照顾次子洪佑琴吃饭,长子洪佑仪,二十出头的模样,已然成婚,其妻坐在下首,此外,席上还有一名头发斑白的老者——大名鼎鼎的洪府大总管,袁溪。
成明看着明日慢慢地说:“父亲可是在担心那位?他不肯跟我们派去接他的人回来,这……”
“没有,我只是看不大懂你们在说什么话,并不担心他。”
“哦……,可是他不肯来,是不是,动怒了?佑琴今天实在太过放肆,竟把这位‘先帝’爷拿去当赌资,还把他输给人家了。”
“明儿,这件事情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他没事,以他的轻功,如果他不愿意,你的人是请不动他的,因此你也无需再找,待到他想来时,自然会来。”
成明笑笑,抬手斟酒,转过话题,“父亲,你们不是随商队的船出海了吗?”一时低下头,忘记看着明日说话,就听见明日问:“你在说话吗?”
这些年,明日与成明有信笺往来,所以成明是知道的,当年多尔衮陵园的一场爆炸震裂了明日的耳膜,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成明就看着他,又慢慢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才回来的,在南京的府里住了两天,听那里的管家说你身上不好,就来看看你,”忽然问,“常阿岱他们来惹事了吗?”
成明一怔,“没有。”
“有的。只是那些话太难听了,你不想让我听到,对吗?”
“父亲……,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我从前年轻无知,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还有,我那位姓袁的父亲,也对不起你,……这后半生,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了,无非就是经营好家业,所以有些担子,还是我来扛罢,您就别管了。”
“怎么?看你这样说,莫非还出什么事了?”
“咱们家,怎么说呢,一句话,登高必跌重,”成明抬眼,看着明日的神色,“之前有一次,咱们在苏州的宅子险些被常阿岱的小舅子强占了,……,不过有惊无险,谁也想不到,那件事情竟然惊动了皇上,圣意严斥了常阿岱,从那以后,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找我们的事儿了,只是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安亲王的看法是,皇上大约还念着您和先帝的师徒情份,所以对我们格外特殊一些。”
“皇上?”明日搁下筷子。
“父亲和……呃,和那位,在外云游,也许并不知道,今上文治武功,手腕非同一般,就连平西王吴三桂那样厉害的人物,居然也栽在这位皇帝手上了,家破人亡啊,……咳咳~所以,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咱们也得处处小心才是。”又抬眼看看,发现明日微皱着眉,并没有在看自己。也许是说太快了,他看不懂,也许是吴三桂这个名字。他没有回应自己的话。
成明放慢语速:“毕竟,这世上,富不过三代的故事太多,前朝沈,万,三,就是个血淋淋的教训。”
吴三桂的倒台让不少前明降臣重新惊惶,撇开三边总督洪承畴的身份不说,就连成明自己也是前明的副总兵,另外还有一节,今天洪佑琴到底开罪了“先帝”,这件事就算他和明日不计效,但当今皇上呢?那可不是个善岔。事关佑琴的前程,甚至是生死,成明没有办法不放在心上。
成明有些想通过明日,在建成跟前说话,再让建成到皇上跟前说话的意思。
他想得有些简单了。明日拿起丝绢,掩唇轻试,“算起来,今上好像也近而立之年了?”
“啊?……”成明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好像是吧,今年圣驾去天坛祈福的时候,我还远远儿地见着了呢,说真的,您比他还年轻呢。”
“是么,那建成就更比他年轻了。”
成明一怔,“建成?”压低声音,“那位主儿,名讳不是福临吗?……他也和您一样不老?”
