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你》学羲

3、第三章、命定的劫数

　　江家和许多家庭一样，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更悲哀的是，关于他们的不幸，已经有了现实层面的清晰解释，清晰得太过残忍！

　　如果没有这场灾祸，江家也会和许多家庭一样，带着他们的幸与不幸，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偏偏，灾难就要在这一天降临人世！

　　熊熊火焰宛若极刑，肆无忌惮地蔓延过了江家的每一个角落，企图扩张它的爪牙，硬生生将庭院上的暮色天空，映成了亮堂堂的朝色。

　　江家人的时光沙漏，亦在此时此刻戛然而止！

　　别墅的庭院里升起了滚滚浓烟，远远的就能看见火焰冲天，处处都冒着火舌。
　　此起彼伏，惊心动魄！

　　天空被染成了红色，驶向火灾现场的蓝色旧车里，江晚南早已被那冲天的火光吓得魂飞魄散！顷刻间，女孩脸色惨白，思维昏乱了，就连心跳都仿佛骤停了，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顾不了那么多，张万年没有将车驶入院内，而是停在了庭院门前的马路上，距离火灾现场有很长一段距离。

　　女孩飞快跳下车，发疯般地就要冲进火场。张万年急了满头的汗，死命将她拉住。

　　“南儿，不许去！”老人家哽咽大喊。他不得不佩服女孩的第六感，佩服得震撼，佩服得悲哀，佩服得心痛！

　　江晚南哪里肯听？！

　　她铆足劲挣扎着，撕心裂肺哭喊：“哥哥！我要救哥哥！”

　　尽管全家人都被困在了火海之中，但此刻她能想到的，只有江承岩一人。

　　“你好好待这，爷爷这就去救岩儿！”老人嗓音哑了，慌乱环顾四周。

　　到底怎么回事？火都烧这么大了，怎么连一个消防员都没见着？

　　家里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报警的？来不及多想，老人颤抖着从上衣兜里摸出褪皮的老年机，塞到女孩手里：
　　“好孩子，你赶快报警！119，让消防队赶过来灭火！还有120，快叫救护车！”

　　张万年跛着脚跌跌撞撞地朝大火里奔去。

　　江晚南深呼吸数次，拼命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接连拨通火警电话、叫来救护车。她的牙齿和声带亦在打颤。

　　“喂，请问是消防员叔叔吗？那个，我们家着火了，地址是......”

　　“请问是120医生吗？我们家着火了，很多人受伤，我家在......”

　　大城市的别墅大都建在偏远郊区，江家也不例外。平日里倒能图个清净，但对于突发的灾难，这份“清净”却是梦魇般的存在。
　　没等消防员到来，江晚南却先一步发现了江承岩和张万年的身影，顿时激动地悲喜交加。

　　江承岩不断咳嗽着朝她飞奔而来。

　　张万年亦咳嗽着，一瘸一拐地远远落在了他身后。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离开了火焰的危险区域，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他们的肩上都扛了另一个人，江承岩扛着葛玉梅，张万年则扛着江峰。夫妻俩都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江晚南远远的便瞧见了父母身上大片大片被烈火烧灼的骇人伤痕，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小女孩惊恐地瞪大双眼，一时间竟痴了，傻了，呆了。

　　好在，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完好如初，只是头发被烧焦了大片，衣服也被烧得破烂不堪。

　　“南儿！”江承岩放下葛玉梅，上前一把将妹妹抱住，“谢天谢地你没事！”

　　“哥哥！哥哥！哇——”又回到了温暖的怀抱，她终于嚎啕大哭，昏乱地，呓语般地说，“我才要谢天谢地！哥哥要是死了.....我该怎么活啊！”

　　江承岩百思不得其解：这屋怎么突然就着火了，还烧这么猛？简直毫无征兆啊！

　　江晚南还不知道，哥哥只比他们早回去几分钟罢了。

　　今天下午，他从窗户翻出，悄悄去学姐李燕家里将所借的旧课本交还。（家里人严格控制他和异性的来往，严格到变态的地步，所以只能“悄悄去”。）

　　走的时候还是岁月静好，一回来就看到熊熊燃烧的烈火。那一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顾不上太多，他当即冲进了火场。张万年赶来之际，他刚好踹开了江峰夫妇的房门。

　　江承岩惊魂未定，心脏都仿佛要撞出胸膛。但此刻，他将自己的慌乱和不安压在心底，呈现给妹妹的只有最温柔的抚慰。

　　替她拭去眼泪，他承诺道：“傻丫头，哥哥绝对不会死。为了你，哥哥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江晚南更加泣不成声。哥哥，除了你，江家人都不喜欢我，都讨厌我！她在心里想，悲喜交加。

　　不，其实还有二妈，她也是愿意陪我，听我说话。万幸她今天不在家！对，她生小孩开了刀，还在医院......

