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堕魔》寻煦

3、本座快死了

　　皓阙泽是一片宽广的大湖，湖心几十座小岛连绵耸立，岛上建有一座座亭台宫阙。
　　每逢夜晚，皎白月光映射湖面与楼阁，银光漫漫，这片水域便会美得如同水下龙宫。
　　奚夜回到皓阙泽时正是日暮，问了回廊处几个侍女，得知久鲲的去处，一面过去寻人，一面揉着眉心想等会儿怎么解释。
　　久鲲是鲲鹏的化身，与鸣凰剑一样，因奚夜而生，是他的守护灵兽。
　　只不过诞生于滚滚熔岩之间，脾气暴戾凶悍，发起火来说动手就动手。奚夜时常感到郁闷，因为在久鲲面前，他完全体会不到做主人的快乐。
　　曲池边上，一名身披金纱的男子盘腿坐在石头上，旁边搁着一方盒子，里面装有鱼饵。他支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往河里丢鱼饵喂鱼。
　　那只圆石很宽，奚夜跳上去在久鲲身边坐了，抓了把鱼饵往下面丢，“你怎么有闲心跑过来喂鱼？”
　　久鲲正在出神，看也没看来人，随口回答，“喂肥了好宰了吃啊。”
　　奚夜挑眉，“没记错的话，鲲鹏也算是鱼吧？你这样好吗？”
　　久鲲回过神，扭头见了来人，方才还舒展的眉毛立马死死皱起，抓着奚夜手腕翻他袖子，“今天一整天你死哪儿去了？老是神出鬼没。”
　　翻了半天，袖子里空无一物，他又换了另一边袖子摸索，“山灵呢，怎么没在你身上？你别告诉我，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这人惯来喜欢动手动脚，奚夜早习惯了，索性躺在石头上任由他去，“怎么可能丢了，丢什么也不可能丢山灵啊！吃了吃了。”
　　久鲲不搜他身了，总算松一口气，“吃了就好，本来就是给你救命的药。但是，为什么刚拿到的时候你不吃，非要等到今天才吃？”
　　曲池边上竹影摇曳，池水澄澈透明，可以清晰看见下面飘摇的水草和游鱼。
　　奚夜脱掉靴子，将双脚浸入清凉湖水中，惊走石头周围一群抢食的小鱼，“那药不是我吃的，我给时依吃了。”
　　话音未落，一只手抓住他领口，将他推回石头上。久鲲面目含怒，难以置信道，“你再说一遍？你把山灵给谁吃了？！”
　　见他反应这么大，奚夜一怔，拍拍领口手臂示意松手，然而对方并不搭理他，他只好解释，“时依中了灭魂寒毒，此毒无药可解，我要是不把山灵给他，他就必死无疑了。”
　　久鲲简直要被他气死，抬手想给他一拳，挥到一半又作罢，只是越发攥紧这人衣襟，怒喝道，“行啊，你厉害！你太厉害了！你奚夜有九条命还是怎么？现在你那位师兄不用死了，但是你他妈必死无疑了！”
　　久鲲道，“你师兄是救了你的命，还是上辈子对你有恩？那可是明灭峰山灵，七百年就这么一只！如今山灵没有了，你一副死人身躯还能坚持几天？等凤凰灵力消散了，你要怎么办？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办？你是打算代替你师兄去死吗？！”
　　神兽力气本来就比一般人大很多，此时久鲲使出全力，奚夜竟被他压的动弹不得，反正挣不开，于是干脆懒得再挣扎，“你别这么生气，本来两年前我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凤凰灵力消散后再死一次，也不过是回到两年前本就该有的归宿。”
　　奚夜原本是孔雀羽族，父亲是族群首领，按照人族的方式来说，就是羽族的王。
　　当时在他们的族群里，所有妖怪都是孔雀的形态，凤凰涅槃，只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一个虚妄传说。
　　后来人族剑修里，有几个门派研究出一种秘术邪法，将羽族的魂魄剥离用以修炼，可以让灵力成双倍乃至十倍爆发式攀升。
　　那几个门派没能经受住诱惑，联手对羽族展开毁灭式屠杀，三月之间将妖界所有羽族赶尽杀绝。
　　在那场屠杀中，奚夜的父亲为了给族人争取逃跑时间，拖住敌人战斗到死。而奚夜与十多名族人亡命天涯，被人追杀仓皇逃窜。
　　一年之间，陪伴他的族人中，有的不幸被抓走，有的受不了逃亡的苦楚选择自我了结。到最后只剩奚夜一人，被坎澜门小公子逼到明灭峰，一箭穿心后跌落断崖。
　　谁知因缘际遇之下，他身上流出的血，无意间唤醒了沉睡千年的凤凰神识。
　　于是明灭峰熔岩喷涌，滚滚岩浆将在场所有修士淹没，天地成了一派熔炉般的赤红。
　　就是在如火的云霞之间，奚夜被凤凰神识选中，以死人之躯承受天地灵力的淬炼，浴火而来涅槃重生，同时唤醒了沉睡在熔岩底部的神兽久鲲，以及武器鸣凰剑。
　　拥有凤凰之力后，两年间，奚夜这个名字，成了杀神与复仇的代表，让修仙界一众门派闻风丧胆。但只有奚夜知道，名头听起来再厉害，实际上自己不过是一个靠灵力活着的死人。
　　他为羽族报仇，大肆屠杀当初灭他全族的门派，消耗的灵力越多，他的生命流失得也就越快。
　　然而就算明知这样，他还是不加节制拼命挥霍灵力——
　　一则，凤凰之力意味着死亡与血腥，本来就会让被选中者越来越嗜血。二则，奚夜身负灭族之仇，杀心实在太重了。
　　久鲲发现他不要命的使用灵力之后，连忙回到明灭峰寻找山灵。
　　山灵汇聚明灭峰灵气而生，每七百年化一次形，每次化形只保留十年。也算奚夜命不该绝，山灵刚好在最近几年成熟，被久鲲探寻到了气息。
　　两人带着一群部下，在明灭峰翻来覆去掘地三尺的找，废了将近一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奚夜却听说时依中了灭魂寒毒。
