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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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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察闯进梁家以前我正好在和沐歌聊天,我们坐在她和晓梦曾经一同学习一同睡觉的房间里。沐歌拖开写字台前的靠背椅背对我坐下来,她的手像女巫的魔术棒一样轻轻抚过桌子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地方就象被唤起了生命一般,娓娓地诉说着过去。她小心地打开铅笔盒,从铅笔盒的夹层里拿出一张晓梦高中时代的证件照。
“这张照片我一直夹在这里面,我的皮夹里也有一张。这是她照得最好的一张证件照,你看,笑得多甜!你有这张照片吗?”
“我有很多她的照片,是在我们去乡下玩的时候拍的。不过这一张,我好象没有。”
沐歌笑了笑,又把照片放回夹层里。我看见她拿出纸巾把铅笔盒里的一面小镜子擦拭得更加干净。
“有时候,我真后悔,当初什么也没对她说。她心里其实一直有我的,只是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常常挤在一张床上聊天,聊着聊着累了,就睡着了。她喜欢抱着我的腰睡,有时候手就无意识地放在我胸口,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妈注意到我们常常是这样睡的。有时候我醒过来发现妈到阳台洗衣服,走出走进的,她用习以为常的眼光看着我们,或者就是看都不看我们就经过了。可是我没有想过,当我们睡着的时候,她又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们的。现在想想,说不定她透过门缝很小心地观察着我们,也许很恐慌,也许很愤怒,也许还对我露出憎恨的神色。有一段时间,接触到她看似慈祥实际上阴森寒冷的目光时我真的很怕。”
“也许只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沐歌摇摇头,“不,我真的可以感觉得出来。”
“其实这样的目光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有,所有人还不都这样看着你?”
沐歌的眼圈有些发红,她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你不会这样看着我的。”
“所以你才愿意和我在这里说话啊。”
沐歌看着我,用她一贯的专注的眼神仔细地审视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我写了那封匿名信的时候吗?”
“很早以前了吧,只是也不太确定。不过从你看晓梦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我发觉你的眼睛里有一种野心勃勃的东西。”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那么可怕?!”
“我想我是因此才甘拜下风的,我觉得我没有胜算。”
“可是我们都没有赢啊,赢的是妈……也许,连她也没有赢,我们都失败了,失去了晓梦。”沐歌说完,情绪又变得低落。
我想把气氛搞得稍稍轻松一些,于是我问:“有没有见过晓梦不穿衣服的样子?”
她愣了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好奇而已,随便问问。”
当我表现出没有兴趣的样子时,沐歌反而说了出来:“见过,晓梦洗澡的时候从不锁门,于是我就假装不知道她在里面闯进去。”
“哈哈,你真下/流!”
沐歌瞪了我一眼,说;“每次都太紧张,什么都没看清楚就跑出来了。”
“真没用!”
