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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 134 章 ...

  •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云升蹲在庄府厨房的一口灶台前,战战兢兢地往灶膛里填着柴火。

      他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原本一直在十七楼外清清静静地站着,庄和初突然开门出来,就唤他一起来这厨房,还把一众厨房里当差的全都遣开,然后让他帮忙生火。

      倒不是云升要拿大皇子府的架子,不乐意做这些。
      只是云升这等官家子弟,自小不说是娇生惯养,起码也是饭来张口的,在大皇子府当差做侍卫,也接触不到这些活计,怎么给厨房里的灶台生火,还真没人教过他。
      已过了早饭的时候,又离午饭还有些时候,厨房里当差的人出去后只留下拔毛拔到半截的鸡,刮鳞刮到半截的鱼,和一些破碎得很是整齐的蔬果。
      唯独没有一口燃着火的灶膛。

      伴着萧廷俊这些年,眼见他一次次在功课上试图与庄和初斗智斗勇的结局,云升早已深切体悟到何为“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以庄和初一提,他便老老实实说了自己不会。
      庄和初也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不会就更好了,教你学会它,也不算白劳累你一场。”

      于是他就别无选择地蹲到了这灶膛前。

      可直到磕磕绊绊地把火生起来,云升也还是没弄明白,庄和初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自己站姿不好,惹他生气了吧。

      云升一边胆战心惊地烧着火,一边瞄着那一贯不会把心绪挂在脸上的人。
      适才在口头传授他烧火技艺的同时,庄和初已用襻膊将碍事的宽袖拢起来,往锅里舀进小半锅水,又往水里添了些白糖。
      等这一锅糖水烧热的工夫,人又转去舀了一盆面来。

      云升看着看着,心头就略略安定了几分。

      从前虽没听说过庄和初会下厨,但眼见着他对这厨房里的一切都熟门熟路,便也能知道今日这般场面该不算什么稀罕事。

      糖水渐渐烧开,在锅中翻滚起来,如一朵硕大的水晶牡丹时,庄和初便舀出些许,缓缓细流地倒进面盆,边倒边顺圈搅拌着那些因糖水而凝聚成团的面疙瘩。
      直到零零碎碎的面疙瘩搅成均匀的一团,庄和初才停了筷子,在一旁清水里净过手,将热腾腾面团整个取到案板上晾着。
      腾出手来,又熟门熟路地取了红糖块,细细碾成粉,与另外一碗面粉干搅在一起。
      这一步做好,面团正好被冬日寒气拔得凉透了,那一双刚刚搅匀了红糖与面粉的手,又到清水里净过,转而薄薄沾匀一层油,将那不甚规整的面团揉得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洁。

      一步接一步,行云流水,不慌不忙,云升看得愈发笃定,这人的确就是来做饭的。
      可这会儿吃的是哪一顿?

      不待云升再细细推敲,忽听一串脚步声直朝这院里奔来,奔到不远处,不知怎的又忽地放慢了脚步,有些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
      “大人……”
      守着灶膛烟熏火燎,云升抬眼往门口看不真切,但这声音纵是混在柴草燃烧与糖水滚沸的杂响里,还是清晰可辨。
      “姜管家说,府里有急事,接我早些回来。”

      云升不禁一怔,瞄向那还在案板前的身影。
      庄府里这哪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庄和初不急不忙地将那揉好的面团安顿回面盆里,牵过一张洁净的湿纱布仔细覆在盆口上,一切安顿妥当,转去再次净手时,才含着一如往常的笑意开口。
      “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吃炸糖糕的日子。”庄和初洗去指间的油渍,捉过一旁围裙慢慢擦着手,对那站在门口踯躅着没敢迈进来的身影徐徐道,“吃炸糖糕就要站在锅台边,刚出锅的才好吃,外脆里软,还有热腾腾的红糖淌出来。”

      云升总算弄明白刚才那一顿子是在忙活什么了,但明白了这一点,也愈发一头雾水。
      什么叫……吃炸糖糕的日子?

