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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缺席的审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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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斯被判杖刑三十,禁闭五天。
没有正式的审判,卡斯达板着的脸上透出一丝迷茫,尽管要比他判得严厉,但是也并非说不过去,他嘴里嘀嘀咕咕地回去了。
威格尔避了三天没去找过齐什卡,结果就是齐什卡猛拍他的大门,威格尔第一个反应就是拽过枕头捂住自己的头,老管家谨慎地问主人要不要开门,随后威格尔就丧气地将枕头扔在一边,阻止了老管家,认命地亲自去打开了门。齐什卡柱着拐杖,站在门口,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着自己的老朋友一言不发。
他和威格尔从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到现在也快二十年了,二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如果方法得当,也可以让人与人之间有个互相的了解。
“你没有见过奎塔尼的伤口,你没有见到他的皮肤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你有没有看见他的脸?”齐什卡的手指狠狠地从眉梢划到嘴角,“你总该看到他的脸吧?”
“我不能……”威格尔摇了摇头。
“布劳德说他看见了凶手。”齐什卡一字一句地道。
“他看见了苏斯,但他没有看清另外两个人,苏斯声称自己当时在俱乐部里,还真有不少人给他作证,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想怎么样?你就让他们站上审判席,让神来决定!这样你什么案子都判不了!”齐什卡逼近了他一步,脸上坑洼的青春留下的痕迹威格尔清晰可见,“你是大法官,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费尽心思当上这个大法官的?就为了让凶手逍遥法外?”
神没有判过任何案子,神没有决裁过任何公平。
“齐什卡。”威格尔咽了咽口水。
齐什卡没应声,只是抬眼看着他。
“别用那东西打我。”威格尔有些畏惧地瞄了金属拐杖一眼,论体格他要比齐什卡宽阔,可是他真的不敢惹从战场回来的疯子,有一次被齐什卡用那东西抡到了脸,流了不少鼻血。
“我会继续。”发现威格尔并没有和他讨论这件事的意思,齐什卡用拐杖砸了下地,扔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他的身影一瘸一拐的,但是速度不慢,满是怒火,威格尔想问“继续什么”又不想喊住齐什卡,在这个时候他不敢面对齐什卡,尽管他觉得自己的理由挺充足的,错的是齐什卡才对。
神也会说错的是齐什卡。
威格尔沉默地盯着齐什卡的背影渐渐消失,曾经齐什卡与汉德嫌他走得慢,常恶作剧似的抛下他,两个人自己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威格尔总是气恼地冲他们俩的背影嚷嚷,那时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齐什卡的腿是那么健康,跑得是那么快。
现在威格尔已经习惯了给齐什卡的拐杖让路,习惯了他一瘸一拐的姿势,威格尔都有些想不起齐什卡正常走路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叹了口气,关上了门,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 * *
阿尔韦林早就醒过来,退了烧,吃了东西之后,再次活蹦乱跳了。这是个错误的形容词,布劳德很快就意识到了,因为阿尔韦林从来没有活蹦乱跳过,他常像只兔子似的蜷着耳朵缩在角落。
这几天阿尔韦林过得有些迷糊,还没从病中缓过来,也有点不习惯。
要形容这种感觉的话,就像一梦醒来,天地颠倒,黑白不分。
他展开自己的手指,还是五根,他动了下自己的脚趾,也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每根都是金色的,有时会呈现出一种深色,短短又杂乱地竖着,至少还是那个被打晕前的自己,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更加地困惑。
这次是苏斯受到了惩罚,而不是他。
布劳德真的为他出头了,达伦西家的小儿子,被称作勋爵的人。
阿尔韦林心里隐隐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来没有人为他说过什么话,为他做过什么事,他过去二十年所明白的真理就是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依靠,如果他做某件事失败了,那就是彻底失败了,没有人会为他弥补,所以他时刻神经紧绷,因为有时微小的失败就会导致他的死亡。
就像这次。
在晕过去之前,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斑驳的天花板,困扰地皱起眉头。
他还没有和布劳德说过谢谢,他很难说出“谢谢”两个字,尤其在面对布劳德的时候,他人生里基本不存在这个词,而且他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布劳德最近常出没在他身边,对此阿尔韦林倒可以理解,因为苏斯的关系,布劳德的贵族伙伴都不愿意接近他了。阿尔韦林非常熟悉被孤立的感觉,一眼就能辨识出来,阿尔韦林从不在意寂寞,他喜欢一个人,他可以承认有时候他觉得奎塔尼的聒噪根本是一种精神折磨。但布劳德显然并不习惯这种改变,他需要有个人陪着他,不管是谁都好,何况他有点把自己当作阿尔韦林救命恩人而沾沾自喜着,虽然阿尔韦林晓得布劳德这是被情势所逼,还是有点受宠若惊。
“你想去看看奎塔尼吗?”
