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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探别院已为她留退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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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斋内室,光影停转,一十八层锁元阵同时开启,隔绝一切声息和窥视,使得屋中密谈除当事人双方,再无可能被第三个人知晓。
二人对立而站如同无声相较,文镜寒此时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正色打量起面前同样摒弃装腔作态的少女。
明明看起来那样普通,却令人直觉不可轻视。
只见对方一身旧衣洗得发白,甚至因为不合身而缩在手腕脚踝之上,她却并不为此窘迫,反而身姿孤拔,神态沉静。
周身的气度保持在一个十分微妙的平衡上——
过骄者常浮扬,内敛者时自省。
她的从容自信恰到好处,如一柄未开锋却已见锐气的重剑。
“如何,文二公子答应么?”甄怿微笑道。
文镜寒犹豫不决。
对于此女所提要求,若是向他索要千金万银倒也罢了,可她偏偏要他出人卖命,趟一遭浑水。
要为了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尸傀“号百伥”,冒险开罪尉迟家么?
文镜寒看着甄怿,像是终于打定了什么主意,漂亮的眼睛笑眯起来。
“当然可以。但做交易这种事,只一次未免可惜,我还要再加一个条件。”
……
此处城荒僻远,又多浓深雾障,连逗留的小动物都极少,更别说人了,可谓萧疏。
然而堂堂尉迟氏、当今玄微国君的母族,所建别院却离俗远尘、选址在此,图的就是份“清净”。
院落宽敞,占地极广,四面的白墙高耸且厚重,像忠实把守四方的神兵天将,不堕世家威严。
只是庭院虽华丽,这偌大的地方却阒无人声,只有侍卫偶尔巡逻经过,才发出些整齐划一的踏步声,却也极沉闷。
身在此处,好像连自皇城方向吹过来的风,拂在面上也变得不同——喧嚣不再,唯剩死一般的寂静。
驱一张四阶隐身符,甄怿后脚猛然发力,腾空跃起,足尖轻盈地落在墙头上,像猫儿一样无声无息。
环顾四周,她谨慎地打量过院内守卫的布防情况,心中有了计较。
翻身,落地,甄怿如今已将“转头空”练得出神入化,使出其中轻功毫不费力。
据东方探查,此时院中修为最高者是四阶问元境修士,所以她现在的隐身状态能确保不被任何人发现,前提是不使用元力相关道具。
但最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动作要快。
掠过过几间最有可能的屋子,甄怿最后将目标锁定在西北角的那座大殿上。
几番闪转腾挪,她爬墙越瓦,数次与守卫贴面擦身,总算安然抵达。
甄怿伸出食指虚点面前的大门,东方随即会意,快速说道:“没有别人,只尉迟姑娘一个,大门和三面窗子上都有禁制,走房顶。”
“喀哒”一声轻响,甄怿人已蹲在房顶上头,挪开了瓦片。
再一晃眼,屋顶上的少女没了踪影,只剩一个方正的豁口露着风,透出屋内情形。
甄怿轻巧着陆,直起身后就看向整间屋子唯一的光亮处。
那里,尉迟香孤零零地倚着床边坐在地上,正在翻看手中一本黄皮札记,同时无声抽噎着。
仿佛身侧那盏小小的灯,是天地间仅剩的、可以汲取温暖的东西。
甄怿沉默片刻。
来之前,她已经在文镜寒处了解了一些内情,大概知道了尉迟香的情况。
尉迟家势大,其母尉迟桦作为族长威望素著,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
其父为人谦和,虽少有盛名,但因为是入赘进尉迟家,所以在族中并没有太大的话语权。
二人婚后前后育有二女,年纪稍长的是个“黑石”——指那些在鉴元石前毫无元性反应的普通人,很难修道。
而后来出生的女孩却是百年难能一遇的丹道天才,也就是尉迟香。
玄微崇尚丹道,尉迟桦喜爱天才,不同于长姐备受冷落,尉迟香自出生起就受到全家族乃至宫中贵人的宠爱,更在满月宴上被圣上亲封为圣女。
其姐却命运坎坷。
自小不受母亲喜爱、发奋修炼却始终毫无起色,生在将资质看作家族财富的氏族中,她的普通注定了她的不幸。
这是天道薄情。
更说天道无常,是尉迟家这位嫡小姐那年同父亲、妹妹一起到城外别院小住,却意外遭到尉迟一族仇家的追杀,芳魂早逝。
而就在不久前,尉迟香的父亲也因病离世,尉迟香和母亲在灵堂大吵一架后,就被尉迟族长下令遣离出府邸。
这就是文斋能打探到的全部消息,不多,却足够甄怿拼凑出大致完整的一个故事。
她走近,先撤了隐身符,将神思正恍惚的尉迟香吓了一大跳。
尉迟香先前没察觉任何动静,突然见一面容诡异的少女凭空出现在自己屋中,张口便要呼喊。
然而下一秒,尉迟香就听到对方唤了她一声,甄怿暂时切换回原声道:“香香。”
“姐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尉迟香整个人愣愣的,给搞糊涂了,“姐姐?我不是在做梦吧?是你吗?”