明日侧过头,也压低声:“想必是因为那位主儿驾崩的时候年仅二十四岁,于是他也就永远那幅样子了,不过,关于他的名讳,切不可提起,你也随我喊他‘建成’即可。此处京师重地,皇权至上,他的身份不宜张扬。明儿,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就可以改变的,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避免登高跌重,你来,我说与你听。”
成明欠身过去,明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会儿,才道:“只是这些话,还要你当面和建成说,毕竟这些家业都是他置下的,如果由我和他说,也可以,但就怕他不喜欢我护着你们,反而留下什么心结,他那个脾气一上来,不好对付。”
成明微有些发怔,点点头,“父亲,我终于盼到你回家过中秋了,明儿晚上,咱们一家子可算团圆了。”
佑琴起身,走到明日身边,扯一扯他的衣袖,“明儿有庙会,有烟火,我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成明说:“庙会连着有三天,明儿晚上是团圆节,应当在家过才好,不如十六晚上再去逛罢。”
佑琴道:“那十六晚上可好?”
明日抚摸他的头,“好。”
佑仪走上前去,敬了明日一杯酒,明日的手拿着酒杯,与他轻轻踫了一下。
佑仪笑道:“佑琴还知道一家卖月饼的,据说早几天就卖到断货了,味道极佳,佑琴必然有办法抢到几个,是吧佑琴?”
“那是。”
建成哂笑。明日不爱吃甜食,不想,里面飘出来一个字,
“好。”
鼻尖儿有丝凉意。原来下雨了。建成转身跳下飞檐。
看看宴席将散,夜色已深,“先帝爷”居然还没找到,不会真出事吧?成明看看洪佑琴,估琴也看看他,父子俩都是一脸担忧。
明日耐着性子再宽慰:“他没事,不要担心,”忽然一想,“对了,预备几个菜肴,晚一点送我房里,他回来就让他吃一些,菜不要油腻,也不要辛辣,他不吃,”察觉到成明的眼神,明日停住,笑了笑,“是我罗嗦了。”
成明按照明日的话吩咐了下去才转过头,“不是的,我并非取笑父亲,只是有些意外,不过,他生在深宫,六岁称帝,大约是有些娇气的,父亲,何不带两个下人跟在身边伺候?”
“不用,他也不习惯旁人了。”
“相依相守,羡煞旁人。”多尔衮,我都不知道什么是你最爱吃的,和最不爱吃的。
洪佑仪起身奉茶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成明最后那句话,有些讶异。相依相守?和谁?直到席散,佑仪总是想起明日握着酒杯的手指,很素净,小指微微蜷起。
这一夜,建成总也没有回来。二十年来,两个人同吃同睡,今晚乍然分开,纵然是睡在久违了的家里,也有孤灯冷被之感。
微风吹过,院中似乎有落花坠地。
月光透过雕花窗,洒下细碎的银光。建成挑了帘子,跳进来,走到床前俯身一看,明日闭着眼睛,手上还握着一卷书。
建成抬手,解开自己的发带。锦缎一般的黑发披散下来,在月光里流淌出动人的光泽。他轻轻伏在他身上,“真睡着了?睡着还开着窗点着灯,等了我一晚上吧?”
明日慢慢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听不见你的脚步声,也不知你几时回来,去吃点东西再睡罢。”
建成瞟了一眼桌子,“你吃不吃?”
“不了。”
“那我也不吃,二十年同吃同睡,现在扔我一个,真孤单。”
“不然我喂你?”
