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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忆的父亲 ...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吵醒了睡梦中的安何之。
      他摸索着打开床头台灯,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眯了一眼闹钟上的指针,“5点12分。”

      安何之下了床,一手揉着眼睛,另一只手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是一位穿着粉红睡衣的少女,她和安何之有着相似的精致五官,一脸焦急地望着他。
      “哥,不好了,老爸失忆了。”

      “知道了。”
      对华海市中的所有市民来说,失忆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按照推论,他应该有丰富的处理家人失忆的经验,但实际上他心里没什么底气。因为三个月前他也失去了记忆,一切经验归零。所以,说的准确一些,这是“现在的他”第一次遇到家人失忆。
      偏偏今天,是妈妈的生日。
      “老妈怎么样,还好吗?”

      “老妈离婚协议书都写好了,非要老爸签字。怎么办呀,哥,我不想让爸妈离婚!”安何兮湿漉漉的眼睛眨呀眨,望着眼前这位可靠的哥哥,好像哥哥能实现一切愿望的超人。

      安何之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妈妈只是因为伤心需要发泄一下而已,不会真离婚的。”

      这三个月的生活中,他常常觉得自己虚伪的过分。
      他总是对谎言信手拈来,用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睛,把虚假言语包装成正直诚恳的模样。
      说实在的,他不在乎有没有人真的想离婚、更不在乎父母是否会离婚。他喜欢这个家,喜欢父母和妹妹,但是这个家的温暖回忆对他来说只有三个月而已。即使,这个“没有过去”的家破碎了,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呢?这种四处藏着炸弹、一遍遍毁灭掉记忆的日子,会不会破碎之后、反而更美一些?

      可他是哥哥,他不能对妹妹说太残忍的话。

      安何之把妹妹送回卧室,将她安抚好,站在楼梯口侧耳听楼下的动静。

      对正在发生的家庭风暴,他既熟悉又陌生,还伴随着隐隐的期待感。
      他担心风暴,也期待风暴。

      “你给我出去!不要进我的房间!”妈妈的声音在颤抖,安何之能想象到妈妈那张温暖的脸被泪水打湿、委屈与愤怒交杂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让我出去……”是爸爸的声音,在极端无助之下语调比平时高了许多。

      “安巍,你就是个混蛋!混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妈妈已逐渐歇斯底里。

      听到一声浑厚的叹气,他猜父亲现在此刻一定无可奈何的摇着头,
      “这位女士,请您冷静一点,我现在完全是一头雾水……”

      “女士、您……不愧是老爸,世界上最懂得如何升级矛盾的人。”安何之想。

      “你……你现在立刻签字!女儿归我,儿子归你,我们今天就离婚!”
      “砰”的一声,房门被狠狠的关掉,安何之觉得整栋房子都晃了晃。

      而后,他听到隔着房门的微弱抽泣声、男人沉重的叹息声、自己频率加快的心跳声。
      又等了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暗暗给自己打气似的挺直了背,抬起脚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你是谁?”掷地有声的质问扑面而来。
      安巍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背对大门、面朝楼梯,身上穿的是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直勾勾地盯着从楼梯拐角处现出身影的安何之。
      他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嘴角微微向下,看起来在不安之上,添了几分因搞不清楚现状而导致的愤怒。

      父亲面前的茶几上放了几张纸、一支签字笔,和正面朝下的手机。

      安何之观察着这个“全新的”父亲,却一言不发,只一步步靠近,越是靠近、安巍的肢体语言越是清晰地写出“紧张”两个字。安何之忍不住担心,父亲会不会抡起茶几上的玻璃制的烟灰缸照着他的脑袋砸下来。

      但他还是一步步靠近 ,直到让父亲看清自己的脸。
      心理学中有个理论,人们倾向于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
      虽然父亲现在不记得他了,可总不会讨厌一张遗传了自己基因的脸吧。

      果然,安巍似乎松了口气。

      安何之走到父亲身旁,看了看桌上的那一摞A4纸,正上方写着“离婚协议书”五个字,一脸了然。
      “爸,酒还是茶?”

      安巍眼睛瞪大了些,沉默地盯着少年的脸。他也许是惊异于那声“爸”,或者是对面前少年的一切都感到困惑。

      安何之没有继续等待对方的回答,取了热水,坐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沏了杯热茶。
      茶香四溢,安巍的肩膀沉下来、身体向后靠。

      安何之不再开口,静静地坐着。
      安巍低头看看桌上的离婚协议书、抬头环顾身处的房间,最后把目光定在少年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安巍开口道,语气缓和了几分。

      “安何之,记得吗?据说我的名字是妈妈起的,您不喜欢这个名字。”安何之有意提起将自己关在卧室独自伤心的妈妈。

      “我失忆了吗?”安巍只问自己关心的问题。

      “没错。”安何之回答得很干脆,而后补充道,“不过不用紧张,这不是疾病。”
      “华水市的每个人都会不定期失忆,没有人知道原因,就像是……诅咒。”安何之快速瞟了一眼父亲,故作轻松地笑笑,“放心吧爸,家人永远都站在你身边,我们会帮你尽快适应生活的。我、妈妈和妹妹,都会帮你的。”

