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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盖个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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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步芸难得起了个大早,赶到华瑞衡家里。华瑞衡还在和她的德国丈夫一起收拾行李,马上要出门去武功山野营三天。把她的一子一女留给高步芸照顾,她是不大放心的,奈何孩子们的付费保姆这周有事请假;免费保姆——她妈,也是高步芸的小姨,在外地农家乐,要明天才回,她只得将心肝宝贝们暂且托付给高步芸。
高步芸在她家里蹭了顿早饭,此时打着哈欠,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公司已经开门,陆续有电话打过来,她就听到高步芸懒散的声音在她家客厅内响起:
“问清楚是什么台头,‘大使’不行。他们家已经有多少个‘大使’了……少来。现在奢侈品牌稀奇吗?一个个跑来中国讨饭,有韭菜还在乎名声?再说,我们家小白,最年轻的视后,马上要接徐之荣大热系列电影女主,现在是最有前途的女演员,凭什么跟秀星一个台头?要‘代言人’,代言费一分不准少。就这个条件,去和他们谈!”
“白荷时尚晚宴穿什么衣服?你问我……是吗?哪家来打听的?想要跟白荷撞衫制造话题吧……换套衣服。等等,这个思路不错。许如筠是不是也参加那个晚宴……去打听,让白荷和许如筠穿一样的衣服……通稿提前准备。”
“让白荷第一个走红毯,方青回压轴……什么鬼?洛亦莹也参加怎么了?她要抢压轴吗……跟主办方打声招呼。跟小X说,让方青回比预定晚十五分钟走红毯,走完立即撤掉红毯和灯光,把主持人和记者也拉走,留两个我们的娱记,拍下洛亦莹灰溜溜进场的样子……记得提前录好方青回的场内采访,让她进去后直接到会场中心。”
“不准!你跟顾彤说,她马上要进一个电视剧组,合同这几天就签。没我的允许,她不能再乱接戏……哪个导演找她……不准就是不准……为什么?因为她眼光稀烂!你讲不通让她来找我!再去把那个导演找出来,吓唬一下他。要他敢随便用我的艺人,我们法庭上见!”
“演唱会的事不要问我,全部交给张总和杰森去解决……你第一天认识瓜瓜?他天天嚷着要演戏,但你看他真想演过吗?瞎嚷嚷而已……关明明介绍他去演?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去给人家当陪衬……让他安心准备海外巡演,会让他有机会上电视的……当然不是演戏,我到底要讲几遍?你自己听听他的中国话,鹦鹉都比他讲得清楚……我家演员不用配音!而且,他这种自恋狂他能演谁?让他继续好好演自己!”
“哪位领导的亲戚又要进我们公司……挺有来头的……行,把人交给张总和杰森。以后这种人一律丢给他们两个,别再找我!”
……
华瑞衡的丈夫几次进出客厅,听高步芸的声音逐渐苏醒,愈来愈响。他回到卧室,冲华瑞衡吐吐舌头:“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你表姐从来不休息的吗?”
华瑞衡笑:“瞎说,我这个中国人不就要和你出去度假了?”
