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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温柔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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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万年的驾照是十五年前拿下的。他是典型来自上个世纪的老人,不习惯电子产品,一切资讯都来自于报纸上。现在,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需要在放大镜下才能阅读。
作为多年的管家,他有单独的房间,窗户朝向西方。每一个夏天的下午,太阳当西晒,屋内炎热无比。
他曾是江老太爷的老战友。老太爷生前对他是绝对的信任,甚至在他的屋内安装了和自己寝屋同款的空调。
张万年感激之余,勤俭节约的理念却早已深入骨髓。朴实的老人从不主动开启空调降温或是取暖,除了江晚南或江承岩来找他说话的时候。
上年纪后,他就不再开车了。但今天,他读懂了晚南的难过,为她破了例。
老人家握着方向盘,战战兢兢。好在通往马场的路是偏僻的,一路上看不见几辆车。
晚南却非常放松,每一个和张爷爷在一起的时光,都是极其放松的。
心野跑马场。心野,心之原野,这是江晚南最向往的去处。她默默望着车窗外移动的朦胧风景发呆,心里在想江承岩。
两年前,她能来到这片释放她哀伤的原野,还是托了哥哥的福。那天是哥哥的生日,父母原本只想带江承岩来骑马游玩,但这小子居然“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带上妹妹一同前往。
夫妻俩实在拗不过,无奈之下才遂了他的心愿。
一路上,她听到妈妈最多的抱怨便是:
“这是你哥的生日,你来做什么?”
那年她十岁,尽管老早就隐约感受到了身为女儿身的局限性,但这一瞬,她所有的幻想赫然破灭——我哥的生日?为什么你们从来不肯给我江晚南过生日?
幻想破灭后,她却成长得飞快。她花了大量心思在中外名著的阅读和思考上,短短两年后,她对万事万物的感受力、思考深度以及察言观色的能力都已经远超同龄人,甚至超过了大部分的成年人。这到底是好事吗?她又想不明白了。
好在,这次奔赴的是马场。跑马是奔腾的,热血的,激情洋溢的,能让人暂且忘却世间的烦恼苦痛。凡事都有第一次。毕竟是相似的基因,对于运动,江晚南和哥哥一样,亦极有天赋。她比一般的孩子高很多,两年前便达到了骑马所需的最低身高标准。
仿佛是来自前世的记忆。不论是江晚南还是江承岩,一旦跃上马背,他们很快便学会了骑马。到后来,他俩不顾教练的劝阻,在草原上策马奔腾。
那教练姓李,也是个实诚人,拗不过兄妹俩的疯狂执著,便同样骑马跟在他们身后。
这日,他们的马儿奔跑了整整一个下午,李教练也心惊胆战了一整个下午。江晚南翻身下马之际,李教练的蓝色制服也被汗水浸了个透,落汤鸡似的湿贴在那副黑瘦的身体上。
“嘿大叔,”她朝李教练走去,带着怜悯而自嘲的笑容,
“放轻松一点,我哥才不会出事。至于我,出事了也就那样。”
李教练吃了一惊,向这孩子投去复杂的目光。
江承岩的坚持下,父亲心软给办了长期卡,入驻了心野马场的高级VIP会员。自从体会到了奔马的刺激,体会到那份刺激带来的无可言状的强烈兴奋,江晚南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一到周末便嚷嚷着要去马场跑马。
当然,她只会对哥哥和张爷爷“嚷嚷”。毕竟只有他们是真心疼爱她,又有爱她的能力和魄力。
“南儿,我们到喽!”张万年乐呵呵地宣布。
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张爷爷已将车驶入停车场,那片碧绿的原野触手可及。
江晚南欢天喜地,跳下车便朝基地奔去。
跑马的原野绿油油的,一望无垠。迎面而来的微风沁人心脾,甜甜的,带着盎然的春意,勃勃的生机。
张万年会心一笑,跛着脚慢慢跟上女孩越来越小的身影。
女孩径直闯入教练员的办公区,马场中心一幢独立老旧的两层楼高的砖瓦房内,风风火火大喊,
“李教练,快牵我的\'赤兔马追风\'过来!”
里屋走出一位面色黝黑的矮个子男人,穿着蓝色旧制服,面上挂着亲切的笑。男人十分抱歉地说:
“小江妹,实在不好意思!您之前骑的马已经被别人买下了。不过我们还有其他的马匹——”
“我可不要骑别的!我只要赤兔马追风!”
