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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奇怪的咖啡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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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安何之第一次仔细看这个沉默的男人。
他穿着深灰色棉麻上衣、身形削瘦,像是一副干枯骨架藏在年代久远的桌布下;他的刘海很长,越过眉毛搭在眼镜片上。
“后天开业吗?”安何之问。
“嗯,开业的可能性很低哦。”咖啡师低头轻声说,顿了两秒补充道:“还是断了这个念想比较好,大概率是不会再开业了。”
“不会再开业……为什么?因为效益不好吗?”
安何之习惯了藏身于这间僻静的咖啡店,如果这家店消失了,他要花时间精力寻找新去处。
“和效益有点关系……也有别的原因。”咖啡师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阳光反射在镜片上,安何之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可以多付些钱,两倍、三倍都可以……如果能帮到你的话。”安何之说。
“倒也不用,实际上,效益改变不了什么的。”咖啡师低头整理吧台上的杯子。
“买下这家店需要多少钱?”如果对家人说自己想经营咖啡店,也许日子能变得有趣,也许母亲能高看他一眼。
咖啡师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喜欢是短暂的,更何况是会失忆的人。如果你不是什么家缠万贯、挥金如土的富二代,我劝你理智一些,也许下一个你根本不喜欢咖啡。而且……”
“而且,来不及了。”咖啡师重新低下了头,似乎有心事。
安何之意识到,继续追问缘由已经不太礼貌了。
“我可以租下靠窗的位置吗?我会很安静的,没有咖啡也可以。”
“不可以哦。”咖啡师无奈地笑了,“小弟弟,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安何之留恋地环顾这家店,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刚刚使用的木桌上,咖啡的香气氤氲在整个空间中。可惜,要和这个安静舒适的藏身之所说再见了。
咖啡师盯着他,不知盯了多久。
“你是真的很喜欢这家店吧?”他的嘴角勾了勾,像是在笑,“我可以送你一把这家店的钥匙,你想来就来吧。”
“啊,不用了……”安何之不能理解沉默店主的突然慷慨。
“拿着。”咖啡师从吧台后绕出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安何之面前,递来一把钥匙。
“不合适。”
“拿着,我要关门了。”咖啡师把钥匙塞到他手里。
安何之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人重重的推了一把,一下子失去重心。
安何之没有预料到这位沉默的咖啡师会动手、更想不到对方的力气这么大,幸好感应够快抓住了扶梯、避免从楼梯上滚下去。他回头看了眼逼仄的楼梯,心中蒙生起有惊无险的庆幸,而后是对被冒犯的不解。
可这位咖啡师,趁着安何之努力控制身体平衡的功夫,将店门关了、从里面反锁起来。
“再见。”透过玻璃门,安何之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却清晰地看到咖啡师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如同期待一出好戏。
简直莫名其妙……
“对了,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你的那个牛皮本,最好销毁掉,不要再记录别人的失忆了。”咖啡师隔着玻璃门继续说。
“你看我的笔记?”安何之不敢置信。
“华海市的人,不该思考太多。”留下这句话,咖啡师拉上了门帘。
安何之手心握着那把钥匙,心中仍有无限疑虑,只能离开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可在他的脑海中,咖啡师今天诡异的行为久久挥之不去。
一下子说自己没资格处理咖啡店,一下子把钥匙送给客人,一下子突然动手推人,又突然坦白偷看了他的笔记……真是个奇怪的人。安何之想。
该去上课了。
但今天,他没有心情学习那些他不感兴趣的计算机知识。
安何之站在人潮汹涌的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他是自由的。因此,他是迷茫的。
他的自由是有限的。因此,他的迷茫是有限的。
他有几个选项,比如去学校听一下午无聊的课、回家去习惯那个崭新的父亲、或者走进一家店度过一个平淡的下午……
世界上存在的每一个选项都“可以接受”,却不存在任何一个选项能让他觉得“太棒了”。
他是一个没有活力和热情的人。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是妹妹打来的。
“哥,你在哪儿?”
这是一句最常见的开场白。
人们经常由于不同的心境,对没什么特殊意义的话持有不同的态度。
以他现在的心情,似乎没有意愿回答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怎么了?”