“是我。”
甄怿走到她面前蹲下,先用指腹轻轻蹭掉那颗泪珠,然后从身后拿出半串糖葫芦。
“香香,吃点甜的吗?”
“姐姐……”
呆呆接过竹签,尉迟香低头看着手中红艳饱满的山楂果,上面剔透的糖衣像世界上最好的琉璃一样漂亮。
她一时间忘了言语,只觉得干涩的眼眶再度发胀,像要承载不住什么了似的,慌忙垂下眼睫。
尉迟香颤颤张口,咬下半颗糖山楂,拿舌一卷,果肉的酸混着糖浆的甜一并入嘴,即时塞住喉中的哽咽。
甄怿看了她一会儿,不熟练地伸出手,摸了摸尉迟香的脑袋,“想哭便哭吧,吃着甜的,眼泪就不会那么苦了。”
尉迟香顿时抽噎起来,一面拿手胡乱摸着泪,一面往嘴中送着糖葫芦,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无声叹了口气,甄怿想,一串糖葫芦要两文钱,但她身上只有一个铜板,那大爷小气的很,好说歹说才让他卖给自己半串。
可现在,尉迟香这样伤心。
方才还是该想办法买一整根才是。
忽有温热触感贴上来,甄怿低头,发现是小姑娘攥住了她的手指。
想了想,甄怿任由尉迟香抓住自己这根浮木,好歹喘息片刻。
“阿姐、走了……爹、爹爹,也走了……”尉迟香将脸埋在阴影里,断断续续说着,泣不成声。
她一股脑地倾诉着:“母亲,她不许阿姐修炼,非让我学。可我笨、学不来,她也不许我放弃、不肯看看真正聪明的阿姐。”
“为、为什么一定是我,为什么有天赋的人是我、为什么懦弱的人是我、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啊呜呜……”
“有伴生技到底又怎么嘛!我就是学不会丹!我想和爹爹学阵术,想让他安心离开,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母亲不愿意!”
尉迟香发泄着情绪,将这些年所有的压抑、痛苦、不解一一说给甄怿听,说到最后,仿佛虚脱一般后仰,终于敢抬眼看她。
满面的泪痕,浮肿的眼,女孩的脸上浮出一种茫然到空洞的神态,望着甄怿,想要一个答案。
“姐姐,我该怎么办?”
没有一句安慰,甄怿只平静地同尉迟香对视,问:“想走吗?”
话落瞬间,甄怿那根被攥紧的手指倏地被松开,而温软的触感却并未完全远离。
尉迟香的手悬在她周围停住,轻颤,不向前也没退后。
甄怿始终凝望着尉迟香的双眼,见她瞳孔放大,似有浓烈而复杂的情绪一一闪过,震惊、担忧、犹疑……
诸般思量复又沉沉压回眼瞳深处,只剩安静。
甄怿懂了。
失望说不上,毕竟总该给她时间成长。
抽回手,甄怿很温和地问了她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香香,你觉得悟道修元,天赋资质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重要。”尉迟香毫不迟疑回答。
可想到那日广场上的情形,她又不太确定了——只因眼前的甄怿就是个“黑石”,但她惊艳了全场。
尉迟香垂眼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所有人,都以天赋高低为凭预判修士未来的成就大小,也从未出过偏差。”
事实就是如此,资质好的、选对元道的,都能修炼成很厉害的大能。
而根骨差的,踮脚蹦高一辈子,却连修元的门槛都碰不到。
说完,尉迟香却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但我的阿姐就很厉害,她不仅熟知所有丹材的性能、效用,还能背出藏书阁中上万本丹册中的秘方——”
——你们都是星星一样闪耀的人!
这后半句话尉迟香没有说出口,她有些不好意思。
早在第一次见到甄怿的时候,她就在心中把她当作和阿姐一般勇敢的人,不禁钦佩、羡慕、心生向往。
甄怿循循善诱,“那你呢?”
“我?”摆摆手,尉迟香很诚实,赧然道,“我不行。”
“我没阿姐背得快就算了,还记不牢。有时候前脚刚背了一天的书,后脚还没走出书阁的门就忘了。”
“嗯,或许是因为你根本无意丹道吧,毕竟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甄怿继续说,“那香香有感兴趣的元道吗?”
尉迟香不加思考,脱口而出:“阵术。”
她把旁边的黄皮手札拿给甄怿看,一页页翻着,如数家珍,“爹爹绘的阵法都很漂亮,我每次看着,心里面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
她形容不出来,甄怿猜测:“跃跃欲试?”
