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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三章 春意阑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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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夜连着下了几场雪,而今夜却是皓月当空,明星几点,颇有“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之意味。往年在府中我总盼着能出府看花灯,却每每被父亲拦住,道:“大家闺秀这么晚在外头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不准去!”说完眉毛一竖,让下人们死死守住大门,不管我怎样软磨硬耗,他摆袖就走。
这时,苡姿就会提个花灯踉踉跄跄走至我跟前,踮着脚高高举起灯,道:“姐姐,玩。”
每每此时,我便横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找哥去,余她一人留在原地,小花灯从她手中低低垂在地上。
音沐将水果轻轻摆上案,问:“小主喜不喜欢赏花灯?”
“难道宫中也有花灯可赏么?”我有些惊讶。
“是呢,从妩韵宫、景秀宫,一直蜿蜒至御花园再至洛怡宫,倚阑亭,都挂有花灯。其中数御花园东面瑶池上万曲桥的花灯最美,灯火映在池中华如昼,那景象可谓是让人见之惊叹。”
我被她说得心动,道:“我想去看看。”
于是音沐取了件云狐皮大衣为我披上,打了宫灯出了门。我们绕开了设宴的腾龙阁,取道斜暮轩至万曲桥赏灯。远远地,便望见瑶池华灯初上,灯火阑珊,灼灼如昼。那片璀璨灯海仿佛九重天际的万点繁星,顺着清风翩翩流泻至瑶池,蜿蜒成溪。万曲桥上灯火簇簇,流光荧荧,而池内则光影粼粼,熠熠如幻,两者相映成辉。阑珊处更似瞿凤绮丽风韵的尾羽,柔婉地铺散开,朦朦春意充盈其间。
我拾裙而行,慢慢走至万曲桥中央,四周是千重光点,犹如置身万烛共耀的金殿一般。凑近细看,挂着的花灯也不尽相同,有吊灯、座灯、壁灯、提灯不等,饰以绫绢、明球、玉佩、丝穗、羽毛、贝壳,配着剪纸、书画、诗词,透露着万种风情。
有兰花壁灯刻九条丝叶,上绘荷花几朵,题诗云:“有灯无月不误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似银。满街珠翠游春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樽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而有些花灯则一面绘景,一面空出一片。
我问音沐:“可在花灯上题诗吗?”
音沐点点头道:“可以。按着宫里的规矩,一些未题字的花灯本就是供各位娘娘小主们题词作诗玩的,小主可要试试?”
“好是好,可惜现在没有笔砚呢!”我惋惜道。
音沐笑道:“画作司离这里不远,现在去取也是可以的。”
我一听,悦然道:“那就快去快回。”
只一会儿功夫她便取了笔砚回来,在一旁细细为我研磨。音沐将墨磨得极好,墨色浓且厚实,我笑问:“你从前服侍的主子也常写字吧?”
她答道:“是,奴婢从前是服侍先逝的庄妃的。”
我闻此,安慰道:“故人已逝,活着的人可要努力活得更好,这才不至于辜负故人昔日的恩情。”说完双手合起默默祝祷了几句。
音沐在一旁静静凝视我,良久道:“小主的心肠真是好。”
我赧然,道:“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说完拿起笔微微昂了头,望见悬于半空的一轮皓月,孤伶伶地依着几颗星,又见花灯上绘有一美人,轻托香腮,遥望穹夜,似是叹惋着“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于是轻轻托起花灯底部的雕花横木,双足微点,一手执笔细细题道:“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一时有清风缕缕,轻轻撩起我鬓边的发丝,髻上的金丝攒珠垂簪微颤,柔柔触碰颐边。
待我题完,又在万曲桥上流连许久,才顺着洛怡宫、倚阑亭一路边赏灯边回宫。
回到宫里,忽觉劳顿,连连犯困意。婼水笑道:“小姐一早便起来了,下午与江良媛、应贵人玩了许久,晚上又走很远路去赏花灯,当然累了。不如早早睡下,明早还要同江良媛一同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她边道边为我除下钗环,又替我换了件鹅黄并蒂莲纹锦缎寝衣。待我上了床,为我仔细掖了掖被子,轻轻吹了烛灯才走了出去。我合上眼,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沉沉睡去。
似是过了许久,又似仅隔一瞬,忽觉颈边有微热之感,轻轻辗转,忽觉指间有细微之物柔柔抚过。
我只当是在梦中,呓语道:“别闹。”
停滞少顷,又窸窣不安。昏昏沉沉地醒来,这才生了警觉,慌忙问:“是谁?”
借着夜色,我瞥见了那抹明黄,倒吸了一口气,瞬间坐起,急急退至床角,道:“皇上?”
那人影晃了晃,轻轻倚着床栏,仿佛点了点头,伸手向前似要捉我的手。我急急楼紧了被子道:“你……你做什么?”
他笑笑道:“‘你’?‘我’来看看自己的妃子,有何不妥吗?”
