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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人才王继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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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历来都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对于某些人来说更是如此,正如这也是一个逐渐萧条的季节。
白露意味着孟秋的结束和仲秋的开始,正是露凝而白、阴气渐重的日子。
似乎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收敛着,内陷着,为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能浓缩成一个密实的原点。
这一日,桂卿所在的单位迎来了其历史上第一个硕士研究生,河海大学毕业的王继秋。
当时的鹿墟市一把手柳传书正在大力推行高端人才引进计划,王硕士便是乘着这股子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刮起来的以及到最后又会刮到什么程度的浩浩东风飘然来到单位的。
按照人才引进协议的有关规定,这批人得到的最大回报有两个,一是给安排个正科级职务,二是给5万元安家费,其他的各项待遇都写在有关的文件里,只是一般的人群轻易读不到而已。
当然了,市里同时制定出台的还有一些引进优秀本科生的优惠政策,只是含金量比研究生差了许多。
针对博士生的政策自然也有,不过就是引不来人而已,毕竟鹿墟这个小地方从很多方面来说还是比较缺乏吸引力的。
王硕士等一干人才的引进和使用,对于小小的青云县以及小小的水利局来说无疑又是一个极具爆炸性的新闻,这事儿引起的议论风波并不比前几天东院破格提拔康丽萍小到哪里去。
东、南两大院的人以及全县各个单位的人无不被引进人才这事弄得扑朔迷离、云里雾里,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感慨万千,不知道该怎么恰如其分地评价这事。
光辉灿烂的绚丽夺目的正科级是多少普通人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一辈子,甚至是奴颜卑膝地又跑又送也未必就能实现的心愿,人家引进人才一参加工作就非常轻松地实现了。
而5万元焦干的老头票子差不多足够在青云县最好的小区买上一套很不错的商品房了,多少普通人就算是没白没黑地操劳或者刹腰紧肚子地节俭也未必能买得起半间房,人家引进人才一进单位就非常顺利地拿到手了。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这批人在享受这些优厚待遇的时候都还没在单位上一天班,没为单位做一点点贡献呢。
大权在握的柳传书冷不丁地出了这么一个看似勇猛的招数,究竟能对鹿墟的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恐怕还真是难以预测,难以估量。
周五的工作效率向来都高不到哪里去,正如一个曾经红红火火的王朝到了末期一样,况且还有这么大一条内涵丰富的县域新闻可供大家谈论,众人自然更是没了工作的劲头。
桂卿一般都喜欢白天在单位故作悠闲自在之态,晚上回家才拼命地加班加点,所以现在他也能有兴趣跟着大家一起议论议论这事了,毕竟考研也曾是他考虑过路子之一,尽管最后这条路并没有走通。
他对于在学习上比自己强的人从心理上来讲还是很尊重和佩服的,因为他承认自己没有那个本事去读研究生。
“老刘,新来的那个研究生,姜局长是怎么安排的?”渠玉晶仿佛是一条来自遥远海洋的大鲸鱼,特喜欢在漂浮着各类小道消息的广阔海水中过滤她喜欢的信息,为此她满屋里追着刘宝库问,“人家那么高的学历,上了那么多年的学,总不能让人家干些闲情活吧?”
刘宝库的鼻子哼了一下,意思是嫌她管得宽。
“但要是放着不用,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她又自言自语道,对刘宝库的态度视而不见。
“其实班子已经开完会了,”刘宝库虽然有点看不起渠玉晶的幼稚言行,但是却十分珍惜在她跟前卖弄的机会,所以他比较认真地端着架子,全力憋着想要充分自由表达一番的面部表情,故作矜持而又有些鄙视地缓缓说道,“我现在说出来也不算泄密了,王继秋任工会主席,另外就是协助朱彪开展工作。”
渠玉晶呆呆的样子,好像没听懂这些话。
“当然了,”刘宝库又非常无所谓地说道,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小转折,把他和渠玉晶的水平区分开来了,“这也是上面的意思,他们这批人差不多都是这样安排的,也没什么出奇的。”
“就这么一个不三不四的破窝,又有个什么用啊?”渠玉晶听后立即快人快语道,根本就没意识到其实有很多话她本来就不该问,更不该当众胡说八道和信口开河,“这又不是什么要把的窝,说句难听话,三岁小孩都能干好这个活的。”
屋里所有的人都表现得有点目瞪口呆了。
“局里这么胡乱安排工作不是明显地浪费人才吗?”渠玉晶继续大言不惭地议论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尽管她说的话其实也颇有几分旁人一时难以辩驳的道理,“我觉得怎么着也得让人家带头搞搞业务什么的呀?”