“也行。”
“做梦。你若是不想吃饭,那就洗洗睡罢,今天我也喝多了。”
“你舍得我饿着?”建成捉住明日的脚,把他拖出被窝,“等等再睡,你还没问我晚上去哪儿呢。”
明日清醒了一点,看着他说完话,抬手一指书桌。建成踱过去一看,是幅画儿,明月高悬,玉石画舫,一角飞檐耸立夜色,当中一抹淡淡人影负手而立,旁边题着两行字: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桂花。
原来都落在他眼里了。
建成笑盈盈,回转身就去搂明日,结果说“矮油~头好晕!”跌在明日身上,顺便一翻,扯着刚爬要起来的明日在床上滚两圈。
明日别过头,避开建成热热的红唇,“别装了,你身上没什么酒气,倒是香得很,是胭脂水粉的香。”
“明日的鼻子甚是灵敏,但你要不要再嗅仔细些?哦,你不嗅了,那我想想啊,……对了,可能是刚才喝花酒逛青楼……”
“滚开。”
“不是,你听我说,我在赌场赢了,不是,是救了个女人,没有别的了,唉呀,越说越错,你轻点儿,我救人还有错了!好罢算我错了还不行嘛,天呐,我好命苦!怎么摊上这么一位,专爱跟人跑也就算了,还凶巴巴不讲道理……”
明日揪着衣领把借酒装疯的建成拖去洗涮。
浴室里飘着淡淡的花香,雾气缭绕,建成仰着头,极美的侧脸露出了舒服的神色,几片艳红的花瓣贴在他的肌肤上,他的长□□浮在水面,亦是与花瓣缠绕着,极是妖媚。
建成微睁开眼睛,瞄到明日拿着他的衣服走进来,弯腰放在旁边,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出去。
趁他不备,建成伸手一捞,把明日拖下水。
俩人泡在一起,建成的爪子就不安分起来了,很快就扯开明日的衣裳。明日本来想揍他的,好好地把自己拖下水,衣服都湿了,可是看到建成略低着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的样子,手都举起来了,却下不去力气。明日不但很顺从,还轻轻地捧着他的脸亲吻。
低低的喘息的声音,还有水流的声音,俩人在水里纠缠,花瓣贴在他们脸上,胸口,头发,满室绮丽。
腰身被建成搂着,身体绵软无力,明日趴在木桶边沿儿,缓了一会儿,转过脸来看着建成,他已经闭上眼睛,下巴还枕在自己肩上。
建成柔柔地说:“昨晚去茶楼听故事了,他们说当今天子年少有为,勤政爱民,广施仁政。”
“原来有人想念儿子了。”
建成低低地笑了,“他还立太子了呢。”
“不去看看?”明日推开建成,扶着木桶边沿儿站了起来,拿大毛巾把自己裹住,慢慢走去卧室擦干净水,穿上衣服。
建成也把自己擦干净,披着衣服懒洋洋地跟了出来,“不了,紫禁城不是好进的,进了,就更不好出来。”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依我看,建成,你不去看他们,倒是圣明的。”
明日正在系衣服的带子,抬眼看到建成走过来,湿漉漉的长发胡乱披散在背后,连衣服都打湿了一片。明日取了毛巾,绕到建成身后,握着他的头发轻轻擦试,不防备建成忽然转过身,猛地搂住他的腰。
于是两个人再次倒回床上。
明日甩手扔了毛巾,拔开他额前的头发,望着他的眼睛。
“我不是瞎子,看得出来,可以说了吧?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不开心?为什么来而复去?”
“天底下,唯有这京城,是我万不能待的,……明日,原来一直没有发现,今天看到你处处护着洪佑琴,我才知道,你也是疼爱孩子的,就是不知道,你现在儿孙满堂了,还舍不舍得跟我走?”
明日静了一静,翻个身,半坐起来,本就松散的衣服顺着精致的锁骨滑落,他也不在意,就这样转向建成,笑着:“你说呢?”
哦?~
建成微微一怔,扬眉,笑容像桃花一样妩媚。他慢慢伸出漂亮的手指勾向明日的衣带,忽见明日扬起清冷的笑意,嗯,似乎不太妙~果然,接着就见明日一脚飞踢过来。
建成就床一滚,掉地上了。
“你想摔死我呀。”建成慢慢坐起,微微一笑,手在长发上抚过。悠闲优雅的样子。
明日坐在床边,慢腾腾地又把衣服穿上了。
建成翘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作思索状:“……调戏我?”轻笑扬声,眼神幽幽。
“可惜,我抱不动你。”
“难道你很想抱我?”
“……我在骂你,难道你没有感觉?”
“太有了,这不撑不住都心花怒放了,我来抱你~~”
……
成明一大早就听下人们报说昨夜有人来到明日房间,然后两个人沐浴,换水,再沐浴,再换水……没得说,定然是那位“先帝爷”的大驾到了,除他之外,还能有谁能降得住自己那位父亲?