沐歌笑起来,把装有小镜子的铅笔盒在写字台上打开放好,然后说:“但是我把镜子调到合适的角度,像这样……”她摆弄了一个角度,“可以看她换衣服的样子,她也常常只穿内/衣就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我就这样偷看她。”说着,她笑了起来,我想她一定开始回忆起过去那些小细节了。我可以想象在一个有点儿闷热的夏天午后,阳光照得拉紧的百叶窗发出荧光一样的淡绿色晕圈,一个女孩子怀着忐忑又兴奋的心情从铅笔盒的小方镜里偷看着另一个少女娇嫩的胴/体,只见那少女在整个房子里蹦来蹦去,一会儿挑选着晚饭后去散步的衣服,一会儿拨弄着漏进百叶窗的几片葱绿的吊兰叶子,一会儿又趴到床/上撑着下巴翻小说看。
那一定是幸福的瞬间。
正当我和沐歌沉浸在这些美好的过去中时,外间一阵嘈杂的声音打破了我们的宁静。
紧接着我听到有人粗暴地拍打着卧室门,沐歌去开门,我看见一群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口。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我冲上去,但是警察已经抢先一步铐住了沐歌。
沐歌的脸上有着丝毫也不做作的平静,没有任何反驳地跟着他们走了。
事实上,我是最后一个见到晓梦的人。那天她来找我,我看见她的脸上身上都有伤,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杨正辉要离婚,她同意了,结果他还是打了她。
晓梦说:“我以前一直以为会是我先提出来的。”
我发现她和五年前结婚时完全不一样了,她瘦得厉害,面色不仅青黄,而且发黑,眼神里也失去了过去那种灵气。只要好好保养一下,还是能恢复过去的光彩,但是如今这个样子,那个男人不提出离婚才怪。
我说:“不能怀孕又不一定是你的问题,你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不方便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到我朋友那边就诊。”
晓梦摇了摇头,抱歉地笑了笑:“不,和孩子没有任何关系。我和他……早就不行了。其实这样也好,大家都好过,我只是担心妈受不了。”
“既然准备离婚,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说到这个,晓梦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说:“以后就自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总之先去找一份工作吧,虽然我可能有一笔赡养费好拿,不过还有爸妈要养老,不知道沐歌什么时候回来,我担心她可能不回来了。这样生活上一定要仔细打算一番了,我还真想生个小孩呢……不过眼下也不行。”
“沐歌有给你写信吗?”
“以前写过,我一直没回,她后来就不写了,最近几年一直没联络,不过逢年过节她都给爸妈打电话的。”
我们聊了一阵,后来她告辞了,第二天晚上我从医学院回来,就接到了她的死讯。
在晓梦的葬礼上,杨正辉发疯般敲自己的脑袋,当毕建东出现时,情况变得不可收拾,他扑上去掐毕的脖子,用简直不能入耳的话骂他,两个男人激烈地争吵起来,人们这才从他们的争吵中听出晓梦自杀的端倪。原来杨正辉怂恿对自己老婆觊觎已久的毕建东去强/奸晓梦以达到自己离婚的目的,而毕建东骂杨正辉禽兽的同时又坚决否认自己强/奸了晓梦,杨正辉反骂他也是禽兽,因为他不相信那么好的机会毕建东什么都没做。
了解到真相的晓梦她妈几乎当场气绝,她叫来亲朋好友把晓梦的棺材抬回自己家里,花了三天三夜给晓梦做法事超度亡灵。
在杨正辉和毕建东被杀后我看到了他们的验尸报告,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杨正辉在结婚的第二年去做了结扎手术。这就是为什么晓梦一直没有怀孕的原因。
我在法庭上看到了杨正辉的情妇高达彤,这个女人并没有和美丽沾边的地方,但是看得出来她是个善解人意,温柔婉约的好情妇。她如泣如诉地讲诉这几年来和杨正辉的分分和和,她说:
“本来我和他已经准备结婚了,但是梁晓梦一死,我们之间反而结束了,他说他承受不了妻子的死,最后我只好决定离开这里。我的未婚夫是个真正的好人,他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从他和他的好友毕建东那里也了解到梁晓梦并没有被强/奸,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是我的未婚夫并没有害死她,完全是她咎由自取。我恨那个女人,她和我的未婚夫结婚五年,她没有一天真正关心过自己的丈夫,整整五年,她不仅毒死了他的心,最后还阴魂不散害死了他命。我的未婚夫曾经深深地爱过她,把什么好的东西统统摆到她面前,呵护她关心她比任何人都要紧张她,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摔了。可是那个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我和我未婚夫,还有我的同事都不止一次见过她出现在同/性/恋经常出没的地方。她明明是个同/性/恋却还要拖住我的未婚夫不放,这个女人简直……
“至于被告,我不认识她,但是听说她也是个同/性/恋,听说她连梁晓梦那婊/子死了躺在棺材里还会去亲她,我想你们可以查清楚到底是不是她杀了我的未婚夫!”
