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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抛出一枚硬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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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什卡又梦到了汉德,他想这是因为他这些天都在外面奔波,太过于劳累,被趁虚而入了。
他梦到过汉德身上插满利箭,他梦到过汉德被绑在柱子上烧死,他梦到过汉德的喉咙被深深地割开,几乎与他的脑袋分离,梦中恍惚出现白色的骨头,他还梦到过汉德用一双空洞血淋淋的眼眶瞪着他,也许不该说是瞪,但齐什卡在梦中确实觉得自己在被瞪着,全是红色。
长久以来,这些梦以折磨他为乐,他不断地满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在沉寂黑暗之中喘着气,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都那么陌生,那么可怕。
奎塔尼来了以后,噩梦的频率就降低了,然后逐渐消失了。齐什卡的大部分心思都转移到奎塔尼身上去了,奎塔尼当时身上满是污秽,虚弱不堪,齐什卡把让奎塔尼恢复健康看作一项挑战。他并不对自己不再那么想念汉德而感到愧疚,已经够了。
“你怎么了,齐希?你脸色真差。”奎塔尼一眼就看出齐什卡没睡好,最近奎塔尼已经可以做一些轻微的动作了,但他还不能下床,他腿部关节处受的伤不轻,换做其他人肯定得从预备役中彻底的退出,而生命力旺盛的奎塔尼硬是驳回了判决。
“我想你还是不要老往外跑了,”见齐什卡没有反应,奎塔尼蹙起眉头,继续道,“医生说那样对你的身体不好。”
“庸医。”齐什卡做了个嘴型,没真的说出声。
“我没什么关系,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奎塔尼知道齐什卡在追查袭击他的凶手,尽管齐什卡从来没和他谈过进度或者线索之类的问题。
“我不会把你这个样子叫做‘好好的’,他们得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齐什卡拄着拐杖,走到奎塔尼的床边,他伸出手,摸了摸奎塔尼脸侧垂下的一缕金色卷发。
他不知道奎塔尼为什么会露出为难的表情。
“那么齐希,如果你找到任何……你怀疑的人,该为此负责的人,告诉我好不好?齐希,在你做出任何举动之前,先告诉我好不好?”奎塔尼仰着脸望着齐什卡恳求道,他的眼睛是一种透彻的蓝色。
齐什卡知道奎塔尼不聪明,但是奎塔尼不蠢,有很多人会混淆这两个概念,认为笨即是蠢,或者纯真,这四年来,齐什卡已经很明白奎塔尼既不蠢也不纯真,他将他看到的一切都容纳进心里,只是他的脑容量没办法消化这些信息而已。
“这话是威格尔教你说的?”齐什卡怀疑地道。
“不是这次,”奎塔尼依旧仰着脸,每次他有求于齐什卡的时候,必定会让自己处于低势的姿态,“他在我耳朵边上唠叨太多次了,他说你没有理智,缺乏深思熟虑,脑袋里装的是铁,要么就是铜,反正是某种金属……”
“用不着复述那么多,奎尼,”齐什卡及时打断了奎塔尼,“我听他唠叨的年数是你的好几倍。”
“噢,反正……反正……反正你不懂得让自己安全。”奎塔尼一副怜悯的样子摇了摇头。齐什卡倒抽了一口气,想拿面镜子来让奎塔尼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是否有资格批评别人不懂得保护自己。
“我有一抽屉的勋章,我想这足以证明我的能力了。”齐什卡坐在奎塔尼的身边,将拐杖靠在腿上。
奎塔尼高兴地凑近过去,磨蹭着硬要将自己的脑袋贴着齐什卡的肩膀,这让他心满意足,说话时也没法藏住这种满足,他用一种近似于愉悦的口气道,“昆克队长也有一堆勋章,他死了,齐希。”听起来格外冷漠。
“你认为这事是对的是么?是注定要发生的?”齐什卡让奎塔尼依赖着自己,低声问。
奎塔尼一时没出声,看上去是思考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我想是的,就和我现在这样,是早晚都会发生,没办法的事情,不过如果他们的目标是阿尔韦林,我想事情肯定会不一样的。”奎塔尼说着极端克制地笑了起来,他的脸即使每天都涂药膏,过大的动作还是有可能会撕裂伤口。
齐什卡意识到上次阿尔韦林与布劳德居然没有机会说这件事,他很乐意告诉奎塔尼,他的阿尔韦林也不堪一击,脆弱的倒下了。这次扮演英雄的同样是布劳德,这个孩子是多么的神奇。只是奎塔尼话里的暗示刺痛了齐什卡,他更想告诉奎塔尼世界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但他没开口,因为他的话势必毫无说服力。