只是,他昨晚去了哪里?说不定是去见他的皇帝儿子了呢。
少不得要赔小心了。成明不敢打扰他们,也不敢来叫他们吃早饭。
整个上午,梅园清悠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
直到中午时分。
那两位并肩行来,款款走进饭厅。
阳光明媚,软风轻拂。在看到建成的一瞬间,成明有些惊异,而本来还垮着脸的洪佑琴陡然绽放出甜美无敌的笑容,简直就是幼齿成明的升级版,看得他老子直想踹他,尤其是听到佑琴在那边狗腿地夸“先帝”的轻功,“古往今来,就是有这身手,也没有你这风采,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就是神仙下凡也绝对没您这神韵,不对,您就是神仙吧?……”
成明很想当自己没养过这小崽子。他一早上忙得团团转,又是厨房,又是吩咐家丁随从,加强护卫,唯恐哪里疏忽,怠慢了建成,但偏偏就忘了叮嘱佑琴,不能再对建成逾矩。
尊贵的太子殿下是绝对不能对明日最疼爱的孙儿表示不耐烦的,既然如此,那就无视他好了。
建成揉了揉额角,佑琴递过去一杯茶水,“小叔叔,佑琴给您赔礼了,昨儿那事儿实在对不住。”
“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叔叔,你比我大不了几岁。”
建成开始磨牙,洪佑琴喊明日爷爷,喊自己叔叔,无形当中,自己的辈份居然比明日低了。洪佑琴看建成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把茶水递到他的手上,建成的皮肤很细腻,凉滑的触觉像拂过最华美的丝绸。
建成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了茶杯,冲着佑琴笑了笑,没有说话。
明日正在吃饭,手肘被成明轻轻撞了一下。成明朝建成这个方向努了努嘴。明日转头看过去,就看到那两个,建成用手背托着下巴,眉目低垂,洪佑琴俯身凑近,细细的声音只有他俩听得到:“真好看,这红纱巾——”
“别理他们。”明日轻描淡写和成明说着,桌子底下,一脚踢过去。
建成吃痛,明日含笑看着他,“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啊?”
“合,合得很。”
洪佑琴一句“可以送给我吗?”没有能够问出口,愕然瞪大眼睛看着建成在那儿猛灌茶水,冷不防一个悦耳的声音淡淡地在他身边响起:“佑琴,待过了团圆节,你亲自到城外设棚施粥,就拿昨天赢来的那些钱,不义之财,理当施还给贫苦人。”
洪佑琴的脸彻底垮了,“是,爷爷。”
建成猛咳一声,纵声大笑,“爷爷?就你这张脸……”
明日沉下脸,“你吃完了没有?!”
那天下午,梅园隐约传来很模糊不清的声音,好像是……
“……明日,有话要好好说,就算不好好说,也犯不着动手动脚还掐我,……太无耻了,掐的还是脖子……”
“好吧好吧,我不该当着你孙子的面笑话你,等等,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不是想压倒我吧?…………喂~先说好啊,不可以太过分……啊~!胡闹!你弄疼我了,技术这么烂!”
“咦?建成,为什么你还有力气啊?”
“废话,就你这两下子……速度躺平,让我好好教导你一回!”
……
是夜,佳节团圆。
洪府开席设宴,主人施恩,下人们得了丰厚的赏钱,可谓阖府欢庆。依明日和建成的意思,赏月之处设在湖心画舫。
洪佑琴老实了很多,因为下午被成明训得不轻,于是也不大敢和建成玩闹了,规规矩矩地吃饭,敬酒,佑仪轻轻在他耳边,“怎么蔫儿了?”
佑琴,“三万银子飞了,能不蔫么。”
“活该。”
“哥,你刚才是不是问爷爷住到什么时候?他怎么说?”
“后天就走。”
“这么快?”