阿尔韦林突然意识到布劳德在对自己说话,他绿色的眼睛才回了神。
“什么?”
“我是说,”布劳德放慢了说话速度,似乎把阿尔韦林当作智商不高,而不是压根儿就没在听他说话,“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奎塔尼那小子,过了那么多天了,他总该好点了吧?”
“唔。”阿尔韦林没什么精神地应了声,他就在想,刚才奎塔尼的名字从他脑中闪过的时候,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从把他背到齐什卡骑士那里后,我还没见过他呢。”布劳德喃喃地道,他把腿从桌子上放下来,期待地看着阿尔韦林,阿尔韦林可以听到不远处其他队员的谈笑声,他想布劳德是无聊了,比起对奎塔尼的关心,他可能只是想在训练之余找点事情做而已。他知道自己是个相当无趣的人,布劳德迟早会感到无聊,最终疏远他的。
“好。”阿尔韦林想自己不太擅长变得有趣,这个念头一瞬而逝,他都没来得及抓住仔细考虑一下。
那些贵族子弟最终还是会忘记他的背叛,原谅他的,毕竟受罚的是苏斯而不是他们。
听见阿尔韦林的回答,布劳德立刻绽开笑容,他自然地搂住阿尔韦林的肩膀,“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 * *
小皇子乌利茨每个星期都要接受威格尔的一次单独辅导,作为一个异教徒的儿子,大臣们都相当关心小皇子的信仰问题。要不是乌利茨一头金发和方方的下巴与国王如出一辙,大臣们甚至要怀疑他另一半血统是否纯正。
乌利茨十三岁了,这对威格尔来说不啻是个噩梦。他好不容易等到奎塔尼长大,从神经质又不讲道理的青春期中脱离出来,命运又扔给他另一个小怪物,这个小怪物比起奎塔尼来,有个更进一步的特质——敏感,奎塔尼基本是个与“敏感”无缘的人,然而小皇子相当敏感,他对自己的头发很敏感,对自己的皮肤也很敏感,还有每天侍官给他准备的衣服他也非常敏感,威格尔可以理解发育中的男孩子追求整洁英俊的精神,不过他觉得乌利茨已经到了一种可以在七层被垫下塞豌豆的境界了。这只是个比喻,乌利茨并没有七层被垫,威格尔也没试图往下面塞过豌豆。实际上不需要任何与豆类有关的实验威格尔用目测也能看出乌利茨的皮肤和普通男孩的一样粗糙。
铃铛节后的第一天课程,乌利茨将自己裹在鲜红色的毛皮镶边的披风里,威格尔吃惊地发现他把头发绞短了,原本齐肩的金发如今只剩下不足一指节宽的长度,眼睛通红,威格尔真诚地希望这只是小皇子一时神经搭错,或者是终于发现其实短发更适合他,而不是传统的哀悼方式,因为最近过世的人里他怎么想也只能想到昆克队长,尽管在昆克队长生前,他和情人的儿子处得并不好,小孩子似乎有种本能,知道谁是威胁。威格尔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小孩子还未脱离动物性的关系。
可是这未免太大逆不道了。
乌利茨只能为他的父王剃发。
似乎注意到了威格尔的眼神,乌利茨特地用手理了理怎么理都是乱七八糟竖着的头发,用有些沙哑的嗓音道,“泰瑞在铃铛节的时候死了。”
那条咖啡色的短腿狗已经十二岁了,几乎和乌利茨同岁,只是他迈向衰老的步伐比乌利茨快了太多,死亡想来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但为了一条狗剃发更加大逆不道。
威格尔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表示自己并不想知道这么多的事情。他避开了乌利茨通红的双眼,庆幸当小皇子整夜痛哭的时候他并不在附近。
“威格尼,”乌利茨稚嫩的脸非要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听说瘸子骑士家的那个孩子出事了?”
对于乌利茨把奎塔尼叫作“孩子”威格尔着实翻了个白眼,“没什么大事。”迅速瞄了乌利茨一眼,威格尔轻描淡写地道。
“阿尔韦林·阿贝特也没什么大事吧?”乌利茨似乎有些撅嘴的样子。
“他完全没事。”威格尔猜想可能是有人告状了。
“既然他完全没事,那为什么苏斯还得杖刑三十?”乌利茨眉头皱得紧紧的,看得出是生气了。
“如果你好好学习,”威格尔拍了拍摆在桌子上到现在还没翻开的书,“就会明白为什么了。”苏斯还在关禁闭,何况他现在应该只能趴着,没法活动,那是谁向乌利茨告状呢?还是向国王告了状,而乌利茨又偷听了呢?
