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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 1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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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谢恂年关里在梅宅伤了腿,宫里便准他不必日日去点卯,只听旨意办差即可。
是以千钟见到谢恂时,那之前总一丝不苟穿着太医院公服出现在她面前的人,而今换了身轻便素简的行头,在内院暖阁里凭窗坐着,拐杖斜依一旁,腰背微微佝偻,一派安闲。
好像是世间最有福气的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一日日平安顺遂地走到暮年的样子。
若是这样在街上遇见,哪怕是迎面遇上,千钟也绝不会只因这副似曾相识眉眼而生出一丝一毫的妄想。
“来,坐。”遣退引她前来的婢女,暖阁里再无旁人,谢恂再唤她,便不再顶着那声毕恭毕敬的县主,“刚煮了阿胶蜜枣茶,最宜补气血的。”
谢恂闲话家常一般说着,拎过煮在小泥炉上的茶壶,缓缓倒出一杯,递到对面位子上。
“看你气色,已养好了些,但调补气血、固本培元非一日之功,要好好花些心思,以后多得是日子,慢慢来。”
莹白如雪的杯子里,琥珀色的汤水因这一提一放而荡起微微涟漪,送出一缕缕如纱的白气。
一切平和得仿佛她今日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自打定主意要来,到一步步谋算好怎样来,再小心翼翼骗过一个又一个可能半途将她拦下的人,照计划如愿来到这里,千钟想过无数相见的场景,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好似一支紧紧绷在弦上的箭,冲出一搏的力量已经蓄满,却陡然失了目标。
千钟一时绷在那杯散着甜香热气的茶汤前,唇齿微颤了颤,到底没出一声。
“千钟……”谢恂轻一叹,嗓音经数载漫漫岁月磨砺过,与昔年似而不同,却正是这份似是而非,轻轻念出这再熟悉不过的二字时,听得千钟心头遽然一颤。
眼见对面座椅上那副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抖,谢恂又一字一声地念了一遍这个由他取来的名字。
“千钟,你能来,我已很欣慰了。”适才还平和的话音略略一顿,再开口时,已多了一重令人无法置若罔闻的苦涩。
好似药罐里冷不防地搅进一只勺子,那些早已沉底的苦渣滓又翻滚着浮了上来。
“准备那只碗的时候,我还在想,那时你年纪还小,也许,从前我说过些什么,许过你些什么,你早就不记得了。昨日叫人送去后,我忐忑得一夜没有睡实……果真苍天不负,你还都记得。”
“爹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苦意滚上心头,千钟一开口,泪珠就拦也拦不住地掉下来,正砸在面前的茶汤里,激起涟漪重重。
千钟忙又咬紧了唇。
第一次在庄府见到谢恂时,那么近地看到这张脸,她也未敢多做分毫奢想。
那时只想着,那个捡来她一条命,在一眼看不到头的苦厄里一手将她养大,却连生出一丝白发的机会都没有,就断气在街头的苦命书生,要是能活到这般年岁,能过着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这辈子没有机会,便盼着来世。
是以动了葬下他尽留世间的那半只碗,奉以香火的心念。
直到昨日看见那只送进庄府、指名给她的碗。
见着那一声几乎叠着泪珠一起落下的“爹”,谢恂又一声叹,伸手摸过自己面前的那只茶杯,怀念着什么似地轻轻摩挲着。
“那些年,那一只土瓷碗要讨出咱们父女两条活命。早些你年纪太小,分不清碗里的饭食和碗上的印子,饿得厉害了,总去舔那道黑印子。我就哄你说,这碗能讨到饭,是因为碗里住着有菩萨,那道黑印子就是菩萨住的地方,不能不敬。你记住了这话,往后好一段日子,只要讨不到饭,你就会对着那处拜拜……”
“后来,你见着街边食肆上那些装着满满饭食的碗,全都没有黑印子,你就说,住在黑印子里的菩萨不如那些碗里的菩萨厉害,想要个有那种菩萨的碗。那时我许过你,待日后有了钱,头一样,就给你买那样的碗。”
徐徐滤过那沉淀已久的时光,苍老的话音里苦涩一重重淡去,化为温存一笑。
“你虽是以梅氏女的身份出嫁,裕王亲自操持婚事,宫里备了厚厚的嫁妆,但我心里总念着,许过你的这一件,要给你添上,才算完满。”
说着,谢恂嗓音一柔,哄小孩子一般道:“以后,就有更厉害的菩萨,保佑我们千钟天天都能吃饱饭啦。”
对面的人低埋着头,看不见神情,只见着一颗颗泪珠断线似地坠落下来。
良久,才听见细如蚊吟且微微发颤的一声“嗯”。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每每被吓到,被伤到,躲进他怀里哭的时候都是这样,从不敢哭出声来,只是扑簌簌地掉泪珠子,生怕多惹出一丝祸事。
伶俐又听话。
若非是知道了太多不该存留于世的事,养在身边,严加管教,不用多久,必是柄比庄和初更好用百倍的刀。
“千钟,”谢恂微一沉声,“你今日独自来见我,是想讨个说法的,是不是?”