“要不然人家的研究生不是白上了吗?”
“渠玉晶,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刘宝库马上纠正道,在关键时刻充分显示了他这个具有一官半职的人和一般工作人员在思想觉悟和三观上的巨大差异,“你别看这个位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窝,手里也没有什么实权,但那也不是任谁都能干的,不信你去干干试试,不是我看不起你,我敢保证你就干不了。”
“至于局里怎么安排王继秋,那也不是咱单位能完全当家的事,说到底还不是上边说了算吗?”适当地日囊完渠玉晶的可笑话语之后,他又按照自己的理解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现在的这种安排其实都是各方面力量平衡的结果,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怎么了?”渠玉晶撒泼道,这是一种直接的讽刺。
“因为这个位置可上可下、不轻不重,对于一把手来说既可以重用,也可以不用,反正是灵活得很……”他耐着性子解释道,越说越觉得自己下贱,不值得给她说这么多废话。
“唉,有些话我就不应该给你说得那么透,”他说了一阵子实情之后又捎带着讽刺了渠玉晶一下,再不说他就要憋死了,“因为凭你的智商水平,你确实理解不了啊。”
渠玉晶刚想要回答或者辩解一番呢,就见谷建军和时为俊一起走进来了,她便没再说话,这看起来有些反常。
来者显然是来闲逛和消磨时间的,因为这间办公室就是局里的信息集散中心,所以大家有事没事的都爱来这里逛游一下,或者吸收或者释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信息。
“哎,钢丝头,你来得正好,”渠玉晶直接对着时为俊大声地喊道,刚才反常的神态现在又变得正常了,“你的学问深,你说一下让一个研究生来干这样的活,你觉得合适吗?”
“什么,我觉得?”时为俊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后不无讥讽地回道,语速显得很快,都快到旁人以为他根本就没动脑子的地步,他就喜欢这么说话,“我觉得有用吗?”
“噢,你以为我是谁啊?”不软不硬地噎了渠玉晶一下之后,他又冷笑着说道,还是平时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小熊样,“说那话我时为俊算老几啊?你老人家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吧。”
“我以为你是谁?”渠玉晶随即开玩笑道,说了一句她经常说的话,“天老大你老二呗,这个还要我再多说吗?”
“哼,我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个本事,这么多年了还能混到今天这个熊样吗?”时为俊竟然颇为清醒地自嘲道,显得非常稀罕,这么一个不喜欢谦虚的人这会子也知道谦虚了,“别管好歹咱也是正儿八经的原始本科啊,虽然专业不咋地,但也不是一般二般人就能上的,多少年了我累死累活地干到现在,结果连个鸟副科的边都没偎上。”
“你说这世界上哪有真事啊?”他把这句话单独拿出来说的。
“咱年轻的时候吧,人家时兴论资排辈,”他继续任着性子发牢骚道,不知不觉中又走上老路了,估计这辈子也改不了了,“人家让咱给老同志让让路,说他们机会有限,都干了大半辈子,确实也不容易,得优先提拔。”
“等后来咱年纪大了,好不容易混出点资历来了吧,人家又让咱给新同志让让路,说是得大力提拔年轻人,好改善队伍的年龄结构。反正啊,从来就没有人主动给咱让让路……”
众人听着钢丝头喷薄而出的满腹牢骚和不满,一时间都没有接话,因为这个怨气冲天的家伙说得也很对,差不多算是说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事情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他的话虽然难听些,带尖带刺的,但是理确实是这个理,并不能因为这个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就不承认其观点具备一定的合理性和代表性。
人人都知道在职场随便当众发牢骚不对,可是现实中又有几个人能真正达到那种完全豁达开朗的境界呢?