“爸妈吵起来了,又吵着要离婚,哥哥,怎么办呀?”安何之仿佛能看到妹妹那楚楚可怜的脸。
“我马上回家。”
这通电话没什么好事情,但也不坏,它恰好出现在安何之的迷茫时刻、并且为他指明了一个方向。
有时候,别人替他选,也挺好的。
九月正午的阳光依旧嚣张,整个城市仿佛在发烧、蒙上了一层雾气,城市中的一切都被降低了饱和度,安何之觉得口干舌燥、头脑发胀。
安何之有自由选择权,他可以打车或者乘坐公交车,以躲避令人烦闷的阳光。
可他不想选。
他背着沉重的背包、一步一步前行,直到,在熟悉的街道、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安何兮蹲在家门外路边,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纤细的手指摆弄着地上的鹅卵石,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兮儿,你怎么在这儿蹲着?”
兮儿闻声抬头,立刻站起身来迎上一步,“他们还在吵,我不想待在家里。”
“走,进去吧。你直接回房间就好,我去看看情况。”
还未进门,就听到妈妈的啜泣、和安巍的怒吼,“骗子!你们几个全是骗子!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安何之推门而入,一时大脑空白。
这个房子的景象,和早上离开时的样子全然不同。
客厅中央的沙发歪歪扭扭,桌上的茶杯碎成的残渣散落地面,地板上一摊暗黄色茶渍已经干透了,墙上挂的电视机屏幕已碎裂……妈妈林晴美坐在歪斜的沙发上、肩膀因抽泣抖动着,爸爸安巍站在电视机旁、右手紧握成拳头血水滴落。
在安何之有限的记忆力,没见过这种严酷的“大场面”,心里有些发慌,但他依旧强装镇定,给妹妹使了个眼色,盯着她一溜烟跑到了二楼、远离是非之地。
目光还停留在二楼走廊,突然贴近的压迫感逼得他向后退了一步。
安巍的脸出现在眼前,额头青筋暴起。
安何之的脖颈被一只强壮的手握住、向上提,后背紧紧贴在门板上,他一时觉得难以呼吸、太阳穴发胀。
“你这个骗子,还居然敢回来!”安巍右手上的伤口因发力而撑开,血水顺着安何之的脖颈流下、染红了白衬衫。
“爸……”安何之试图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徒劳地张着嘴,像一条困在沙滩上的鱼。
安巍在咆哮,可是安何之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感觉视觉、听觉越来越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昏暗。在昏暗之中,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青色獠牙几乎刺穿了他的咽喉。
安巍突然松开手,安何之的身体失去了支撑,顺着身后的门板滑倒在地面。
视觉听觉渐渐复苏。
安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比起父亲看儿子,更像一直被激怒的猫、盯着一只受了伤的老鼠。
“安、何、之。”安巍一字一句地突出他的名字,“你,对我撒谎了吧?”
什么意思……
“你说,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你和楼上那个小丫头,是我的孩子?”
安何之努力撑起身体、试图站起来,却被人一脚踩住背部、狠狠摔在地板上。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
客厅中央沙发上的林晴美,双手环抱在胸前,慢慢离开了安何之的视线,从始至终没有向风暴中心的丈夫、儿子多看一眼。安巍戒备地看着林晴美的一举一动,像观察一个闯入家门的小偷。
趁着安巍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安何之坐起身来、缩在墙边。
“那个女人,不是我的妻子。”
相比一个失忆的男人,更可怕的是强壮的、发疯且失忆的父亲。安何之根本招架不住。
“爸,我知道失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安何之努力控制语气、听起来尽量礼貌温柔,“但是,对华水市里的所有人来说,失忆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问题。不只您会失忆,妈妈也会、妹妹也会、我也一样。”
“您要接受事实、要信任家人,因为只有家人能帮助您回到正常的生活。您看,手机里有日记、卧室有婚纱照、客厅挂着我们一家的全家福,这就是事实,我们是一家人。”
“你要继续撒谎吗?你和那个女人一伙的吧,伪善的骗子。”
安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安何之面前。
画面中是一张结婚证的内页,持证人一栏写着妈妈的名字“林晴美”,一张红底双人照格外引人注目,妈妈年轻时的模样很美,黑色直发垂在肩后,脸上洋溢着自信而幸福的笑容。她的头微微向□□斜、靠在丈夫的肩头。
可照片中的另一张脸,不属于安巍。
他是谁……
安何之急切地拿起手机、将照片放大,认真辨认那个男人的脸。
“怎么会……”
“这张照片哪儿来的?一定是假的。”安何之求证似的,望着安巍。
“你在……跟我演戏吗?”安巍轻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