是,也不是。
这一问好似往满心沸汤般的翻滚中投进了一根冰凌子,心口蓦地痛了一下,却也在这一痛之后迅速冷却,归于静定。
千钟深深沉下口气,缓过抽噎,抬起手背抹了抹脸,扬起头来。
这方当窗的茶案上摆着一盆松树盆景,这一抬头,便能看见清透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子投进来,薄薄地披在每一根松针上,映得这一株不足半截手臂高的小树好像用金子做成似的。
若是从前在街上,让她放开了去猜,她也猜不到这么小小一枝树杈所值的一个零头。
见识过了高门大户里的日子,才明白,这些东西之所以金贵,是因为极难伺候。在野地里餐风饮露随随便便就能长出参天之势的树木,要养在这小小的一方花盆里,就得花上不少心力小心翼翼地打理,才能成这样既玲珑又强健的样子。
这一盆长得这样好,必定是得人积年累月日日悉心照拂的。
搁在从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样的东西与她记忆里那个读了半辈子的书,却到死也没能吃饱饭的书生放到一处去想,可眼前看着这盆景,又觉得与对面那富贵安闲的老者相得益彰。
这兴许就是庄和初早些与她说起过的“蜕皮”。
蜕去一层皮,变成另一个人,重获新生,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目光在那枝丫间驻留久了,忽转向对面的人时,在那副形廓和善的眉目间清楚地撞到一片尚未来得及掩起的探究。
千钟轻抽抽鼻子,不遮不掩,“您这里真好,看着,比庄府还富贵。”
话里尽是坦坦荡荡的赞叹,挑不出一丝埋怨意味,谢恂还是眉目一沉,转去他早已备好的话上。
“这些年留你一个人在街上,实在是不得已。你已清楚我是什么人,也在庄和初那里见过了我们这样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里的难处,比他只多不少。看着锦衣玉食,风光体面,实则杀机四伏,终日惶惶。当年反复叮嘱你只能独自讨生活,也是怕有朝一日我这里出了什么茬子,牵累到你,也牵累无辜的好心之人啊。”
见千钟默然点了点头,就再无其他,谢恂又补道:“庄和初给你赏饭,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这些年给你赏过饭的人里,有多少是我悄悄安排去的。看着你乖乖听话,一日日在街上肚子长大,我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为你高兴。”
千钟又点点头,点得平静乖顺,再开口时,话里连哭腔也收尽了。
“您还活着,还能见着您,我也高兴。我一直听您的话,好好积德,不做一点坏事。多亏听了您的话,还没等熬到下辈子,就已经不愁吃穿了。”
人没顺着他的话势说到点子上,谢恂暗自一叹,不得不再把话提得更明些,“怪我一时大意,没能劝下庄和初,如今,还是让你卷进这些事里。”
千钟湿漉漉的眸子中忽地一闪,“庄大人……他也知道,您是我爹吗?”
总算话入正轨,谢恂缓缓点头,定定注视着那双还蒙着水光的眸子,“他一直知道。他从没告诉过你,是不是?”
见着千钟摇了摇头,谢恂才又痛心似地一叹,“那日在梅宅,我要劝他打消与你成亲的念头,不要让你卷进这些危险,他却为了阻止我们见面相认,几乎要了我的命。”
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又添一重讶异,“是庄大人打的您?”
谢恂忙摆摆手,“只是他一时心绪难平,有些冲撞而已。庄和初不是坏人,只是还有些年轻,经历浅,有些事看不透,又多读了几本圣贤书,多少有些书生意气。我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如今你已与他成亲,我更愿他能青云直上……”
谢恂一叹之间微微红了眼眶,“爹自知亏欠你良多,弥补不了从前,但愿意倾尽全力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所以,你要帮着爹,一起为庄和初,也是为你自己挣出个好前程。”
对面的眸子闪了又闪,垂下又抬起,终于点头,“什么事也不如吃饱饭要紧,我想过富贵日子,我都听您的。不过……”
“不怕,有什么难处,只管跟爹说。”谢恂鼓励道。
千钟迟疑片刻,郑重道:“您得给我些钱才行。”
“……钱?”