“就是,就是,谁说不是呢,”此时谷建军肚子的话已经在里面翻滚半天了,这回终于逮着机会从嘴里蹦出来了,只见他和农村的孝子贤孙抢孝帽子一样脸红耳赤地抢话道,“这个世界呀,哎,我给恁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真事,从来都是咱给人家让路,然后人家一个一个都高升了,就剩下咱这些让路的人了,你一个专门让路的人,谁会那么好心想着提你啊,是吧?”
“要是真提你了,那你就不是让路的了。”
“要说提拔这个事,那是真不容易,又得看这又得看那的,但是让个路还不容易吗?”他接着侃侃而谈道,一改往日说话结结巴巴、东拉西扯的窘态,真是有出息了,“人家提的时候,你在纸上直接打对号就是,你不打对号也没用,反正都是事先定完的,你再怎么反对也没用,反正最后的票又不给你看,谁知道这里边的真假?”
“我给恁说,没用的,真的没用,这种事我还不知道吗?”他愈加激动地说道,就像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蚰子。
他在单位其实就是一个典型的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白白地领着那么高的工资,屁活都不会干,当然他也不愿意干,这会子竟然条条是理地批判起职场某种不公平现象了,真是有点滑天下之大稽的意味。
“哎,哎,老谷同志,慢点啊,千万别噎着你啊,咱能不能把舌头捋先直了再说话啊?”时为俊很亲热地拍着谷建军的后背嬉笑道,仿佛这事是他今天最大的兴奋点,他就是为这事才来上班的一样,“反正又没人和你争和你抢的,你说你老人家着什么急啊?”
“你看看你,急得脸都红了,你说你至于这样吗?”
“小时,以前我看着你也挺年轻的,其实现在看看,你也不怎么年轻了,你说说我说得对不对?”谷建军一听这话脸变得更红了,脖子变得更粗了,他那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激动地耷拉一绺下来了,他转脸死死地看着时为俊,同时非常焦急地说道,“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啊,没有什么真事。”
“你就拿我来说吧,”他这种一贯尸位素餐的人竟然开始当众诉起苦和冤来了,真是让所有人都无语了,天下果然没真事了,“当年我意气风发地复员回来的时候,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正团啊,那可是相当于正县级的。”
“结果呢,唉,费了老鼻子劲,他们才给我安排了个不值钱的副科,而且就这么一个破副科还一直副了这么多年,你说说,我该找谁说理去啊?”
“难道说我不是人才吗?”他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气愤,就差直接摸着脚脖子哭天抹泪了,“我要不是人才的话,我能混上团级吗?”
“我要不是人才,那么请问人才都是谁当的?”
“噢,多上了两年学,多喝了两年墨水那就是人才了?”他又说到了这个事,大家都以为他是指的王继秋,“叫我看,说不定还是个狗屁不通的书呆子,是个什么活都不会干的大傻※呢。”
“难道说※※锻炼出来的就不是人才了吗?”他继续喋喋不休地嚷嚷道,永远都忘不了维护自己的出身,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的这种出身,他已然给其抹了黑的出身,“在社会上自打自创地混出来的就不是人才了吗?”
“柳传书还给真的一样,搞什么高端人才引进,真是吃饱了没事瞎胡弄,本地的人才能用好就不孬了,就别说其他的事了。”
“噢,外来的和尚就一定会念经吗?”他挺着脖子置气道,只可惜人家柳传书根本就听不到他说的话,即使阴差阳错地听到了,估计也是一笑置之,并不会搭理他,因为那样会人家掉价,“就一定会念得比本地的和尚好吗?”
“我就是不信这一套糊弄人的烂玩意……”
“行了,老谷,你看你激动什么的?”渠玉晶及时地插话道,她在一旁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虽然她那张嘴很少有合拢的时候,“俗话说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有些事你心里知道就行了,犯不着真生气。”
“再说了,你现在就是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抱怨,你也没有撒气的对象啊,对吧?”
“你说你是去找东院找老一,还是去楼下找老二,甚至是去鹿墟找柳传书本人?”
“你就算找到了,人家知道你是张三还是李四?”