她丈夫凑过来亲了她一口:“差点以为这次去不成了,还好你表姐答应过来照顾孩子们。她看着就十分可靠。”
华瑞衡不予置评。
她大学时去德国留学,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们都是学理工的,丈夫的工作赚的钱更多。因为他被派到中国工作,她便辞职带着孩子和他一起回来。
那阵子适逢高行止去世,高步芸刚从医院出来,她大姨家一片愁云惨雾。高步芸的公司原先三个合伙人:她自己、高行止和张之颖。现在一伤一死,唯一全须全尾的那个被暂时困在北京,也没法全身心投入管理公司。高步芸缺人,她正好缺工作,然后,高步芸就看上她了。
她和高家姐弟并不熟。她妈妈家亲戚谁和高家都不大熟,主要原因是高清山。华瑞衡掏摸有限的家族聚餐记忆,关于高清山的,全是他冷漠、不苟言笑的脸。只要和他一桌吃饭,谁也不敢随意说话谈笑,生怕说错一句,遭他奚落。她记得自己向妈妈抱怨过一回,她妈妈十分不屑地说:“理他呢。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当自己是皇帝呢!”一来二去,大家和高家就疏远了。但她妈妈还是热心,嘴上说“理他呢”,暗中仍是为了她姐姐多少照应着高家。
这次,大概也是她妈妈对高步芸提起的。高步芸找她的时候,身上带着钢钉,整个人苍白而虚弱,说几句话就要歇一歇。偏偏她自己说话又比常人快许多。她们的对话一快一慢,交错进行,还是她被影响得多一点,竟渐渐降慢到常速。
她没有多热爱自己的专业,当初选这个无非是容易在德国找到高薪工作罢了。她现在有了两个孩子,想工作,但又不想那么劳累。高步芸听说她在德国管过一个二十来人的小公司,问她有没有兴趣替她运营公司。她觉得工作不难,条件挺好,高步芸又确实需要一个心腹,便答应下来。
工作内容比她想像得要复杂,但她上手快,硬是在高步芸休养、张之颖缺席的情况下,把青都撑起来了。
后来,高步芸从阴影中走出,张之颖结完婚两头跑,又拉了个叫“杰森”的朋友一起加入,三个合伙人重整旗鼓,她便安心退到高步芸身后。
她现在不用天天准点去公司打卡,不太忙,也不太闲,经济宽裕,家庭美满,她自己很满足于这种状态。
希希和娜娜已经醒了,华瑞衡亲自看他们洗漱、换衣、吃完早饭,然后又叮嘱了一遍高步芸带孩子的注意事项。
高步芸不耐烦:“行了行了,我都记下来了。你们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吃午饭了。”
华瑞衡看看她。她的表姐和她差不多大,但可能是东方水土养人,看着比她年轻多了。她自己肤色偏黄,她干脆晒成小麦色,晒得脸上一片雀斑。她表姐却随着年龄增大,室外徒步减少,变得越来越白。肤质如玉,脸上、脖子上连一条细纹也没有。她的五官偏浓艳,即使嘴唇缺少血色,近看久了,也有种蚀人的感觉。华瑞衡在她身上第一次知道,原来美貌也会让人心生恐惧。
她忽然问:“司钦今天几点手术?”
高步芸滑动鼠标的手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说:“早上十点。”
“你真的不去医院看他?”
高步芸恹恹的:“他不让我去,死要面子。”
华瑞衡觉得好笑,还想再问几句,她丈夫把行李都装上了车,在门口叫她。
她又叮嘱了高步芸几句,轮番亲了两个孩子,出门坐上了车。
他们一走,高步芸就情不自禁地看了眼手表。
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司钦就要上手术台。
司钦不想她去,说是怕自己手术前后的样子影响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其实还是怕她担忧过度,身体哪里又出毛病吧。
她曾经把他吓坏了。
高行止猝然离去后的几个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她假装去公司上班,推拒高太太每日来看望自己。她没日没夜地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在一部接一部的电影里昏昏度日,落下了酗酒的恶习,饮食和睡眠也愈来愈不规律。
司钦忙完一阵后,抽空来她的lofter看她。他说是滕哲飞让他来看看。她一听这个名字就红了眼睛,表情也变得恶狠狠的。她没办法不迁怒。司钦从此没再在她面前提过这个人。
她好像拉着司钦看了两天电影,依稀记得有《天堂电影院》三部曲,有《天才雷普利》,有《大鱼》……她火速爱上裘德·洛和尤恩·麦克格雷,又一一淡去。司钦大概也从莫妮卡·贝鲁奇身上重温了下少年时代的激情。他们一起喝了不少酒。
她看累了,就东倒西歪地找个地方躺一会儿,等醒来,又急急忙忙找出下一部片子观看。她像超级玛丽,从一块空中浮砖跳到另一块上头,生怕一个来不及,就从砖与砖间的空隙中跌落,在现实里面摔个粉身碎骨。玛丽有很多条命,她没有。
有一次她醒来,看到司钦正倚着床脚,呆呆地看向前方地上乱丢的一堆垫子。他没有眨眼,开口就问:“你醒了?”