* * *
今天训练的时候,洛塔尔拒绝和布劳德一组,其他人也跟着摇头,布劳德的脸色难看得要命。他在公开场合被拒绝还是第一次,这对布劳德来说无疑是种侮辱,不过还比不上不得不让父亲站出来替自己还债。
布劳德最后把棍仗往边上一扔,罢训了,临走前他还看了阿尔韦林一眼,阿尔韦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想到布劳德是想从他这里得到支持。但他能做什么?卡斯达正愁没有借口可以开除他呢。他本能地移开视线,随后他就后悔了,但布劳德已经走了。他没看见布劳德最后的表情,随后又想,管他的。
他并非后悔不支持布劳德,他后悔自己的举动未免太过懦弱,如果他不敢直面布劳德的目光,就说明他心存愧疚,那就说明他认为自己错了。
但若历史可以重复,他还是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吃饭的时候,布劳德没再和他坐在一起,他们两个人分别坐在两个角落,周围有一圈自动形成的真空。明明一个人惯了的阿尔韦林莫名的感到有些尴尬,他看了眼布劳德,没有勇气过去。冲动是魔鬼,他一再地告诉自己。
真要说起来,从头到尾布劳德都有点一头热的倾向,阿尔韦林在心里说服自己,是布劳德自己搞得自己在贵族圈里没有立足之地,他们并非狠心地拒绝布劳德,他们可以接纳布劳德与苏斯之间的个人恩怨,即使其中牵扯到了平民,他们在等布劳德反省认错,但是布劳德毫无悔意,布劳德甚至不主动接近他们承认他们所谓的错误,而成天都和那个平民混在一起,这就有点过分了……
何况阿尔韦林并没有求救,是布劳德自己要救他的。
阿尔韦林恶狠狠地想着,又打了打自己的头,他不能这样想,太不知感恩。
这几天,说他没有偷偷的得意过是谎话,他从没有和一个贵族如此接近过,他从没有被一个贵族搂过肩膀,这个贵族还冲他露出笑容,并同情他——那是出于奎塔尼的关系。
某种程度上这满足了那么些阿尔韦林的虚荣心,不过阿尔韦林知道这一切总会结束的,而且是非常快的结束,等布劳德腻了的时候。阿尔韦林早就预料到了,虽然起因有些不一样,但他对结果有准备就可以了。
所以他现在应该耸耸肩,回到自己原本低调的不引人注意的生活中去。
但他为何感到如此羞耻?
* * *
这天晚上,有人在往阿尔韦林房间的窗户上扔石子。
阿尔韦林考虑了一会儿,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布劳德正站在下面,看到阿尔韦林探身出来,用大拇指做了个“出来”的手势。阿尔韦林显然是露出了犹疑的表情,因为布劳德接着做了个带有威胁意味的手势。
阿尔韦林叹了口气,他总是希望事情无声无息的自生自灭,但有些人就是不答应。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表示让布劳德等一会儿。
换身衣服,安静地下楼并没有花上阿尔韦林很多时间,但布劳德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一般不耐烦。
“你没有穿外套?”布劳德说话的样子好像他们度过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忙碌的下午而已,他皱起眉头,“晚上挺冷的。”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拽过阿尔韦林的手臂,拍了拍,似乎在暗示白天发生的只不过是一些小事,过去就过去吧。
阿尔韦林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布劳德不仅想谈谈,或者说,布劳德不想谈谈,他想让阿尔韦林陪他出去,无视门禁,无视纪律。要是在以前,他一定想也不想的就拒绝,可现在他犹豫了。
他已经无视了布劳德一次。
他禁不禁得起再来一次?
小事很重要,成就大局的都是一些小事。
随后布劳德好像才注意到阿尔韦林的脚,“啊,你到现在也没有靴子,那正好,我给你买一双,反正也是我给弄丢的,想起来应该是掉在巷子里了,我当时要扶奎塔尼,就把手里的东西扔了。”布劳德毫无歉意的道。
阿尔韦林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在提醒他救了他们两个人的事实,阿尔韦林把心一横,“我上去拿外套。”
布劳德抓住了他的手不放,“不用了,撑一会儿到了酒馆就不冷了,实在冷了我的给你,翻墙这种事最怕磨磨蹭蹭了,”布劳德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翻过墙吗?”