兄弟俩整齐转头。
建成伸出修长的手指,明日停杯看去,不知是哪户人家,燃放烟花。喧嚣背景里,他们言笑晏晏。在这一瞬间,洪家兄弟都看到一些幽深的感情。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同幻觉。他人都是旁观者。冷不防,建成瞥了一眼过来。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眼角轻微上挑,姣美的唇形,在浮动的光线底下,带着雍容至极的妩媚。
建成欠身,对着明日说了句什么,明日也看了过来。
然后,兄弟二人分别被叫过去,佑琴坐在建成身边,佑仪坐到明日身边。
洪家兄弟俩这才振奋精神,重又展露欢颜。
美酒,佳肴,烟火,桂花,满月,画舫。
八月的秋风里飘荡着欢声笑语。
至十六晚,一行人早早用过饭,直奔庙会而去。
洪佑琴和洪佑仪骑马,因成明怕风,于是坐车,因明日要与成明说话,于是也坐车,因明日在哪儿,建成也在哪儿,于是也坐车。于是三个人共乘一驾马车。
成明说:“你们两位,难得来一次,缺什么都请吩咐,我一早准备下送与你们。”
明日说:“想到了再告诉你。”
成明瞅着时机,就说打算变卖一些地方的宅子和产业,把这些钱财或转入幕后经营别的,或收着,免得洪家树大招风,又像上次那样,被常阿岱他们惦记上,“虽说皇上圣明,但毕竟天威难测,连吴三桂都一朝覆灭,我想,我们还是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好。”
话说到这里打住,眼神一飘。
父子两人都看向建成。这个主意,正是昨晚明日告诉成明的。成明并无建成的睿智和手腕,亦无明日的谨慎和谋略,以他的能力,要在满清权贵横行的时代维持偌大的家业,实在不轻松,也只有明哲保身方才是他的上上之策。
建成一条胳膊搭在车窗上,半倚在那儿看热闹,跟没有听到他们说话一样,无甚反应。
明日看了看成明,成明想了想,便又对着明日说话,实则还是在说给建成听。
“咱们素来与吴三桂有交情,后来吴三桂的儿子来京里做质子,也经常与咱们佑仪有走动往来,可是最后吴三桂反了,到底,我们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皇上再圣明呵护,但怕只怕,架不住一些有心人从旁挑唆……”
睫毛轻轻翻动了一下,建成依然微微笑着。佑琴以为建成看得起劲,打马凑上来说:“那个杂耍班子可出名了,平时不常见着的,你看,那耍飞刀的,啧啧,多准,多好!”
建成悠悠笑说:“化繁为简,这招儿有些意思了。”
佑琴谄媚:“英雄所见略同!”
明日转过头,“明儿,这些事,你做主就好了,我们不懂经营,你不必事事问我们拿主意。”
成明略松一口气。
明日拢了拢袖子,低下眉眼。明儿的身子确实不大好了,只是这样略一放松,竟现出脆弱的模样,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抱着自己回家的大男孩了。
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建成在看他。明日抿嘴,微微抬眼,果然建成正在看着他,眸底漆黑。看来今天这场戏,八成是被建成看穿了,希望他不要故意刁难明儿才好。
建成面色沉静,他放下车帘,轻轻笑了一声,缓缓说道:“明天想去多尔衮坟上看看再走。”
明日和成明反倒怔了一下,成明点点头:“是,我也正想着要去,一起罢。”
庙会现场已是人山人海,欢声顶沸。
建成伸出手,牵着明日,生怕他听不到声音,一会儿给人冲散了,喊也喊不回来。但,成明和几名随从都跟在身边……
明日抬袖掩声,“孩子们都在,你收敛一些,别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你动手。”想要抽回手。
建成笑盈盈:“动手就动手,你我又不是没打过,连兵器都动过,反正你是别指望我撒手了,我可不想你再跟人跑没影儿。”
“你~”明日想说什么,侧首看了眼成明,成明咳了一声,飞速调头:“洪佑琴!你又在骗你哥哥的钱~!”