李教练尴尬笑笑:
“小江妹,它可不是什么‘赤兔马’,只是比其他马高大些而已。”
“这我当然知道!”江晚南没好气翻个白眼,
“我又不是吕布关羽,哪有资格骑真正的赤兔马?我就单纯给它改个名都不行吗?”
“这个嘛......”李教练支支吾吾,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张万年迎了上来,和李教练交换目光。
面对小女孩的倔强,两个男人都有些局促。
慈祥的老人转向女孩,刚要开口相劝,不远处的原野上传来马蹄声阵阵,吸引了三人的目光。一位少年踏马潇洒朝这边驰来。
江晚南循声望去。少年座下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赤兔马追风”。江晚南眉心微蹙,当即感到不悦。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凝视那双倔强愠怒的黑亮眸子。
少年笑了:“赤兔马追风?原来我的马早有名字了。”
江晚南怔了怔,少年的态度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看他,看看那匹褐到发红的马儿。
看看马儿,再看看他,心里有点惊奇,有点迷糊,有点茫然。最后,她的目光锁定在眼前的“掠夺者”身上,细细打量。
少年和哥哥年龄相仿。他们都有着温润如玉的外表,温和的目光。不同的是,他的眸子是深褐色的。
他的碎发微微凌乱,他的笑容很暖,但江晚南总感觉眼前的少年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不知是感觉还是错觉。
彼时的她尚且年幼。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少年身下的坐骑。
“请问,我可以租它一个下午吗?”她组织礼貌的措辞,
“我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好不容易才来一趟。”
她摆出自己的难处,希望得到对方的理解支持。
少年面上依然微笑着,却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他自然而然地拒绝了她:
“都是学生党,谁不是从夹缝中挤时间过来呢?”
江晚南一怔。是啊,大家都挺忙的。她所钟爱的马儿,那载她驰骋原野,驶去一切烦恼的追风,无奈已经被那人买走。女孩萧索地想。
它再不属于心野马场,也再不属于她。
嗓子里发出一丝呜咽,晚南心下酸楚,几乎就要落泪。
张万年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身:
“南儿,难得来一趟,要不咱还是去骑别的马?”
晚南拼命摇头,摇地落下眼泪。她沉浸在失落的世界里,没觉察到少年看她的目光,渐次深沉复杂。
没了指望,她飞快抹干眼泪,咬咬牙正要说回去的话,抬眼却刚好和少年四目相对。
他在看她,他的眼神和面容都变得相当严肃了,和刚才如玉般的温润大相径庭。
少年那幽深镇定的眸子,分明是在仔细的,毫无忌惮地,也毫不掩饰地研究她,令她局促不安。
“看什么看!”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她毫不客气地喊,“您的宝贵时间就浪费在我脸上?”
她的话提醒了他,少年也意识到不妥。
他神色一正,目光不移,只是收回了审视意味。少年微微一笑:
“一个人骑马也挺无趣。要不你也上来?”
江晚南顿时转怒为喜,眼眸闪闪发亮:
“真的吗?我也能骑?”
少年静静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谢谢!谢谢你——”她激动地语无伦次,仿佛得到了来自神的巨大恩赐。
为了回报这份“恩赐”,江晚南想了想,又说:
“你有时间吗?晚饭我请客。”
思忖片刻后,少年笑道:
“好啊。”
这事儿本就定下来了,倒是张万年警觉起来。想到晚南和那少年同乘一匹马的场景,他皱起了眉头。
“不行!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南儿,我们走!”老人目光紧盯着少年,话里话外都是警告意味。
倒是江晚南不乐意了:
“哎呀张爷爷,我又不跟他‘授受’。我只想骑马!”
“可是,这也太——”张万年欲言又止,为难极了。
“交给我,”少年翻身下马,目光从女孩面上掠过,定定看着张万年,
“爷爷,我会保护好她。”
一句话,说出了两个意思。看着少年真诚的目光,张万年方才点了点头。
少年扶她坐上马背,自己再翻身上马。“赤兔马追风”的马背非常宽厚,他坐在她身后,越过她的身体,手握缰绳,一切行为都非常得体,并未和她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马儿一开始跑的很慢,他便主动找来话题。
“为什么给它取名‘赤兔马’?你很喜欢三国?”他有些好奇,毕竟喜欢三国的女孩子不多。
“看过,也谈不上喜欢,就一般般吧。”她回答得心不在焉。比起聊天,她更希望马儿跑起来。
少年感到诧异:“嗯?”