桂卿这回听出来了,她说的其实是谷建军的待遇问题,而谷建军却以为她说的是人才引进问题,严格来讲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是她的脑回路就是这样,谁也不能和她辩解或争论,而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来。
“你直到现在也弄不清当年到底是谁安排的你,对不对?”渠玉晶此言一出,谷建军总算明白过来了她到底想要说什么了,时代的车轮已经进入大清王朝了,她老人家还在那里讲大明王朝的事情呢,“你说说,人家当人家的官,咱当咱的民,咱在这里生这个闲气有什么用呀?”
“这就叫皇上不急太监急啊,是不是?”
“渠玉晶,你扯哪去了这是?”刘宝库很严肃地冷笑了一下后直接褒贬道,他着实忍受不了眼前这个娘们的思路了,“咱现在聊天,聊的是引进人才的事,老谷说了半天,核心意思是这个,你扯什么皇上太监干的啊?”
“这两者之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啊,对不对?”
“怎么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呢?”渠玉晶立马甩出一副无理辩三分的架势抢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玩意,其中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人家都当皇上了,三岁就穿龙袍登基了,你瞪着两个鹰眼熬了这么多年,现在不还是个给姜月照打杂的办公室主任吗?”
“你那个副科说起来能有多少实实在在的含金量?”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已经非常接近胡搅蛮缠和死不讲理了,“要按正常路子走,你哪年才能混上正科啊?”
“你给我说,有希望吗?”她连珠炮一般持续追弄道,可算逮着机会卖嘴了,“有日月吗?有个准信吗?”
“你说,这不是太监是什么?”她再怎么胡说八道,也忘不了维护自己曾经发出的基本观点,哪怕这个观点狗屁不是,一文不值,“噢,太监是什么?”
“太监就是干看着别人在那里过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却只能瞎着急啊,一点边也偎不上——”
众人都不失时机地笑喷了,这种无厘头式的话也只有她渠玉晶能说得出来,和时为俊的有些话一样,虽然听着不甚入耳,不过其中倒也有几分可爱至极的小道理,让人不好过于反驳。
刘宝库听了也只有苦笑的份,他虽然也是年深日久的已经长毛了的堂堂原始本科,但是和谷建军、时为俊的处境相比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恐怕也不过是半斤八两的区别罢了,尽管他从内心里也没瞧得起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谷建军。
“这叫什么呢?”时为俊轻飘飘地笑过之后,那张小嘴又一如既往地卖弄道,他显然对渠玉晶的说法也是不屑一顾的,“我看老谷同志说得对,这就叫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你看看,本地和尚念一天的经10块钱,没人请,也没人当回事,就算念了也白念,外来的洋和尚念一天的经100块钱,大家还都请得欢。”
“所谓的领导有时候就是领着大家导(捣)呗,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罢了。”
“用个时髦的词说,这就叫鲶鱼效应。”他又跩了一句。
“什么,鲶鱼效应?”渠玉晶睁大了无辜的眼睛问道。
“所谓的鲶鱼效应就是,”时为俊非常高兴地解释道,眼见着又轻易地多了一个当众显摆的机会,他当然会如此积极地发言了,“在一群快要死了的鱼里边放上一条吃鱼的鲶鱼,这样的话那群要死的鱼又都开始活蹦乱跳了,因为它们都不想被吃掉,所以拼命地乱窜。”
“哦,鲶鱼吃别的鱼啊。”渠玉晶脱口念叨着。
“对,就得从外边引进一个狠角色,在一个单位里你要是不好好地干,我就从外面找人来干,把你给排挤掉,让你边缘化,让你有危机感,然后你不就有干劲了吗?”时为俊继续深入浅出地解释道,今天也不知道哪来的耐心,搞得渠玉晶都有点诧异了。
“噢,我明白了,那要这么说的话,干脆别管什么活都让鲶鱼去干不就完了吗?”渠玉晶天真地笑道,她的话里总是在极端无理中饱含着天大的真理,像个世间少有的大智若愚的高人一样,“反正我这条马上就要死的鱼本来就不想干活,谁想干谁就干去吧,咱也不眼那个热,也不急得慌。”
“在咱这种单位里你只要不想比别人高一头,不想往上爬,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你啊,是吧?”