咳~
那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景象已在眼前铺展开来,像一幅画卷。
明日和建成不想招惹旁人的注意,恰好秋夜风凉,他们都穿着披风,戴上风帽。
成明又走了一会儿就露出倦色,便告罪一声,自行转去茶馆休息,进门时脚步不稳,险些与迎面而来的一名书生相撞,书生含笑搀扶,成明抬头道谢。
明日叹息。建成只是提了一句多尔衮,成明似乎再也掩饰不住落寞的情绪。
风清月朗,人气香烟,晶艳氤氲。建成牵着明日的手缓步而行,前面的佑琴和佑仪带着随从小厮们正在疯玩。
建成幽幽地说:“莲(怜)子心中苦。”
“梨(离)儿腹内酸,……建成,明儿害怕你,你就别吓唬他了。”
“我又不是老虎,有这么吓人?”
“你并不在乎钱财富贵,我是知道你的,可是你在为难他,为什么?”
因为他姓袁,因为他曾经算计过你。建成不答。
“明儿上了年纪,不得不替孩子们的将来考虑,其实,他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正常父母都会这样想的。”
“是吗?那你也是正常父亲?好了好了,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教他的,罢了,他是你的好儿子,只要他不至于跟我儿子打架,你说怎样便怎样罢,你喜欢就好。”
“你笑话我么,其实你要是看到自己的儿子比自己老,那种感受,你自会明白了。”
“现在就是看到儿子,我也认不出来了,我走的时候他才这么丁点儿高,八岁,我估计他也不大可能认得我了,虽然我的容貌和当年离开他的时候一样。”
明日看着他,建成无所谓地笑笑。
一声巨响当空炸起。
明日随着建成仰起头,天空腾起一朵又一朵烟花,浓烈鲜艳,火树银花当空坠落。
烟花底下,众人皆赞,太平盛世,天子仁德,普天同庆。
建成侧首朝明日眨眨眼睛,带着骄矝的笑容。
他在说,虎父无犬子。明日看得出来。这家伙摆明了是在炫耀。
旁边有人呵斥,“什么人?胆敢冲撞我们爷!”
循声望去,建成看到一群人围住了一个书生。
书生儒雅英俊,只是一手抚着胳膊肘儿,“对不住得很,只顾着看……”转头悄悄瞥了一眼建成,恰好迎上建成的目光,匆忙避开,“只顾着看烟火,没注意路,对不住。”
围住书生的人群当中走出一名华服青年,抬手止住随从,“我没事,不要轻易伤害别人。”
明日听不见,但这句话……
华服青年抬起书生的手臂细看,“撞伤了没有?我看看……,你,……”
“不防事,一点小伤。”书生说着想要缩回手,青年不放,“这个图案很漂亮,是什么?”
书生低着头,有些慌,“不是图案,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建成正看着,不料明日掰开建成扣着他的手指,快步走了过去。
“这位公子,在下略通医理,可否让在下看看你的伤势?”明日认得,这个书生恰是方才与成明擦肩而过之人。
建成跟上前去,趁机细看。书生手臂之上的图案几乎建成脸上的一样绮丽,只是略微浅淡了一些。明日侧身站在建成旁边,貌似平静,却抬起眼睛,望着建成,清澈的一双眼睛跳动着晶亮的光,仿佛在说,……齐王?
建成也貌似平静,轻轻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睛里难掩哀伤。这样的相遇,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似乎无论说什么,都怕惊扰了转世而来的亲人。
书生站在建成面前,赧然说道:“方才出茶馆遇见你,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便跟着你们走了几步,后来又跟着看烟花,不小心就撞到人了。”
明日执着书生的手臂微微笑,来回看看建成和书生,继续貌似平静:“看你两位,眉眼之间依稀有些相似。”
建成会意,“相逢即是有缘,不知这位公子可愿与在下做个异姓兄弟?”
书生抬起头望着建成,……异常熟悉的容颜。
他的声音很自然,就像演习过千万遍:“大哥。”
“弟弟。”建成俯身,堪堪扶起。
身后有人含笑轻问:“真好看,这条纱巾可以送给我吗?”
“你喜欢?”月下,建成回头看去。
“喜欢,”华服青年躬身接过,捧在手中,轻声浅笑,“谢谢,我很喜欢,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