“你在好奇我给它取名‘赤兔马追风’是事情?”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微微侧头用余光看他,“我只是觉得神似,它和罗贯中笔下的赤兔马。”
他不可思议地扬了扬眉,俯下头,凝视她的脸庞。
“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个人物?”他再问。
“都不喜欢,每个角色都有他们的局限性。”她说,语气平淡而老练。
他有些震动:这句话,不像是出自一个小学生口中。原以为像她这么小的女孩,肯定会张口就说自己喜欢曹操、关羽亦或是诸葛孔明。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期待她接下来的话了。
她顿了顿,缓缓呼出一缕鼻息。
“但里面的每个人物都是活生生,不像是杜撰的。”
他轻笑一声,这笑是善意的。
“三国本来也是基于真实历史改写的小说。”
“不,有些事情是杜撰的。比方说诸葛亮三气周瑜,历史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她正色道,“即便是气了,也气不死。真实的周瑜可完美了,他这气量可不小。小说里完全歪曲了这个人物。不过,这样反倒显得他更为真实,有血有肉。毕竟太完美的话,人就不像人了。但要说他是神也算不上,他也只是个‘人’,只是肉体凡胎。再说,小说这玩意儿,不就是由一堆有局限的真实的‘人’组成的故事?”
他微微皱起眉头:“你可真不像个小孩。”
此话一出,她怔了怔,随即隐忍地咬了咬嘴唇:
“我从未当过‘小孩’。”
他没有接话,而是更加深刻地向她看去,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她掩饰地笑笑:
“诶,能不能让它跑起来?这么大片场地可不是用来走马观花的!”
少年收回了目光。他训练有素地抽了抽缰绳,朗声一喝。顷刻间,马儿敞开了蹄子,在原野上奔了起来。
江晚南“呀”地叫了一声,登时喜出望外!少年再次被江晚南吸引了注意,垂眸看她。
接下来的时光里,二人都很默契。他看透了她的心烦意乱,理解了她灵魂深处的不羁,理解了她在奔腾的马背上心灵终于得以安放的慰藉。他不忍出言相扰。
春日的原野上,空气是甜甜的、暧昧的、沁人心脾。
她忍不住深深地,深深地连吸了好几口气。马儿在颠簸,她忻长的身体摇摇晃晃,单薄的后背不时贴于少年结实的胸前。
风儿将她的碎发拂到了他面上,有些痒,也分了他的心了。少年不动声色,却微微红了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暮色将至。少年用力拉了拉缰绳,马蹄的步伐渐次平缓下来。
他也是个好哥哥,如果他有妹妹的话。她想。
哥哥,她又想到了江承岩。
抬眼朝远处望去,只看到那渐次没入海平线的夕阳,散发着柔和的红光。红,夕阳是暧昧的红,火焰是明亮的红,鲜血是瘆人的红......
夕阳,火焰,鲜血......
心口骤然剧痛,江晚南突然从她那“好哥哥”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似乎有什么第六感的东西刺痛了她的神经!
女孩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翻身落马。
她直接摔在地上,后背一瞬间浸满了汗珠。大量的汗珠连成一片,汇成道道汗河。
只一瞬,她浑身湿了透,从头到脚,仿佛刚被夏天的暴雨浇过。汗水浸透了衣物,几乎就要浸入泥土。
猝不及防,少年亦吃了一惊,跃下马来慌忙将她扶起。
“你怎么了?”他关切道,声音有些急切。
她并不回答,反而狠狠推开了他,发疯般地冲了出去。
她一路哭喊尖叫,那喊声,凄凄惨惨,令人肝肠寸断:
“张爷爷你在哪儿?大事不好了!回去,我们赶紧回去!”
变声仓促,少年懵了,瞪大眼生生愣在原地。当他回过神来,那辆载着神秘女孩的蓝色旧车早已驰远。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就这样结束在了第六感的混乱之中,混乱到甚至忘记交换双方的姓名。
可她早已顾他不上——她嗅到了,灾难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