没人搭理她,她认为就是默认了。
“有时候你少干点,说不定对大伙还有好处呢,是吧?”她板板正正地说道,竟然学会逆向思维了,“就怕有个别人那个心比老天都高,今天想这点子,明天出那主意,觉得自己比一般人高明,手里一旦有权了就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瞎胡捣鼓。”
众人已经听出点味道来了。
“还有,更多的时候你不干就没有错,你干得越多错误就越多,得罪人就越多,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她继续摇唇鼓舌地说道,普普通通的大实话里却蕴含着足够警醒人的大道理。
“漂亮!”时为俊拍手赞道,“真是字字玑珠啊!”
渠玉晶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是很少得到这种特殊待遇的。
海西人就是邪乎啊,大家正由着王继秋这个从天而降的话题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呢,可巧王继秋这家伙一路生风地就来了,他是来找刘宝库办理组织关系转移手续的。
这屋的人除了刘宝库之外大家谁都不认识他的尊容,所以也没人主动和他说话,都在一边或明或暗地看着他,亲眼瞧着又一个极其稀罕的大猴子横空出世了。
“嗨,各位好啊!”王继秋是个天生的自来熟,根本不用刘宝库介绍什么,他就热情洋溢地高声向大家打招呼道,“哎呦,大家都在这里啊,那忒好了,省得我再一个一个地去认识了,那样忒麻烦了。”
“我叫王继秋,是今年新分配来的,”做完必要的铺垫之后他又非常矫情地说道,“以后可能少不了要麻烦大家,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说着说着,他还略略地举起了双手抱成拳,如同春节期间很大的人物向一般工作人员拜年一样,向众人大致地那么一拱手就算是致意了。
众人哪里见过这等高档次高水平的阵势,忙尴尬地点头回谢,并仔细打量起这位比诸位老人还像老人的新人。
王继秋是个正宗的矮个,目测身高绝对不足一米六五,他身形如猿,稍稍偏瘦,头颅前方长了一张标准的猪腰子脸,凌乱不堪的眉毛下边象征性地挂着两只永远都在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
那个眼眶子就像是农村小孩子用秫秸皮在不成型的泥胚子上随意划出来的一样,毫无层次感和立体感可言,但那已经是某个二维世界里的一个重大突破了。
自然,那眼眶子里面的眼珠子也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尤物一样躲躲闪闪的,总是不肯以全面目示人,叫人感觉索然无味,平白无故又添一段厌恶之情和憎恨之意。
不过,这双眼睛的主人并不认可它们在通常情况下带给别人的第一印象,而是极其强烈地表现出与它们的外形极不相称的乐观、开朗、活泼和积极的意思来。
于是大家就有幸看到了一种非常罕见的奇观,一个本该低调内敛的以沉默为主的男人,居然毫无压力地挥洒自如地谈笑风生并指点江山了,这让众人不禁在惊奇之余又佩服起他那强大的自信心来了。
每个第一次看到他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这样想:这厮自己都不觉得自己丑,谁还敢觉得他丑啊?
谁要是觉得他丑,那就是谁自己丑。
迫于他那不请自来的看着就无拘无束的没天没地的强大气场,刘宝库不得不把办公室的人挨个地介绍给他,好让他一一认识认识。
随后他竟然像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接见先进劳模一样逐一和众人亲切地握手,并且严格按照地摊杂志上介绍的礼仪规则重重地用力握手,同时还用过于热烈和恐怖的眼神死死地盯住被握手者的两只眼睛。
他几乎把所有的手都握疼了,一如下个月就要上任的印度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莫迪的做派,也几乎把所有人的眼全看趴下了。
没命地握完别人的手,盯完别人的眼睛,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只有穷尽所有可能的礼节之后才会出现的满意笑容,那种自以为其所作所为皆是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如的笑容,也是胜利者特有的笑容,更是虚伪者专属的笑容,令人回家后不得不再一次唾弃和鄙视的乏味至极的可耻笑容。
原本生龙活虎的都在各自腾挪着玩的众人在仓促之间成就了一个陌生人的伟大胜利,这可不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于是大家就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懊恼和反感,却又真的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哪个地方不舒服,因此只好静观其变,以待下文了。
刘宝库轻车熟路地给王继秋办理好手续后,用眼神不断地暗示这家伙可以离开了,可他就是不肯立即离开,众人不禁把心又一次揪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新花样来,就像一个美女走到上边写着“世界上最恐怖的动物”字样的门帘子跟前,十分好奇地掀开帘子伸头一看,原来里面是一面大大的镜子。
刘宝库原本是一个办事非常磨叽的人,尤其是公事,有时候不给他点好处,他都不一定办该办的事情,这回的效率却出奇的高,不能不说王继秋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强大了。
“刘主任,您中午有空吗?”王继秋在连说几声拿腔捏调的谢谢之后,仍然眼珠子乱转着高声地叫道,“能不能赏我个脸,我请您和办公室的各位吃个便饭,一块增加增加感情,互相也了解了解?”