“对。”尉迟香眨巴着眼点点头,“我就想着,我能不能也画出这么好看的东西来?很想试试。”
足够了,甄怿心道,勾出她真实所想,让尉迟香正视自己的渴望,此行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临走前却不免说些大道理给她听。
“天赋,或许限制了你最后能站得多高。而努力,才能决定人生的路能走多远。”
“尉迟香,永远不要被任何东西桎梏,更不要给自己设限。”
盘过自己可以转送的道具,甄怿拿出仅剩的几张高阶符纸,并一枚从文镜寒那里换来的信物,交到尉迟香手中。
“等你想明白,任何时候想走,就捏碎这枚玉片。”
……
与侍卫周旋费了些工夫,甄怿出来的时候,恰好踏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暖得醉人的金黄挥染大地,她的脚轻轻踩上去时,好像全身都被包裹进了这种温柔的恩惠之中,变得绵软且松弛。
东方:“你当初没有离开东玄微,而是选择留在皇城,从来不是因为什么‘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吧。”
闭眼感受,甄怿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这抹残阳给熏化了,化成一滩无所谓的雪水泻下,各自东西南北流。
东方便不再追着她非得把话说个明白,有些心照不宣的东西,或许不挑明才是对她心底那处柔软的保护。
然而当黑暗彻彻底底降临,沉浸在思绪中的东方猛然惊醒,出声道:“金针,刺穴!”居然都把这事给忘了。
然而已然晚了。
一道骇人血线于甄怿额上悄然浮现,仿佛有人手持匕首在她脸上深划过似的,快且利。
黑气升腾,那道血线不断扩张,很快延伸至她两侧太阳穴处,即将要往她脑中钻去!
“唔……”甄怿闷哼,抬掌去按,汩汩鲜血很快顺着她指缝淌出,滴答落在地上。
蛊是刻意种的不假,但危效却也是实打实的,发作一回能把人给疼傻!
东方催促,“不能再耽搁了,余毒难拔,速速施针。”
甄怿声音都是颤的,却咬牙抬步朝皇城处走去,疼得两股战战,“不行,薜棠还没到手,我若除了蛊再去文斋,岂不露馅?”
行百里者半九十,她可不想临到关头再功亏一篑。
……
等从文斋取了药材出来,甄怿终于在暗巷中将蛊毒驱除,虽然无可避免地残留了些毒素在体内,但将养些时日痛一痛就过去了。
在甄怿这里,能解决的问题全都不叫事儿。
然而正事办完,甄怿一拍脑袋,她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多时的司空晟。
“完了,也不知太子爷还在不在原处!”
穿梭在夜灯亮起的皇城,甄怿一路拔足狂奔。
“呼……”止步,她看到老槐树下乖乖坐着的身影,心中猛松一口大气。
还好,还好人还在。
甄怿心有余悸,缓步走过去,却看见司空晟手中捧着一个大包子吃得正香,怀中还露着半角同款油纸包。
她站定在他身前,“吃着呢?”
司空晟这才发现甄怿的存在,抬头,惊喜道:“甄怿?你终于回来了!快快快,吃包子!”
他把怀中那个还温热的油纸包掏出来,往她手上一放。
“本来想等你一起吃来着,但我饿得太狠了,没忍住,还好你回来得及时,包子还没凉。”
鲜肉的香气钻进鼻中,甄怿托着手里沉甸甸的肉包,看着司空晟狼吞虎咽毫无防备的样儿,表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东方:“嗯,包子里被下了迷药。”
甄怿叹气,掏出一物,“来太子爷,抬头,张嘴。”
司空晟:“啊?”
一粒小球隔空扔进他嘴里,甄怿:“给你吃个糖丸。”
弯眼傻笑,司空晟还没开始高兴,便“哇”的一声变了脸色,伸舌道:“是苦的!!!”
甄怿拿手一指他,凶道:“不许吐!”
司空晟只好又把嘴巴闭起来,一张脸皱成苦瓜,好半天才缓过来劲儿。
他抱怨:“干什么又捉弄我!”然后继续吃他的肉包。
甄怿与他并肩坐下,问:“谁给你的包子?”
司空晟:“一个好心的老奶奶。”
甄怿:“什么馅儿的?”
司空晟吃得满面油光:“猪肉大葱。”
甄怿:“哦。”
她同样往自己嘴里扔了一粒“糖丸”,囫囵咽下,打开油纸封开始品味包子。
暗处的人贩子兴奋得两眼射出精光。
光速炫完,司空晟吃得热泪盈眶,“天呐,世界上竟有如此好吃的东西!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过了一段悲苦日子,司空太子已经完全将自己过去挑剔过的珍馐抛到了爪哇国去。
甄怿表示认同,“嗯,确实好好吃哦。待会儿咱们也买点猪肉、大葱,哦,还有面粉,回家做去。”
司空晟一喜:“有钱了?!”
甄怿点头:“剩了点。”
“太好了!”司空晟顶着一张油嘴跳起来,忽迟疑,“买回去谁做?”
甄怿看他一眼,“这还用问?当然是你。”
“啊???不!!!”
司空晟夸张大叫,将远处盯梢的牙婆都吓一跳,看着抓狂的少年陷入沉思——
这种脑子不正常的,拐回去好出手吗?
不确定,再看看。
皇城的夜晚很热闹,灯火通明甚至比白日还要更亮堂,欢笑声喧闹得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令所有人都迷醉其中。
心想不论穷富,今天先快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