      顿在门口的人俨然没有这般困惑,却像是怕着什么,只含混又老实巴交地应了一声。

      “云升。”庄和初看向应声从灶膛前转来的一张脸,新手勉勉强强地生起火来,果然一把汗一把灰地把脸抹了个花哨。
      定要他来生火,为的便是这个。
      庄和初和气地笑笑,“学得很好,日后再多加练□□是熟能生巧的。且去洗漱更衣吧,一会儿留着你的一份。”

      被这话一点,云升脸上腾地一热。
      倒是他疏忽了,难怪梅县主在门口戳了这一会儿,也没见庄和初请人进来说话,他这样子守着庄和初也就罢了,见女子,实在失礼。
      看庄和初铺开的这些家伙什儿,左右一时半晌是忙不完的,云升忙道罪一声,低埋着脑袋紧贴门边一溜烟儿地出去了。

      里里外外都没有旁人了,千钟才踏进门来,小心又老实地穿过由灶台漫出的薄烟,定在个不远不近的地处。
      俨然一副听候发落的架势。

      庄和初却还是一副和气又温存的样子,“姜管家说,你想吃城南街最西头的那家炸糖糕,那里人总是很多,要排队等着,冬日风寒,待天暖些再去吧。炸糖糕也不难做,我可以做出差不多的,今日就将就吃吃。”
      说话间,庄和初已从油罐里舀出几勺油,半深不浅地倒进旁边的另一小灶里,又从大灶膛中借出火种,低下身,利落又干净地给这小灶生起火来。

      好像那么着急地差人将她从谢府接回来,真就是为了这一口炸糖糕。

      但再怎么像,千钟心里头也清楚,有些话迟早要说个明白,他越是不问,她越是得趁早说出来。
      “大人,”千钟深深吸了口燥热又令人心安的烟火气,心口一热,毫不转弯抹角道,“您先前说,他因为我不经意里见到了要紧的事,就想要我的命,我已经弄明白我见到的是什么了。我也弄明白,您去梅宅提亲那天,为什么让他诊脉之后反倒伤得更重了。”
      千钟说着探手入怀,摸出揣了一路的那叠子银票。
      “我跟他要了这些钱,还跟他要了好些很值钱的药材,不算我报答您的,只算是他先前欺负您,赔给您的吧。”

      也不待那低身在灶膛前看火的人腾出手,千钟已凑上前来,一把将整叠银票掖进他衣襟里,掖罢还唯恐塞得不牢,又拽着那片衣襟抖了抖。
      “您好好收着,买些您喜欢的物件,能多高兴些吧?”

      千钟说这话时就蹲在他身边,咫尺之近,便是隔着薄薄一层柴烟,也足够庄和初看得清楚,这双巴巴望着他的眸子里清盈盈的一汪尽是期待。
      寻了片刻,也再没寻到其他。
      “你……”庄和初略一迟疑,到底还是轻声问,“不生气吗?”

      生气?
      千钟怔愣片刻才恍然回神,目光微微一黯,摇摇头。
      “本来就是他捡了我,才有我的一条活路,不然,我哪能有这么多年的活头呀?他不是一定要对我好,一定要管我一辈子,他有他自己的家,他自己亲生的孩子,他不要我了,那就不要吧。只是……”
      千钟话音顿了一顿,低了几许。
      “以前我以为他死了,可我觉得自己有爹,现在觉得,我没有爹了。”

      几句话间,千钟已环抱住双膝,下颌挨在膝头上,低头微微缩身成小小的一团。
      自来了庄府,已许久不见她这个样子了。

      庄和初心口漫过一阵绵密的痛意,放下看火的东西,腾出手将怀里那叠银票取出来。
      人活于世,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身外之物,皆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五感所得、七情所动,无影无形,却是实实在在真正属于一个人的一切。
      “谢恂是谢恂,自他脱身回到这个身份里,便不是你爹了。”庄和初温声轻道,“而那个救你性命,养你长大,教你领悟许多道理的人,也有他自己的身份,并非是谢恂。你爹仍葬在那片你为他挑选的风水宝地,长奉香火,他还是会保佑你。”

      低埋的脑袋再抬起时,一双眸子又亮了回来,“是这个理!谢谢大人。”

      早些乍见姜浓通过十七楼的暗道匆匆来报此事时,庄和初头一桩便是担心她会否为此事难过,另一桩,便是方才被她错会的那一问。
      庄和初稍稍迟疑,还是又把这一问问得更清楚些,“你不怨他,也不怨我吗?”

      姜浓领了吩咐离开后,他才陡然想起,昨夜在十七楼院中,千钟没头没尾地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曾对萧廷俊许诺没有兑现,日后若有机会又是否还会去兑现。
      话是问的他与萧廷俊,但那时她心里所想,该就是在谢恂身上的。

      那只被谢恂称作是“嫁妆”送来庄府的碗,必是含着什么只有这对没有血缘的父女二人才知道的许诺。
      那便也是说,在见到那只完整的碗时,她已什么都知道了。

      可她什么也没与他说。

      这便意味着,她也是在那时就已明白,她与谢恂的这道关系,他早就清楚,且已瞒她日久了。

      设身处地去想,如此要事被朝夕相处的人瞒了着这么久,总是会有怨的。
      可她似乎全然没这个念头,甚至还要为他冒险去讨一份补偿。

      手上的银票还有些残存的体温,却好似比灶膛里的火焰还要灼手。
      “明知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却还是一直瞒着你。”庄和初将自己的罪过摆得愈发清晰。