高达彤最后看着沐歌的眼神像饥饿的狼一样,她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去把沐歌咬死。仇恨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啊,它可以使一个原本温柔善良的女人变成凶狠残忍的野兽。
后来当我准备上车回家时,高达彤追上来拦住了我,她将我审视了一番,然后带着讪笑的表情说:“听说你过去也很迷恋梁晓梦那婊/子啊!”
我发现,这个女人已经疯狂了。
“告诉你吧,无论是谁杀了我未婚夫,我都不会放过他(她)的。你去告诉那个杀人犯,其实我并不清楚梁晓梦有没有被强/奸,我那么说只是博取执法人员对我未婚夫的同情,想想看,一个年轻有为,仪表堂堂的男人就这样被一个变态杀了,他多冤枉!最好梁晓梦是被一百个男人强/奸了,就算这样也难解我心头之恨,那两个贱/货,变/态!!”
直到我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街头,我还能听到她尖着嗓子的谩骂声。
我觉得好象很多事情都已经成定局了。我坐在车里,还想透过车窗看看这个我留恋的城市,还想从记忆里挖掘出一些值得我抛却难过的东西,结果我发现这一刻除了心痛,我什么也做不到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白桦最初离开我时的日子,在那之前一切是没有什么征兆的,我怀着像天空一样蔚蓝澄净的心情感受日子在我手中悄悄溜过的感觉。然后突然之间,我就失去了她。我小心翼翼地整理她的遗物,希望从那堆杂乱琐碎的东西里面找出哪怕一小片纸,上面写着一句给我的爱的宣言。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在把她的东西束之高阁的那天下午,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曾经有一个叫白桦的女孩子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一遍遍地爬上我所居住的那个房间的阁楼,去看看她的东西还在不在,以此证明她的曾经存在,但是当雨露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当连风又开始在我跟前卖弄,我竟然渐渐地只有一种隐隐的疼痛,我害怕有一天我完全忘却了她,那么我的生命里还有什么呢?
我真的很害怕。
我听说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在解剖尸体时因为神经反射,尸体的手臂突然弹起打中了她的脸颊,结果她就那样疯掉了。我想她实在不应该报考医大。至于我,我觉得我实在不应该和刑事案件扯在一起,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害怕,想象力变得太过丰富,各种奇怪的念头像蛇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我爬过来。
如今我该怎么办呢?我害怕自己满眼是泪像个疯子一样地说话,就如同那个几近疯狂的女人一样,我想在这一片嘈杂里保持冷静,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是在柯警长的通融下隔着铁栅栏和沐歌再一次见面的,当时她坐在地板上,隔着冰冷的铁条背对着我,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两根铁条之间,几缕黑而亮的头发垂在额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平静,简直心如死水。
她用十分平缓的语调,像一个耳聋眼花,皮肤打着桃核一样的皱纹的老人,慢慢地说着话:
“小的时候,我爸养过一对绿色的鸟,我不太记得是什么鸟了,只记得非常漂亮,神气又可爱。后来其中一只鸟死了,另一只在以后的一天里滴水未进,我爸就把它从笼子里拿出来,在桌子上放了一碗水,把鸟的头按进水里,那只绿色的鸟一点儿也没有挣扎就死了。我爸说,当一只死了的时候,另一只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我当时并不很懂他的话,但是我认为当一只死了的时候,另一只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我爸病死了,我妈抱着他的尸体从学校顶楼窗口跳下去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我知道,当爸爸死了的时候,妈妈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我在她跟前半跪下来,我不知道她的眼睛怎样地看着无限遥远的过去,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好。
她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我看见她的嘴角牵动,我希望从她的下巴上看到晶莹的泪,但是她显得很平静,“当我听到那个女人说晓梦没有被强/奸的时候,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至少,她不是在身心痛苦又可怜无告的情况下死的,也许,她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也不一定。报仇成功也好,杀错人偿命也好,反正,晓梦已经死了……当一只死了的时候,另一只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