　　小孩！被奶奶提前抱回家的孩子！一瞬间，她仿佛被几万伏高压击中，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孩子！”江晚南骤然惊喊出声，“二妈的孩子还在里面！那白白胖胖的婴儿——他还在里面！”

　　女孩喊出的话，张万年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丫头似乎又想要冲进火场救人。老人家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上。

　　“不许去！”张万年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当老人近在咫尺地站在面前，女孩这才注意到他高高发际线内侧的头发里，不断有鲜血冒出，染红了他的灰发。那血正顺着面颊、和着汗水不断滴落。

　　她害怕极了：“老天！张爷爷，你受伤了！”

　　“你就别管我了！”老人跌脚一叹，沾满血的大手死死拉住女孩的胳膊，“也别再管任何人！南儿，你已经报了火警不是？没多久消防员就会来，你就在这等几分钟——”

　　江晚南高声打断：“不行不行！我现在就要去！别说几分钟，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二妈这些年够苦了，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要是孩子有什么闪失的话，二妈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啊！张爷爷，请放开我！”

　　张万年强忍着剧烈袭来的眩晕感，将她抓地更紧。生平第一次，他的态度如此强硬：
　　“江晚南，别忘了你也只是个孩子！火场救人，那是消防员叔叔的使命。至少，也该由成年人去做，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

　　他顿住，重重叹了口气，胡乱抹去脸上的汗水血水。当他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也变得语重心长了：
　　“我的好孩子。你只需要记住他们的伟大，就够了。”

　　“我知道他们很伟大！可要是不赶快去救那孩子，要是就这样干等，让二妈的孩子失掉本应有的生还希望——我会后悔一辈子！一辈子啊！”

　　“我要去救他！我一定要去救他！”她最后喊道，喊得凄凄切切，似乎字字都在滴血。

　　老人和女孩争执期间，江承岩始终沉默着、思索着。妹妹最后的话，让他毅然做出了决定。

　　少年闭了闭眼，用极其镇定的嗓音说：
　　“张爷爷，请放开南儿。麻烦您留下照顾我爸妈。”

　　“岩儿！怎么连你也——”张万年大震，一时间哽住了喉咙。急火攻心，他的视线愈加模糊。渐渐的，他放开了江晚南。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南儿，我们走。”
　　“嗯！”
　　兄妹俩互看，彼此心里都做好了觉悟。毅然决然，他们冲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二人都不曾觉察，张万年终是昏厥了过去——
　　就在他们的身后。老人家呆望着他们冲入火场的背影，两眼一黑。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救出二妈的婴孩。

　　无情的烈火将他们熟悉的房屋烧灼得面目全非。
　　烈火中，断续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流泪窒息的呛人浓烟。

　　顶着身体的不适，他们一路奔到二妈房间门前。江晚南踉跄着扑过去开门，竟发现房门被反锁了，无论怎样都打不开！

　　“又给锁上了！真他妈该死！”江承岩气急败坏，“刚才爸妈的房间也这样！南儿你快退后！”

　　来不及多想，他上来便朝那门一顿猛踢，没多久便连门带锁地给它踹飞出去。

　　二人飞快冲了进来。

　　屋内，浓度更甚的黑烟几乎遮挡了全部视线，不仅熏人落泪，还挤走了全部的氧气。兄妹俩克服千难万险，躲着一堆堆燃烧的火焰，流泪着、咳嗽着、摸索着，终于找到一个被熏黑的、小小的身体。江晚南急忙扑过去，睁大眼定睛一看——

　　这一幕，真是相当恐怖！相当惨不忍睹！

　　这是二妈的孩子没错，但早上还白白胖胖的男婴，现在竟像是被炭烤了一般，黑漆漆，血糊糊，早已没有了生命迹象！

　　不远处，同样失去生命迹象的，还有另外三人。从她们的身型和身上残留的衣物尚可看出，那是江老夫人、秀禾还有奶妈小翠的遗体。

　　江晚南猝然跌坐于地，嘴里发出恐怖的、悲切的、近乎绝望的哭喊：
　　“啊！不要不要不要！”

　　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淹没在接二连三的爆炸闷响中，混杂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尖啸。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再逗留下去我们也会被烧死，”江承岩大喊，“我们快走！”

　　他用力拉她起身，钳着她的手腕就朝外奔去。生平第一次，他如此粗鲁的对待妹妹。

　　江晚南并未察觉，她早已呆愣了，麻木了，顾不上被哥哥弄疼的手腕。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迈着脚步，仿佛两条腿都不属于她。