众人直接呆住了,热情也不是这么个热情法啊。
“您看,今天的天也不孬,啊,天上的小云白白的,白云上边的天空也蓝蓝的,正好是个请客的好日子,是吧?”王继秋呱啦呱啦地卖嘴道,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也不想想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啊,不用,不用,我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刘宝库尽管也算是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了,但是仍然摸不清对方的路子,因此他不敢贸然答应,于是就随口回道,“你千万不要客气,再说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确实没必要这样,没必要——”
“那行,刘主任,俗话说恭敬不如从命,今天我就不虚让大家了,我还得赶紧办别的手续去,改天我一定好好地请请各位。”果然得都不能再果然了,王继秋这家伙只是礼节性地虚让一番,并未打算真的掏钱请谁,因为老刘这边刚说完“不用,不用”了,他那边就接回道。
众人再次呆住了,都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货色。
“那么,再见刘主任,还有在座的各位。”王继秋摆手道。
然后,他又非常隆重地重复了一遍刚进屋时的那套可笑动作,挨个地和大家握手以后,就像个世界公认的大人物一样潇洒地挥手告别了。
如同从来没吃过榴莲的人猛然间吃了一口榴莲一样,他走后大家都纷纷表达着心中各种奇形怪状的特别感受,纵然是文曲星下凡也难以描述其中的丰富性。
“我的个乖乖唻,”还是渠玉晶最先开腔道,她其实早就沉不住气了,再不说点什么就要当场憋炸了,尽管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要说些什么以及到底该说些什么,“说我平时能咋呼,我看这个王继秋比我还能咋呼,他那个嗓门比咱办公室原来的电话铃声还响呢,都快把我的两个耳朵咋呼聋了。”
“为俊,是不是研究生的嗓门都这么大?”匆匆忙忙地抱怨完之后她又傻乎乎地问道,简直把大家的大牙都给笑掉了,“那博士生的嗓门是不是更大?”
“俺没上过大学,文化不深,学问有限,你飞机上挂暖壶水瓶(平)高,你给俺说说呗。”
“嗯,我觉得嗓门大小这个事和是不是研究生之间恐怕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吧?”时为俊不耐烦地“嗤”了一声之后就这么简单地回复了一句,并未再多说什么,因为他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觉得这个事也好理解,”倒是桂卿接话道,多少显得有点逞能,所以说完他也后悔了,“驴叫得很响,难道说它也很有学问吗?”
“噢,我还以为研究生都这样大嗓门呢,”渠玉晶随即呵呵笑道,她反正是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尴尬,也不介意让别人知道她没怎么见过研究生这种高学历的人才,“不过桂卿说的驴叫,我觉得倒是有点意思,驴叫起来确实很响,上气不接下气的,驴是没有什么学问,但是,王继秋怎么着也应该比驴强一些吧?”