　　于是那只山灵被送给了时依，也就相当于，奚夜将唯一一个活着的机会让给了时依。
　　现在，奚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什么时候凤凰之力被耗尽了，他也就可以去死了。
　　久鲲道，“我真是烦死神兽与主人的羁绊了，这种羁绊，真的很不公平。”
　　奚夜一只手搁在石头上，顺势撑住脑袋，笑道，“怎么？被我唤醒之后后悔了？我这个主人不够让你满意？”
　　久鲲眼睛里啪嗒掉眼泪，他抬手一抹，愤愤道，“我觉得你蠢的要死，简直恨不得丢下你，自己回明灭峰沉睡算了，但是我心里又……”
　　对唤醒自己的主人，神兽天生会有依赖与眷恋，所以就算他不认同奚夜的做法，但想到不久之后这人会死，久鲲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大约觉得掉眼泪非常丢脸，哼了一声，总算不压着奚夜了，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随口问道，“你那个师兄，你救了他，他怎么说？”
　　奚夜摸了摸下巴，“好说好说……他让我滚。”
　　擦眼泪的手一顿，久鲲扭头，面色复杂的看他。
　　奚夜解释道，“我悄悄把山灵喂给他的，他不知道。”
　　久鲲张了张嘴，却已经没有心情骂他了，“……为什么？”
　　奚夜仰面躺在石头上，注视逐渐漆黑的夜空，双手枕在脑后，“反正我都快死了，死前想送给他一件礼物。他如果知道这件事，就肯定不会要这个礼物了。”
　　久鲲沉默无言，学着奚夜的样子，脱了鞋将双脚浸入池水中，脚趾拨弄几只没来得及逃开的游鱼，“我从前以为人族是最难懂的，现在才知道，你们妖族也是一样。”
　　老是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做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事。
　　奚夜道，“你是神兽，睡一千多年才会被唤醒一次，我对时依的感情，你怎么会懂？”
　　久鲲高声嚷道，“谁说我不懂了？”
　　嚷完发现，他好像还真搞不太清楚，只好矮下声音问，“所以你对你那个师兄，到底是什么感情？”
　　几片竹叶飞旋落下，奚夜抬手接住一枚，捻在指尖沿着锋利的边缘摩挲，“自然是喜欢了。”
　　自然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喜欢了。
　　奚夜第一次见到时依，他自己只有七岁，时依也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当时他并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喜欢。
　　他看见一个模样灵动的哥哥，怯生生扒在寝宫门口，身后三只雪白狐尾不安的摆动，脸侧有两只毛茸茸的兽耳，对方充满试探的问他，“我一个人睡觉害怕，可以和你一起吗？”
　　奚夜听完，发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快了许多，下意识就想和这个哥哥亲近。
　　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想起以前听朋友说过的关于狐狸精的话，于是将那些半懂不懂的话脱口而出，“你们狐狸精，果然最会勾引人了。”
　　小时依一愣，当时远没有后来十多年形成的高冷性格，听完就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抽抽搭搭地解释，“我没有……我没有勾引人……呜……”
　　奚夜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哭，对方哭得梨花带雨，软软糯糯仿佛一个散发着奶香的包子，勾的他心里猫抓似的痒，那种想要亲近他的感觉却更明显了。
　　奚夜只当这种感觉是狐狸精魅惑人的招数，高声道，“你还说你没有勾引人！你明明就在勾引我！”
　　不然他心里，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感觉。而且时依越是哭，那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时依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说他，只能一直哭一直哭，后来干脆坐在地上，眼睛和鼻尖都哭成粉色。
　　奚夜见他模样这么惨，心里逐渐有点紧张，以及心疼。平日里仗着父亲宠爱作威作福的小魔头，头一回蹲下来好声好气的哄人，说明天请他吃好吃的，把自己的宠物分给他一起玩，今天晚上允许他和自己一起睡觉。
　　他安慰了好久，时依才眼泪汪汪抬头看他，抽噎着说，“我没有……没有勾引你。”
　　当年的时依，已经有了几分日后轻逸绝尘的影子，玉一样漂亮的脸上梨花带雨，奚夜看得一愣，呼吸不自觉慢下几分。
　　时依有没有勾引他不知道，但当时，奚夜尚且懵懂的心，仿佛被这只小狐狸精牵了根绳，绳子那端握在对方手里，从此时依两个字，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