阿尔韦林翻了个白眼。
“你没有……我真不敢相信,”布劳德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们熟谙此道呢。”他摇了摇头。
阿尔韦林没有心思跟他辩驳什么叫“你们”,什么叫“熟谙此道”,于是又翻了个白眼。
* * *
“齐什卡,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你不用睡觉吗?”威格尔打着呵欠穿着睡袍勉强站在齐什卡的面前,鉴于齐什卡太瘦,一条腿又是残废,威格尔迷糊的神志中有一部分清醒的判断齐什卡必定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爬到桌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趴在桌上就打算继续睡。
“你是大法官,你应该公务繁忙,现在还早着呢。”齐什卡冷冷地道。
威格尔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咕噜声,“我很空,我没有事要做,没有案子!”
“那你不该继续编纂你的法学大辞典么?你不是说要让它流芳百世?如果你不编完,我想最后只能当废纸用了。”
“闭嘴,别嚷嚷,”威格尔瞬间从桌子上爬起来,他压下一个呵欠,“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写的东西,尤其不想让小皇子看到,你让我睡觉吧,我今天陪了小皇子一天,什么宗旨,什么忏悔,什么宽恕,我已经累死了。”那个呵欠终究还是没压住。
“我正要说你的小皇子,”齐什卡用拐杖狠狠敲了下地,这根金属拐杖在吸引注意力方面成效卓越,“谁说没有案子?”
“别敲!会留坑!”威格尔喊的晚了。
“奎塔尼这事儿是苏斯干的,但我想来想去苏斯不可能有能力,或者说有机会去攻击皇室近卫队的成员,还得手了两次,受害者都说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相信他们知道,至少有那么个概念,但是不愿意透露,”齐什卡没理会威格尔痛心的表情,“没关系,可是我觉得他们说的不是苏斯,苏斯只是个中等贵族,他的家族也得依附更高贵血统的家族,无论如何不会轮到他家来当这个头儿,苏斯只会是个执行者。”
“是,是,是,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威格尔叹了口气,瘫在椅子上,满心希望可以回到温暖的床铺,在铃铛季的半夜被不知好歹的朋友从被窝里拖起来真的是值得记恨的体验,“你不能不考虑到他们可能只是为了讨好那些‘更纯血统’的家族,”威格尔做了个怪脸,“因为他们有求于人……”
或者这根本就是警备队干的好事,威格尔在心里默默地想。他看着齐什卡的表情就知道齐什卡从未考虑过这些分支,他早说过,齐什卡脑袋里装的不是粘糊糊的一团,而是些很实在的东西,相当实在。
“不管怎么样,”齐什卡不为所动的打断了威格尔的话,“乌利茨小皇子最近和那些中下阶贵族们相当亲近,这事你知道吧?”
“我哪知道,我是他的宗教老师,不是他的保姆。”威格尔没好气地道。
“那你应当教导他的行为。”
威格尔觉得自己要疯了,“我不是你,他也不是奎塔尼,我更不会像你对待奎塔尼那样对待乌利茨,我不是说他看你的眼神,是照顾的方式,他们不一样,我们的身份也不一样,有些事情超出我双手所能及的范围,你理解吗,齐什卡?”