她“嗯”了一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司钦转过头,背朝她,似乎抬手擦了下眼角,回头对着她时,他微笑说:“要不要换个地方住住?房子我已经给你看好了。”
她脑袋昏沉沉的,胃部因为空虚和酒精而灼烧。她单觉得司钦笑得真诚而美好,不会害她,只会为她好。她稀里糊涂地便点头答应下来。
司钦找的房子本来在他现住处楼上。他也是那时买的房,诚心邀请她当他的邻居。但一牵涉到钱,高步芸的脑子就清醒过来。她好不容易还清了房贷,不愿这么快又背上债。她拒绝了司钦的提议,自己经过一番寻找和评估,卖掉原来的lofter,买下了司钦公寓附近的一套相对经济的房间。
她确定了装修风格,就将新房装修事宜全部交给高太太,省得她总想着跑来照顾她。她自己则重新投入工作。那之后不久,司钦就向她表白了。
她完全没想到司钦会真的对她感兴趣。高行止曾怀疑过她对司钦“目的不单纯”,她也曾顺着他的思路展开过一些幻想。然而司钦在一通例行工作汇报后,突然说想和她同居,仍像当头砸下一颗照明弹,前途瞬间光明得让她双眼刺痛、晕头转向。
最初的震惊过后,她觉得自己意外又不意外。意外是她听了这话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地内心狂喜,手指打颤,仿佛原地一跳能脱离地球引力直蹿上空。不意外是从实际情况考虑,司钦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艺人飞升成当红一线大明星,差点遭人陷害一朝回到解放前,却又有惊无险,反而更壮大了声势,这番颠簸中,始终有她保驾护航,他对她动心也很自然。何况他老大不小,突然红了,又没法正常找女友谈恋爱,身边最顺眼又无危险的女人,大概就剩她了,不选她选谁?
她在飘飘然的欢喜中严肃地思索了一番,从心底深处夸赞司钦的好眼光,然后拒绝了他。
诚然,司钦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比起酒精,他更能安慰她时不时浮躁暴动或抑郁沉闷的心。但他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一旦爱上,势必被卷入其中,而她现在没法在他身上、在所谓的“恋爱”上投入太多精力。滕思宁还在蹦跶呢。
娜娜不知什么时候爬到她大腿上,伸着一双胖乎乎的肉爪扯她脖子上挂的一串五颜六色的老琉璃珠子。希希跑过来,一脸生气,想让娜娜下来,娜娜不听他的,他又抱不动她。
希希看高步芸从娜娜手中一颗颗拨出琉璃,忙说:“对不起,我没看住她。她爬得太快了。”
高步芸看一眼客厅远端的积木小屋,心里赞同小男孩最后一句话。
她又看了看手表,还差一个小时三十五分钟。她忽然焦躁难耐起来。说是微创手术,但只是不用开膛,膛里面的操作还和过去一样,不然也不会用到全身麻醉了。麻醉不会出问题吧?动手术的真是主任医生?会不会为了教学临时换了实习生操刀?切出来的是结节,不会是……
高步芸忽然站起,顺手举高了娜娜。娜娜不知她要做什么,高步芸自己也不确定。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高步芸的手机响了。
希希紧张地看着她们,终于忍不住对高步芸说:“布丽,你的电话。”
高步芸将娜娜放到桌上,瞥了眼手机,一把按掉。她同时下了决心,对孩子们说:“收拾一下,我带你们出去玩!”
娜娜马上开心地叫起来。希希也很高兴,不过他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装腔作势,故作矜持地推说:“这不好吧,我作业还没做完。妈妈让我们这几天乖乖呆在家里。”
高步芸不理他,习惯性下命令:“去,自己换衣服。有什么作业,一起带上!”
希希见她坚持,这才欣然服从,高高兴兴地去换衣服了。跑了几步,他又回头确认:“布丽,我们去哪儿玩?迪士尼,还是欢乐谷?”