      千钟抱膝略略一歪头,目光正对上一架子瓷碗。
      规整洁净又满目琳琅。
      “也没什么重要的。我爹已经死了,也有了坟,我还是会一辈子念着我爹的恩。谢老太医还是谢老太医,谢司公还是谢司公,他不会把我当女儿,我也不会把他错认成我爹。”
      说着,一双弯着笑的眼睛朝庄和初一转,透着让人丝毫不会生厌的殷勤。
      “您还是这么菩萨心肠,我说想吃炸糖糕,您就要做给我吃。您看,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还不是都和之前一样吗?”

      庄和初怔然片刻,忽莞尔一笑,心间一宽,站起身来。
      “是,还都是一样的。”

      银票收好,庄和初又净了手,盆中面团已经醒好,锅中的油也满满起了温,时间恰到好处,庄和初将面团取出来抻开,揪下几个大小均匀的剂子,揉成一个个面球。
      千钟看着他修长玉白的手指在面球上轻一旋,捏出个小窝,刚好放一勺糖粉馅进去,而后灵巧地封口揉圆,再按成扁状。

      街上那些出摊卖炸糖糕的,为着方便,都是出来前就把面揉好、糖馅调好,在街头上只边包边炸,就省力许多。
      是以千钟虽从没吃过炸糖糕,但每每经过那些摊子,都能瞧见摊主做眼前这一步。

      看过那么多人做这一步,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庄和初做起来这样好看。
      许是为着方便干活,宽大的袖子束起来,露出两节白生生的手臂,细腻的肌肤下覆着轮廓分明的筋骨,随着这些动作微妙地起伏变化着。
      比他写字画画的时候,比他杀人的时候,都要好看。

      千钟心神才一飘远,忽听这人一边很好看地做着手上的事,一边轻问:“既不怨我,那今日去谢府,为何不直说,还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千钟目光一闪,站在灶台旁抿了抿唇。
      要说实话,一大半是因为昨夜看着庄和初已被那么多难事压着他,自己身上这点事,他已经耗了很大心力,早算得上仁至义尽,她能自己去做的,便不想给他再多添麻烦。
      但好像到底还是给他添了麻烦。
      说出来不够害臊的。
      千钟把实话里的这大半裁去,只道另一小半,“我是去为您讨个公道的,去以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呀,大话说到前头,万一不成,可就要落人笑话了。”

      一听这话里半虚不实的底气就带着避重就轻的味道。
      庄和初笑笑,不置可否。

      那人不说话,千钟越发心虚道:“那,大人也不怪我骗您了吧?”
      “你不想吃炸糖糕吗?”庄和初不答反问。

      油锅热够了火候,庄和初问这话时就顺了几只捏好的糖糕下去,屋里一切细微的响动立时被滋啦啦的雀跃响声冲散了,柴烟也飞速被一股令人神往的温暖香气遮覆。
      千钟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不知是从前在街上离得远,闻到的香气浅淡,还是庄和初谦虚,这锅里飘出的香气分明比城南街上那一家的还要香许多。
      “想吃。”千钟老实道。

      下锅的糖糕很快河豚似的圆鼓鼓地浮起来,又被庄和初温柔地翻了身,捞出来时整个都是金灿灿的,略沥沥油,便被裹进备好的油纸中。
      庄和初取了自己的手绢,在油纸外又垫了一层,才递到她面前。
      “想吃,就不算骗我了。”

      千钟一喜,连声道了谢,接过来小心翼翼举在手上,笑得越发殷勤起来,“您说得是!再说,我也没骗得成呀,就是有罪过,也只算一半儿……一小半儿,对吧?”
      庄和初听得好笑,想起嘱咐一句小心烫口时,千钟已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下去。
      从炸脆的薄薄外壳一口咬到黏软的内里,化成一汪的红糖随之淌出来,烫得千钟直吸凉气,嘴里还不忘含混不清地说着。
      “好好……还好您书读得好,做了大官,不然……街上炸糖糕的,都要饿死了!”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地叮嘱了她慢点吃,又转去顾着油锅。
      千钟好容易吃下这滚烫的一口,舌头缓过劲儿来,忽又想起件事,“大人,您又许了什么好处给谢统领吗?”
      “嗯?”
      “刚才他直闯进谢府,把我撵出来,还特意点给我说,庄府的马车在外头等着我。哪有那么巧的事呀,是您喊他去的吧?”

      庄和初手上蓦地一滞,带着一只将要下锅的糖糕顿在半空。
      “是谢宗云撵你出来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第 1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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