　　然而，即将奔出大门的前一刻，灾难中的灾难再次降临！

　　猝不及防，二人的头顶上空显然有什么东西落下，直直朝了他们砸去！

　　电光火石之际，江承岩做出了抉择：他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地推开了妹妹。

　　江晚南尖叫着摔了出去，被地上的碎片扎破了胳膊和膝盖，却躲过了一场大劫：
　　那重物狠狠砸上了江承岩的后脑勺，不偏不倚。

　　不声不响，江承岩在她刚才所站的位置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脑后汇出一道血河。

　　“哥！”江晚南崩溃大叫，扑过去拼命摇撼，“醒醒！哥你快醒醒！”
　　一次又一次的巨大冲击下，她简直就要疯掉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江晚南隐约看到，那重物似乎是个断臂的西方雕塑，原是放置在别墅最顶层的玻璃展览柜里。

　　女孩面上最后的血色消失殆尽。她扛起江承岩高大的身躯，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冲出大火的包围圈。

　　庭院内，她倒下的那一瞬，救护车和消防车呼啸着同时赶到。受伤的人接连被抬上了救护车。江峰夫妻俩身上的创面不小，一到医院便被推进手术室，术后，便转入重症监护室。

　　医生告诉晚南，即便她的父母能够保住性命，留下骇人伤疤也是无可避免的，希望她能做好心理准备。

　　没几天，夫妻俩便相继去世了。

　　葛玉梅在去世的前一天，得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唯一的男孩，虽然捡回了性命，但脑部受到重创，影响了视网膜——江承岩失明了。

　　俊美的少年仍然有着如潭的双目，只是，他再也无法用到他的眼睛。

　　他心念已久的北京奥运会，尽管早就买好了现场的票，也再无法观“看”：从今往后，一切和“看”相关的，都和他无关了。

　　葛玉梅在那个震惊下，回光返照，几乎就要失心疯了。

　　当晚南痛哭流涕地跪在床前忏悔，痛彻心扉地告知母亲哥哥失明的来龙去脉后，葛玉梅撕心裂肺地、哀嚎地在女儿的生命中，留下了一生的烙印：

　　“江晚南！你这个凶手！你是害我儿子失明的凶手！”

　　二妈呢？她是真的失心疯了。事发当天，她尚未出院。这之后，她也再没出院——从妇产科转到了精神科。

　　张万年？警方在事后查出，这场火灾起源于他的屋内。罪魁祸首竟是他置于桌上的放大镜和报纸：

　　张万年的房间窗户当西晒，下午炽热的阳光透过凸透镜聚热，产生了达到了火焰燃点的热度，那叠报纸便开始燃烧，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原理，显然这就是一场意外。

　　事实上，数年前刚搬进来不久，他桌上的报纸也燃过一次。那时所有人都在家，但小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有惊无险。那件事过去了太久，大家都淡忘了，可张万年本人直到现在都惊魂甫定。自那以后，他打死都不在白天看报了。

　　但偏偏有人并不当这是意外，甚至还狠狠操作了一番。

　　那人就是赵萍。事发当天，她刚好在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加班。她现在是江家唯一正常的人。可这唯一“正常”的人，居然坚称张万年是故意放火，甚至将他告上了法庭。

　　大家都觉得她在说天方夜谭，直到出庭当天，赵萍当场放了一段诡异的视频。画面中只有张万年一人。

　　后来，这段视频到了警方手里。再后来，警方果然在残破的别墅内，搜出了多种多样的易燃物。值得注意的是，它们在平日里看上去并不起眼，就像家里的日常用品那样。

　　于是，这位对江家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老人，竟被判了死刑！后来因为本案疑点重重，被改为死缓。最后的最后，又判定为无期徒刑。

　　张万年将在监牢里度过他最后的余生。

　　江晚南呢？从那以后，她的童年彻底结束，彻底沦为了死气沉沉的“大人”。甚至有一段时间，她几乎不会笑，不知道什么东西叫“笑”。

　　她只是紧握著哥哥的手，呆坐在病床前，谁也拉不开她，谁也劝不走她。当江承岩的身心恢复如常，反过来逗她开心了，她还是不会笑。

　　她不愿相信，哥哥真的已经看不见了！她更不愿相信，一直疼她护她的张爷爷，竟是这场火灾的始作俑者！

　　不过，时间是神奇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活着的人都尽量努力淡忘往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江晚南再会笑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总是带着忧愁，带着无奈，带着早熟的悲哀。好在，她终于又会笑了。

　　而那些逝去的人，江峰夫妇、江老夫人、二妈的儿子、秀禾还有小翠——他们的生命则永远定格在了那场灾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