高步芸一愣,说:“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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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钦入住的私人医院在华山路一家花园饭店里面,一般入住饭店的客人也不知道这儿有几栋漂亮的小洋房里面竟是医院。
高步芸自己开车,带着小男孩和小女孩到了医院。
她没想到司钦的病房里有那么多人。单她认出来的,就有司钦妈妈、他继父、郭维妮、萝卜干,还有司钦的一个助理小李子。
司钦已经准备好,就要被推去手术室。一屋子人仍围着他,有要他别怕的;有阻挠别人要他别怕,怕反而引起他担心的。来推床的男护工和小护士努力穿过人群:“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高步芸个子高,从一众人头顶望过去,正好与坐在床上的司钦四目相对。司钦无奈地笑了笑。
郭维妮先顺着她哥哥的目光看到了高步芸。她排开人群,接着看到了高步芸牵着的两个小孩。
郭维妮立刻被两个小混血儿吸引过去,捧着自己的脸直呼“可爱”,又问他们是谁。高步芸像介绍大人一样地介绍两人:“路德维希,刚上小学一年级。雅娜,幼儿园,忘了中班还是大班了。”
高步芸见郭维妮恨不得将两个孩子贴到她自己脸上,便把孩子们先丢给她,自己挤到司钦身边。
司钦已经被转移到推床上,他对男护工说了几句,男护工帮忙把病房里其他人请了出去。男护工对司钦说:“五分钟,不能再多了。”司钦朝他点点头:“谢谢,兄弟。”
病房里一会儿功夫只剩下司钦和高步芸两个。司钦神态轻松,微笑拉过高步芸一只手,一点点扳开她下意识紧握的手指:“你还是来了。”
高步芸仔细地看了看他,一瞬间她分不清他是真的要动手术,还是在演一场戏。她说:“我想还是要亲眼看看你才能放心。”“现在放心了?”“更不放心。唉,还不如不来。”
两人都笑了。
高步芸想例行安慰几句,司钦忽将她张开的手指又握拢到一块儿,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看了好几个医生,都说是肺结节,没必要动手术,但我怕万一,还是坚持拿掉。我会活得很久,所以你不要担心。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你要做的事,我即使帮不上什么忙,也想陪着你一起。”
高步芸勉强一笑:“我要做什么事?你别瞎想。”
“我瞎想什么了?你不是要当王牌经纪人?不是要网络一大票实力派演员给你赚钱?”
“呵呵,既然这样,你像以前一样陪着我就行,何必要成为男女朋友?”
“绝对不行!”司钦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脸色一沉到底,“你身边这位子我不占,就该别人占了,到时肯定会影响我的心情,说不定我一气之下犯傻,就离开你了。你舍得吗?”
高步芸一直知道司钦是个执着的人,不然他不会默默忍受十年籍籍无名的龙套生涯,于黑暗中匍匐前行,为自己撕咬出一线光明。但她以为他的坚持是隐忍的,是丝丝渗透的,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这样咄咄逼人。
她决定过来之前,心里已经有了觉悟。这时碰到他老调重弹,还耍起无赖,她只稍微犹豫了下,便坚决点了点头:“行,我答应你。”
司钦眼睛一亮,指指自己的嘴唇:“不能光说。来,盖个戳!”
高步芸忍笑,凑上去吻了下他。他的嘴唇很软,好像某种Q弹的食物,让人沉迷于柔软的同时,又担心就这么陷下去,不知会落到哪里。
有人敲门,男护工的声音在外响起:“快五分钟了!”
两人这才分开。于接吻上经验丰富的司演员指了指自己被舔得又红又湿润的薄唇,笑说:“用吻盖的戳,以后有人反悔,只好再用吻补盖回去。”
高步芸好像确实从这个吻中获取了些力量,她小题大做地一把握住他的手:“一定要活着出来!”
她亲自将床推到病房外。男护工和司钦家人聊上了,恋恋不舍地又说了几句,才推着司钦上电梯。“没事没事,”他再次安慰一帮大惊小怪的男男女女们,“上去睡一觉就下来,你们不用紧张。”
电梯门慢慢关上,高步芸踮起脚。司钦从男护工身后探出大半个脑袋,冲她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