“您说得没错,在高门大户里过日子,比街上难多了。在街上遇着事,跑就是了,在这些高墙大院里跑都跑不了,只能想别的法子。我也没念过书,没他们那么多本事,这些日子看下来,最方便的法子就是使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够多了,什么都办得成。可是,我在庄府屋檐下,手里有多少钱,庄大人全都知道,用得着钱的时候,动上多么一丁点儿都会被他发现。我要是自己手里攥着些钱,您真有什么事吩咐我,我立马就能办了。”
千钟说着,顿了一顿,话音低下几许,“其实,本来宫里赏下不少,我也有点钱的,但是……那会儿以为您真的死了,就想给您修个坟,让您受香火。我托付庄大人去置办了一块风水宝地,为这事,手里所有的钱全都给他了。”
葬碗作冢的事,谢恂自然知道,也就是查实了确有此事,他才笃信昨日送去庄府的那件嫁妆必有回响。
且不论她这话里有几成真心几成假意,想要钱,总比想要其他的东西要好得多。
“你便是不提,也该给你的。”谢恂扬声唤人,叫人取了五百两的银票来。
一叠子银票拿来,额面各有不同,千钟一张张点数,谢恂看着她数钱,一面取过她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为她换上热的,一面漫不经心似地问。
“庄和初的伤养得如何?昨日看着,好像比年前还要消瘦了些。我知道他懂医术,但医家有言,良医不自医,如果真有什么不好,为了他好,你也与跟我说一声。”
千钟埋头点着钱,头也不抬道:“他平日就吃得少,这些日子养伤,药喝得多了,更吃不下饭了。”
“那日前去给他处置伤处的郎中,是他第九监的人,我问过那人,以庄和初的身体底子,那伤不至于好得这么慢。是不是还受了别的伤,或是染了什么病?”
千钟数着钱摇头,“也可能是我吃得太多了,就觉得庄大人他吃得少。其实他也不是很瘦,是个子高,衣裳穿得宽大,看着瘦,我天天抱着他睡,他身上摸着可结实了。”
“……”
“呀!”千钟忽地抬头,“您不提这事,我倒忘了。除了这些钱,您还得再给我些药。”
谢恂还没从她上一句话里缓过神,又被这句听得一愣,“什么药?”
“什么药都行,值钱的就行。”千钟攥着一叠银票认真道,“我是瞒着庄府来的,但庄大人那么精明,估计现下就已经回过味儿了。等回去,他问起我来这干什么,我就说,我担心他身子,来向您求药的。”
谢恂微微眯眼,“你不准备对他说实话?”
“这样的事怎么能说实话呀!”千钟一本正经道,“他跟您还闹着别扭,要是这会儿跟他说我跟您成了一伙儿的,他肯定要防着我了。还是先瞒一瞒他,他信得着我,我才好在他跟前帮您成事呀。”
谢恂眉目略略一舒,“你思虑倒是周全。这样,我写个方子,你拿去就是。”
千钟忙摇头,“方子不好使。您想,庄大人自个儿就懂医术,什么方子开不出来呀?他肯定不稀罕,也显得我心不诚。您要是能给我些那种很值钱的药,什么老参灵芝的,回去我就说,是您担心他身子特意给他寻的,我再敲敲边鼓,保不齐,他就能明白您对他的一片真心了呢。您说是不是?”
执掌皇城探事司这些年,手里管着的个顶个都是人精,坐上这把交椅前,还生里来死里去过无数回,这么个亲手养大的半大丫头片子,兜来转去地耍的什么花腔,谢恂还不至于一点儿也听不出音来。
说来说去,无非是想从他这里多捞些罢了。
能用这些身外之物打发的,都是小可。
谢恂面不改色地夸了她一声,又唤了人来,指点了几个位置,拿来几只锦盒。千钟虽不懂药材,但只看着那些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肯定不会是便宜物件儿。
千钟正想挨个打开看,那刚刚掩好的暖阁房门外忽响起一阵迭声唤着“少爷不可”的嘈杂响动,还没等听个清楚,房门“咚”一声就被撞开了。
门一开,一道并不陌生的高大身影直闯进来,眨眼便一阵风似地到了茶案前。
“梅县主这是在干什么?”
乍见这一年到头都不会主动踏进家门几回的亲生逆子,谢恂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那另一个喊他一声爹的人已一把抄起案上的银票,利落地把几只锦盒拢进怀里。
“我……我担心庄大人的身子,来向谢老太医求方子,谢老太医送了我这些,还不肯要我的钱,真是活菩萨!”
谢宗云朝她手上一瞥,呵地笑出一声,“就这仨瓜俩枣,梅县主打发叫花子呢?收起来吧,谢老太医看不上。”
打发叫花子,这话倒也不算错,不过……
五百两银子还看不上?
千钟不禁瞄向谢恂,“谢老太医这么富贵呀?”
不等谢恂缓过脸色,谢宗云已道:“梅县主要是没别的事,就请移步吧。街上一会儿要过裕王府的仪仗,你庄府的马车戳在门口道上,碍事了。”
庄府的马车在门口道上?
千钟头皮一紧。
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