“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啊?”时为俊冷不丁地插话道,他也不怎么在乎听者的感受,好像他和她有多熟似的,根本就不用担心会刺激到她的神经,“说句难听话有时候人还不如驴呢,因为害人的都是人,驴是不怎么会害人的,如果它害人了,那也是被人逼的。”
“呦吼,钢丝头,你这家伙还跩上了是吧?”渠玉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回敬道,“说什么绕口令啊,有话你就直说啊。”
时为俊此时是有些不满,不过这也不怨他,他的本意是想强调“有时候人还不如驴呢”,而不是想跩什么词,要熊味,但是渠玉晶压根就没领会他的意思,竟然抓住他的前半句话死死不放,这更加令他鄙视她了,进而更加觉得她的脑袋白长了。
“要是直说啊,”他将嘴角一歪,索性更加直接地冷笑道,也不管渠玉晶的感受了,“直说就是你这纯属以偏概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用农村话说就是钻头不顾腚。”
“你又开始满嘴胡吣了。”渠玉晶奋起褒贬道。
“王继秋这个伙计搭眼一看就是个世间少找的另类,”他继续认真负责地评论王继秋道,打算暂时把真正满嘴胡吣的渠玉晶放到一边,转而专心致志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是特别喜欢装腔作势和拿腔捏调的那种人。不知道你们对他是什么感觉,反正我是感觉很不舒服。”
“他这叫什么呢?”他接着延伸下去,把糟蹋人的本事充分展示出来了,以求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对得起王继秋的言行举止,“超市的塑料袋,特能装!”
“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拍电影电视一样,”也又更加具体地评论道,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大家都以为他并没有冤枉王继秋,“旁边都是好几台摄像机专门对着他拍,他也拿着劲在那里愣装。”
“其实,生活就是生活,平凡琐碎得很,你说他闲着没事装什么装呀?”
“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多好啊,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多好啊。”
“你们没听说过这句话吗,”他又把自己的观点拔高了一下,以尽情地烘托眼前逐渐高涨的热烈气氛,“叫点点滴滴都是爱,平平凡凡才是真嘛。”
“所谓的人格魅力绝对不是靠拿腔捏调和虚张声势装出来的,而是由内至外不经意间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这就好比小作坊生产出来的劣质香水和正宗的巴黎香水之间的差别:巴黎香水往往一下子闻不到它的香味,但是只要你用心去感受和领略,你就会逐渐迷恋上它的味道和气质,而那些地摊货劣质香水往往还没打开盖呢,就香得呛人,气味浓烈得让人想吐,俗不可耐,比杨玉环的狐臭好闻不多少。”
“咦,这怎么就说到香水了呢?”渠玉晶不解地笑道。
“这小子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刘宝库耷拉着个老脸突然插言道,这回可算是轮到他发言了,他也不能总是保持沉默,因为他就算保持沉默一辈子,他也爆发不了,一个被人为炒熟的种子注定是发不了芽、开不了花、结不了果的,“咱单位里安排那么个位置给他干,他背地里竟然还嫌弃咱单位不重视他,说他们那一批的人哪个都比他安排得好,都是重要岗位的实职正科,都有权有势的,要多场面有多场面,只有他弄了个糊弄人的窝干,显得他很没面子。”
“咦,老姜不是还安排他协助朱彪工作的嘛,”渠玉晶马上跳将出来说道,好像要替公家打抱不平似的,果然是个听不得半点风言风语的直人,“朱彪分管的事就不少了,他也不能说是单位不重视他啊?”
“我反正是知道一整根的,咱单位的业务工作不都是朱彪管着的吗?”
“跟着大名鼎鼎的朱局长混应该也小不了他什么呀,真是的!”
“协助是协助,可是一件,问题是他能协(挟)得住吗?”谷建军已经默默无闻地翻看了半天的报纸,因此深感无聊和受罪,这回他终于又寻找到发言的好机会了,于是他义正辞严地评价道,“这事啊,我看悬得很,不能过早地下结论。”
“我承认,研究生是学历高,多上了几年学,但不一定实际本事就大啊,对不对?”他接着一五一十地说道,神态庄重得都有点过分了,和眼前的话题和屋里的气氛并不相称,“这种人真正干起活来到底管不管用,我觉得还是得靠实践来检验。”
“要是个正儿八经的科研单位嘛,引进个高学历的人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嘛。”
“你说就咱单位这点破事,尤其是办公室这些活,随便找个初中文化的人就能干得了,用研究生我觉得那纯粹是浪费,这杀鸡还用得着宰牛刀啊?”
大家鸡一句鸭一句地议论了老半天,最后还是该干嘛干嘛,什么也没改变。
所有说过的话,牢骚也好,嫉妒也好,羡慕也好,都被一阵恼人的秋风吹散了,完全不见踪影,空留下一地唾沫星子。
桂卿私下里觉得,王继秋当时大概是以为自己身负屠龙艺,焉能宰犬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