我被他的回答堵得哑口无言,心“砰砰”直跳,只盼他快快离开才好。
好在他并不留恋于我的床榻,转过身亲自取了火折子点灯,屋内顿时一片明亮之色。我匆忙整理了衣装,掀开床帘趿了鞋下床,而他正用银簪轻轻剔着烛火。
我躬身福了福,道:“皇上万福。”
他放下簪子,轻轻扶了我道:“扰了你歇息。”眼里竟有温存之色。
我惊了惊,不动声色道:“没有,臣妾也方睡下不久,皇上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也不让音沐她们通报一声……”
他微蹙着眉,身子微微倾了倾,我忙将他扶至梨花木椅上坐下,问:“皇上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揉揉额头,道:“方才酒喝得急了,现下方觉得有些不适。”
我颌首,道:“容臣妾去为皇上准备醒酒茶。”
遂至偏厢抓了几味醒酒之材用热水冲了壶茶。目光拂过一蓝身绘花瓷瓶,犹豫片刻,抓了几片木槿花瓣放入壶中。原本蜷缩在一起的粉色花瓣随着水的热度慢慢舒展开,可以看出它的丝丝茎纹,最后渐渐在水中绽放绚丽瑰魅的姿态。
捧壶进内室,为他斟了茶,小心送至他面前道:“皇上请喝茶。”看他伸手去接,又加一句:“仔细烫,才冲开的。”
他很是顺意地点头,小心喝了,回味少顷,忽道:“林嫔的醒酒茶好似特别甘醇,且齿间留香。”
我不免慌了神,怕他尝出木槿花而露出破绽,那木槿花原有催眠之功效,于是解释道:“大约是臣妾在茶中加了葛花与酸枣,才使之有清香之味。”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见他不追问茶水之事,稍稍定了定神。他回顾四周,瞧见了那个下午供猜谜用的瓷瓶,有些好奇,便拿来把玩,又顺手摸了张花笺。
“问姓惊初见。”他缓缓念出声,饶有兴致地问:“可是你写的?”
我垂首答道:“是,下午同应贵人与江良媛猜诗谜玩的。”
他唇边有笑意,轻轻抚弄着手中的花笺,脱口道:“却是旧相识。”
我莞尔,道:“皇上好才识。”
他呷了口茶笑道:“那也是你的诗谜出得好。‘问姓惊初见,却是旧相识’……”他反复念着这两句,似是追忆着久远的记忆,有温润欣慰之色。我心想着他大约是在想哪个妃嫔,便不再出声,微微侧了头看那株开得极好的白梅,虬曲枝干上的纯白娇嫩的梅仿佛能掐出水一般,至刚至柔竟在那小小一株白梅上透露得淋漓尽致。我小心打量着眼前人,猜不透、摸不清,他可是那至刚至柔之人?
起来得久了,只着一身锦缎寝衣,到底挡不住初春之寒,微微一凛。他发觉了,轻轻向我伸出了手,我迟疑良久,终于将手交付给他,大片暖意从他掌心传过,才发觉自己的指尖竟是冰冷冰冷的。他拿过一旁藕荷色的羽缎长衣为我披上,细心为我翻好莲纹立领,扣上领上的一粒盘扣。我羞得直从脸颊红到耳根,惶惶焦灼不安,只把玩着长衣上垂下的两个毛绒小球,扭在一处复又松开。
他一哂,仿佛不觉我的娇涩,道:“今日设宴朕本想让你一同去,但想起除夕那夜你不适先退席,加上前头又有手伤,担心你身子经不住,是以未让你来,你可别多心。”
我垂首,飞快看了看他的眸,道:“嫔妾哪里是如此小气之人,只谢皇上体恤之恩。”
原来他竟是将我放在心上的,连除夕之夜我先行离席之事也记得如此清晰。我原以为我只是他众妃嫔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子,存在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对于他那份或浓或淡的宠爱我亦不在意。然而当他亲自将这份关切情谊呈于我面前时,我居然是局促不安的。我疑惑,但只不愿去深究这其中微妙。
他有些睡意,眼中露出疲惫。我不动声色地问道:“皇上可是累了?让魏公公服侍您回宫歇息罢。”
他摇首,声音迷离:“朕打发下人走了,怎回宫去?”又拉起我的手,语气暧昧:“朕宿在这里可好?”
我不自然地缩了手,身子有些僵硬,扯开话题道:“皇上……今日是十五,按祖制该是由皇后娘娘侍寝的。皇上不该宿在臣妾这里。”
他嘴角有疲倦的笑意,道:“朕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林嫔有班婕妤却辇之德很是贤良,只不过朕今日真是乏极了……明日再去皇后那里做贤君吧。”边说边脱去外衣。我见再劝无益,也只好接过他的衣衫放好,替他轻轻盖上了锦被。那些木槿花,果然是十分奏效的,好在平日备了些以解失眠之症,否则今日之事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准备退下,不想他忽然伸手揽过我的腰,轻轻解下盘扣,只闻得耳边“哗——”一声,藕色羽缎大衣顺势而下,落于床榻边,形态迤逦。我大窘,微微挣扎,他只轻揽我至他身边,为我盖上锦被。我羞得辗转背于他蜷成一团,他也不施强,只伸手环绕至我腰际,脸颊静静贴于我颈边,沉沉睡去。温热沿着他的胸膛传至我背脊,颈边的气息随着心跳迷离而晕眩,而他身上的淡如兰幽的龙鳞香,充盈于帐。
案上的那支红烛似是快燃完了,烛光扑朔,最终慢慢暗了下来,化作一缕青丝,袅袅湮灭。
当合眼睡去之前,我闻见他像是梦呓般轻轻道了句“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注: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选自《洛神赋》,解释为“姿态奇美,明艳高雅,仪容安静,体态娴淑;情态柔顺宽和妩媚,用语言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