乌利茨斜着看了他一眼,“至少你没说‘你长大就会懂了’,我已经长得够大了。”
如果他长大,他就能够理解他的母后与米加勒之间的事吗?
威格尔很是怀疑,“真的?”他站起身,庞大身躯形成的阴影瞬间笼罩住了乌利茨,他低着头,冲着小皇子微笑,“你可以也站起来让我看看,你长到多大了。”
小皇子没有被打倒,“我说的是心理上。”他理直气壮地道。
“最重要的是智力上。”
“这话你对瘸子骑士说去。”小皇子的反应丝毫不慢,威格尔想到奎塔尼,只能无奈地点头。乌利茨满意地笑了起来。
“威格尼,”然后他收起了笑容,唤了一声威格尔,眼神浮现一丝阴沉,“父王不会再允许任何平民进入皇室近卫队了,你犯不着对他们有什么顾虑。”
什么东西把威格尔的胃拧了一下。
他想问“这事儿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可是乌利茨是皇子,而且只有十三岁,所以他只是翻开书,说“我们来看第十二章。”
也许他的确是看齐什卡好欺负,他有些惭愧。
* * *
“不用参加训练我挺高兴的,可是坏处是我也不能自由活动,我觉得再在床上躺下去我就再也不能动了。我感觉我骨头里面好痒,可是挠不到,你们理解吗?”
布劳德和阿尔韦林都表示不理解,不过这一点也没妨碍到奎塔尼的兴致。
“这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吗?我想这应该是很可怕的,听起来相当可怕,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奎塔尼的表情还真的挺可惜的,“我一直在想齐希给我的那包烧鹅到哪里去了,我醒过来后到处都找不到,”奎塔尼蓝色的眼睛望向布劳德,“你见到它了么,布劳德勋爵?”
布劳德深吸了口气,克制住了骂奎塔尼一顿的冲动。
“说起来,阿尔韦林你为什么会和布劳德勋爵一起过来?”奎塔尼缠满绷带的手拿着一只苹果塞到嘴里,咬了一口,他坐在床上靠在床头,由于侧脸的伤口这个举动有些费劲,他眼睛骨碌碌的从阿尔韦林看到布劳德,阿尔韦林有些茫然地张嘴,又闭上了,因为奎塔尼又继续了另一个话题,“喔,我想起来了,齐希说我得对你说‘谢谢’,谢谢你,布劳德勋爵,原谅我现在不能笑,”奎塔尼指了指自己的脸,“齐希说这道疤会消失的,真不敢相信他怎么会这么说,我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疤彻底消失,不过齐希说因为刀口不深,所以还是可能的。”
布劳德都没逮到机会说一句“没关系,没必要”。
到这里,奎塔尼自顾自拧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布劳德转头想看看齐什卡躲到哪里去了。
“我还是觉得他在骗人,”奎塔尼思考完毕,耸了耸肩,边说着边把苹果咽了下去,“齐希说我至少得躺上两个月,我觉得他太大惊小怪了,事实上如果现在不碰到伤口的话我都不太疼了。”
布劳德有那么瞬间很想戳戳奎塔尼的伤口,看他到底疼不疼。由于找不到齐什卡,他只好将目光重新投在地板上,他瞄了眼身边的阿尔韦林,后者虽然看着奎塔尼,可是显然已经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桌上有奶油烤饼干,谢莉做的,你们不吃吗?”奎塔尼又咬了口苹果,“你们吃的话能不能拿点过来给我?齐希说我现在不能吃甜的东西,这太过分了不是吗?”
布劳德看着奎塔尼清澈的蓝色眼睛,认命地站起来,从桌上拿了那盘饼干,递到奎塔尼面前。
他们终于站起来告辞的时候,齐什卡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但他们谁都没有动摇。
“我从没见过这么精神的病人,”布劳德喃喃道,“我想他根本不需要探望,”随后他望向阿尔韦林,“现在我知道你沉默寡言的原因了,想想看,六个月,他肯定把你的话都说光了。”
阿尔韦林咧开嘴笑了起来,因为布劳德那种莫名产生的同情的眼神令他心情波动了一下,他也不想告诉布劳德,奎塔尼能够带来的快乐足以弥补他话痨造成的精神折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