“不理解,”齐什卡爽快地回答,他的拐杖又重重地落地,“而且,你说他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齐什卡皱起眉头,盯着自己的老朋友。
“噢,没什么,”威格尔装作轻松地摆摆手,“我说漏嘴了。”
* * *
情形变得有些古怪,阿尔韦林从来没有想象过这类事情。
他和布劳德躲在角落里,布劳德已经有些喝多了,脑袋靠在阿尔韦林的肩膀上。阿尔韦林想避开,又觉得是不是太没礼貌了,说起来他也并非讨厌这种被人靠着的感觉。布劳德褐色的柔软的头发偶尔蹭过他的皮肤,痒痒的。
新的靴子放在桌子上,阿尔韦林认为既然是布劳德偷了他的靴子,那赔他一双也是应该的。不过他觉得布劳德买的靴子太好了一点。
他伸手摸了摸表面的绒毛,又缩回了自己的手。这不像他的东西,有点过于……华丽了。
但是对于冬天来说,这相当有用,阿尔韦林象征性的拒绝了一下,就不忍心再固执了。店主问他们靴子要不要包扎一下,比如绑一个蝴蝶结之类的,阿尔韦林刚想张口说“谢谢不用了”,布劳德比他快了一步,“好啊,谢谢。”
阿尔韦林不理解这是为了什么,他像看怪物似的瞪着那个大红色布条绑成的蝴蝶结,布劳德也没有去拿的意思,“你看,蝴蝶结,很可爱吧,你拿着啊,那是你的靴子。”
这叫什么话。
现在,那个显眼的蝴蝶结正静静地扎在靴子上,阿尔韦林特地把它放远一些,又在手臂可以够到的范围内,以免被人顺手牵羊。这种事情很常发生。
“……苏斯根本就不重要,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阿尔韦林刚刚意识到布劳德在说话,事实上布劳德一直在说话,从他们坐下开始,皇家近卫队的预备役并不禁酒,当然,身为未来皇家近卫队的一分子最好还是不要尝试足以腐蚀木勺的液体,不过一般性的酒类饮料里面都被掺进了许多其他乱七八糟的成分,这可能比单纯的酒精更危害人的脑子。
“你说是吗?”
阿尔韦林看了眼那毛绒绒的靴子,“我想是的。”他又伸手摸了一下,又缩回来。
“我才不在乎他们,我才不管他们怎么看,怎么对我……”布劳德用手指拨弄着木制的酒杯,厚厚的木头边缘已经开始发黑,布劳德的声音接近咕哝,就像个生气的孩子。
阿尔韦林想那确实是个生气的孩子。
“是,是,你不在乎,”阿尔韦林附和道,他对劣质酒精的承受度比布劳德要高很多,他现在只是脸有些红,“没人说你在乎。”
“没错,因为没人跟我说话了,”布劳德就着靠在阿尔韦林肩膀上的姿势转头,正凑在阿尔韦林的耳边,“这真是太好了。”
耳边突然产生的温暖气流吓了阿尔韦林一跳,他一回头就看见布劳德眼睛,距离太近了。
“我白天的时候心情很不好。”这听起来不像个道歉也不像个解释,就是个陈述。
布劳德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你闻上去不错。”
阿尔韦林对布劳德哈了口气。
布劳德笑了笑,“还是不错。”
阿尔韦林稍微考虑了下自己是否该后退一点。
“我现在心情还是很不好,我以为喝酒什么的会有用的,以前总是有用的,这种东西……”布劳德有些困扰地弹了下木头杯子,沉闷的声音,“所以我想是不是该尝试另外种方法。”布劳德深深皱起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
“什么方法?”阿尔韦林问完,就知道了。
布劳德的唇落在阿尔韦林的唇上时,阿尔韦林还以为是个幻觉,因为实在是太快了,布劳德只是在他嘴上点了一下,似乎想先试探一下。
布劳德·达伦西。
达伦西家族的徽章是红色的玫瑰与黑色的剑。
布劳德深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抿了抿嘴唇。
他是达伦西公爵的小儿子。
阿尔韦林能听见周围的嘈杂声,大笑声,他们并不在一个安静的封闭的孤立的世界,人影在阿尔韦林的眼角晃动。
再一次,布劳德的舌尖舔过阿尔韦林的嘴角。
“你还要考虑多久?”布劳德眯着眼睛问,他解散了自己的辫子,卷发披了下来,阿尔韦林打了个颤。布劳德有一张虽然好看可说不上有什么特点的脸,但当他褐色柔软的头发垂在脸的两侧,他的眼睛似乎变得特别有魅力起来,连带着他身体的线条都散发出了不同的信号。
阿尔韦林不知该不该提醒布劳德,他是怎样的人,但是肮脏、低贱之类的形容词从阿尔韦林的脑海中滑过,根本没留下任何痕迹,这也许该归功于他们的饮料。
一个贵族。
他们的牙齿撞在一起,这个吻比之前都要长,阿尔韦林几乎忘记了呼吸,对此布劳德显然要比他熟练很多。
“我们应该换个地方。”阿尔韦林喃喃道,他的膝盖一阵发软,他的眼睛变得湿润,他不确定自己还站不站得起来。
布劳德呼噜了一声,然后同意了这一点,他搀了阿尔韦林一把。
走的时候阿尔韦林没有忘记带上自己的靴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