      安巍不以为然,把目光移到《离婚协议书》上,仿佛再说“你自己想想你说的话扯不扯”。

      “爸,这事儿可不能全怪妈。今天是妈妈的生日,虽然您不是故意失忆,可是在她生日当天忘记她,她真的很难过吧。”安何之望向父母的卧室,他猜想妈妈此刻应该正孤零零的坐在床边、暗自神伤。

      安何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相册中名为“家人”的文件夹,把他们当年的婚纱照一张张给安巍看,继续说道:
      “昨天晚饭时,您说您给妈妈买了礼物、说今天不工作陪她一整天。妈妈是真的很期待呢,期待礼物、期待陪伴。您一遍一遍地保证,她就一直笑,笑得像结婚照上那样幸福。”安何之也笑着,好像他真的见证了这些幸福时刻似的,突然将笑容敛去,“可是,一觉醒来,一切都不作数了。”

      安巍盯着一张张照片看得很认真,他的表情逐渐凝重,不安感渐渐松动。
      每一张照片都是他幸福婚姻的见证,他有个好妻子和一对可爱的儿女,可他却忘了。
      他是个好丈夫吗?是个好父亲吗?

      “爸,虽然你现在有很多困惑,但是如果你没有失忆,一定不忍心让妈妈一个人伤心。妈妈和妹妹是你最爱的人,你的手机密码是妈妈的出身年份和妹妹的月份,里面一定有很多关于你爱她们的证据。”
      安何之拿起桌面上的手机,在安巍面前输入几个数字密码后,把手机递回给他。

      在安巍浏览起手机里自己的日记时,安何之安静地看着他。
      他看着爸爸渐渐红了的眼眶、湿润柔软的眼神、和微微抽动的嘴角,他知道,妹妹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了。

      内疚,真是可怕的东西啊。他想。
      内疚似乎可以用来控制一切有道德、有底线之人,甚至可以冲破记忆、扭曲现实和历史,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

      就像现在的父亲——一个刚刚失去记忆人——终将被内疚感击败,把个人的迷茫无助放在一边,忘乎所以地做出大量利他行为:安抚伤心的妻子、安慰焦虑的女儿、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尽管他并不记得这些围绕在身边的人们,却开始心甘情愿的为他们做出让步或者牺牲。

      这是善良还是愚蠢?
      安何之说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巍放下手里,身体向后仰,把脑袋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
      安何之看不清爸爸的表情。

      哪怕安何之自己,也常常受到内疚感的束缚,理所应当似的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比如,讨好母亲、关心妹妹、处理今天这样复杂的局面。
      如果家人之间没有共同回忆,家人之间的亲情羁绊还有延续的必要吗?
      父亲的压抑、母亲的崩溃、妹妹的焦虑……如果他置之不理,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吗?
      他无法继续思考下去。

      比起找不到答案,他更怕心里有答案。

      安巍站起身,踟蹰了一会儿,敲响了卧室房门。
      房里面的人也冷静了许多,一言不发地将门打开、请他进去。

      危机解决了,接下来一切照旧。

      安何之回到自己卧室换了身衣服,背着鼓鼓当当的双肩包离开了家,尽管今天上午没有课。
      他想找一家喜欢的咖啡店,点一杯热拿铁,躲避家中的接下来的尴尬气氛

      华海市中,人行道、广场格外开阔,布置了数量极多的救助站,免费的饮料、食品随处可见。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市政府慷慨阔绰,而是因为,在这座失忆之城中,被家人抛弃的失忆者随处可见,他们居无定所、无处可依,只能在街头流浪。
      没有收入、没有身份、没有家人、没有记忆……他们是永远的流浪者。

      安何之穿梭在流浪者之中,寻找一处安宁。

      一间咖啡店名叫stranger,开在街角二楼,木质门匾在一众霓虹灯装饰的华丽招牌中太不起眼,且楼梯过于狭窄,抬头看看便觉得呼吸困难,因而少有新客。

      安何之是三个月前发现这家店的,从那时起便每天都来,因为他喜欢这种安静的店。

      安何之推门而入,径直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他取出一个牛皮本,翻开空白的一页,在页头标注日期“2023年9月13日”后,继续写道:
      妈妈的生日,爸爸再次失忆。
      情绪基本稳定,性格冷静、稳重、自省,未发生激烈冲突。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人们总要失忆么?

      安何之不知不觉皱起眉头,回想着今早的一切。

      咖啡师,或者说咖啡店老板,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默默放在木质桌子上。
      咖啡师是一个过于沉默的男人,他总是沉默地走近、沉默地放下咖啡、沉默地回到狭窄的吧台。
      安何之印象里几乎没听过他的声音,连“欢迎光临”“请慢用”之类的客套话也没听过。

      这种安静甚至孤僻的店,真叫人自在啊。

      安何之喝了口咖啡,将牛皮本放到一边,从包里翻出一本加缪的《局外人》翻看起来,眼里是文字、心里是那个总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越来越高、像是正挂在窗户外面,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安何之将东西收进背包,把准备好的零钱放在桌面上,推开门准备下楼。

      “今天的咖啡免费。”微弱但有磁性的男声从身后响起。

      安何之回头,吧台后的咖啡师正对着他、嘴巴紧闭,叫人怀疑刚才的声音是否真的是他发出的。

      “明天闭店,不要跑空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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